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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醉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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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间,日光清澈。
风波湖悬水楼阁上,十余只嫩足从五色轻裙中探出,赤踩木台,忽踮忽翘,时定时旋,个个轻盈。向上衫更薄,依稀柳腰香肩,洁白小臂裸露,一根根白得透亮的天鹅颈子,都宛若玉瓷瓶颈。
普天下唯有风月楼才有这样一群姑娘。
姑娘们浑身是宝,便是最普通的那一个,也要浪子们一掷千金。
此时,这些浑身是宝的姑娘们蒙住了最出彩的脸蛋儿,只露出一双眼,妩媚,清丽,羞怯,勾得四面人心痒痒,便是远隔碧湖的十里长街,亦有不少行人引颈探望,恨不能泅水而来,求姑娘们赏个花钱机会。
“一瞧见这些小姑娘,奴家才知自己真是老啦。”那傍水阁楼不远的湖心亭中,一个女子忽然悠悠叹道。
毕竟烟花之地,这一声里尽是美人迟暮的哀叹,那声音又婉转动听至极,实令闻者惋惜。
不过,任何人只需瞧上这女子一眼,便需得收回同情,转而三分白眼,三分尖酸,再有三分自叹,加一分不愿表露的羡慕,“醉儿姑娘这般说,那是不要我们活啦。”
醉儿姑娘何许人也?
身为风月楼的头号招牌,此女也有几分传奇。
有人说,倘若老天对烟花女子也有过一丝怜悯之心,那必是全用在了此女那张脸上。其实这话到底夸大了些。
此女一张脸与旁人一般,也都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不过也就是这人人都会长的物事,捏她时多耗了几日功夫。
而此女不只脸蛋儿绝美,性情更颠覆了世人眼中的女子。
八年前的一日,她突然来此卖身,不到三日,便令整个京城男子趋之若鹜,入幕之宾从官家贵人到文豪墨客,江湖侠客乃至贩夫走卒,上至七十岁老头,下至王员外家八岁大的傻儿子,想为她抛妻弃子、赎身从良的男人们不胜枚举,这姑娘却一个也不曾正眼瞧过,一心只爱钱,乐得做个风流女子。
那过来人半是嫉妒半是羡慕地劝,以色侍人的姑娘家,年纪越大越不值钱,不如趁早嫁了最好。
她倒又说,看不顺眼的,万金也不要,看得顺眼的,贴银子也可,就是他日真嫁不出去,银子她有的是,让男人服侍她也是一样的。
这样一个绝无仅有的女子,哪个男人不会为她心醉?但连日来,这美人姑娘却闭门谢客,满脸哀怨地守着那亭子。
如此时一般,趴在栏边,一日两叹、三叹,不时甩人一个白眼儿。
而她眼巴巴望去的那人,却只往脸上罩了卷旧书,双臂朝脑后一枕,便要会周公去了。
秦醉儿眯了眯眼,又叹了一声,“我说——我要再不嫁人,可真就老啦!老啦!”
那人终于开口,“那便去嫁人。”
“人家若不肯娶呢?”
“逼他娶。”
“我若逼不动呢?”
“那便换个人嫁。”
“……”
秦醉儿瞪圆了狐狸眼,恨不能捡起桌上酒坛子砸死那人,“诶!本姑娘都放话了,谁帮我杀了姓赵的我便嫁谁,你现在成了,却不肯娶我,传出去我还怎么做人?”
那人终于拿开书,亦叹了声,“醉儿姑娘,你早说替你杀人便要娶你,在下绝不敢越俎代庖。”
秦醉儿又翻了个白眼。
这事儿还得从三个月前说起。
三月前,秦大姑娘亲口公布了一个消息:有人若能为她杀了八年前浙江淳安的赵甲一、也即而今的金钩圣手赵经纶,她必带上全部家财嫁去,余生为奴为婢,绝无怨言。
能娶秦醉儿这样的美人,天底下哪个色鬼不动心?
能得秦姑娘这些年积下的数之不尽的财宝,天底下哪个财奴又不红眼?
能让秦醉儿这样的女人为奴为婢,天底下又有哪个男人不愿为之拼命?
此令一出,足令江湖大动!
诚然,那金钩圣手赵经纶从一个无名小子拜入金钩门下,修得上乘武艺,前年更已跻身武林大会第九名;秦醉儿一个烟花女子之言,且是八年前的旧事——究竟口说无凭。武林中不乏有那胆小之徒、正义之辈犹疑退缩,自也多的是人不拘于此、只愿杀人领功,不出一月,不止赵经纶本人几次被暗算,连他家中、师门也有数人为他丧命。
那赵经纶别无他法,自求江盟主替他主持正义。
那日英雄云集,赵经纶这厢声势浩大,秦醉儿却只带了两个小丫鬟去赴约,那赵经纶先发制人,一口咬定小贱人无凭无据、刻意栽赃,见秦醉儿貌美,转而满口大度,请把人交给他发落,到时莫说他欺负个女人也就罢了。
秦醉儿冷笑一声,先不开口,两个丫鬟却向着那江恒双双一跪,一个道,“世伯,家父刘庆春,曾在兰州与世伯有一面之缘,说世伯豪杰英雄,可惜我们不得一见。这恶贼奸杀我姐姐,害我全家,求世伯做主。”
另一个不需多言,江恒已先认出那是一个旧识之女,去年才听说人家被灭门,一时老泪纵横,连连相问。
那赵经纶见势不对,拼着一死逃出,此后众人寻上一月不见人,自以为其人已死,纷纷就上风月楼娶妻。
当日来人数十上百,醉儿姑娘却只一个。
而男子间的争风吃醋,比起女人却还更甚——若不能为秦姑娘流血流泪,拼个你死我活,谁也不配说要娶她!
那其中不乏大派之掌门,更多的是少年俊才,这般争抢个烟花女子,任哪个女人也要笑开了花,不想秦醉儿又一冷笑:姓赵的尸体都没见着,谁说他死了?有人说在护国寺里见着个与他八分相似的家伙,你们先把他人头提来再说不迟!
哗——
这赵经纶躲入护国寺里,那可真寻了个绝佳藏身之所。
江湖中人刀口舔血,厮杀者多,信佛者少,然护国寺从不参尘俗之事,是片公认的高山净土,便说第一武学宗派少林寺,也常往此地取经参拜,便说秦醉儿自己,也常托人去添香祈福——为了个女人,闯入杀人多少有些理亏。
何况这护国寺和尚不只念经功夫要人老命,拳脚功夫也不让人活。
有少林高僧道,我少林有七十二绝技,护国寺金刚塔、伏魔圈足矣,也有自视甚高者试过,答以二字:凶残。
那江湖中每日琐事层出不穷,如此数日,此事最终也是不了了之了,只偶尔想来有些惆怅:这赵经纶真他奶奶的命大,醉儿美人却只能来生再娶了。
当时,秦醉儿一恨男人只会说大话,二恨当年只顾着打探消息,没一并学学武艺,而今才落得求人下场。
抱着现下去拜师、二十年后报仇不晚的心思,一日拎上酒坛,进亭解愁,不想到了湖心小亭,却见白纱飘飘,喝干的酒壶倒了满桌满地,而她平日卧睡之处,更不知何时躺了个人。
醉儿姑娘阅人无数,哪样的美男子不曾见过?多年来少不了应酬欢笑,心中却甚挑剔:太高太瘦似竹竿,太矮太肥似墩子,太柔太弱不如女子,太壮太憨又似狗熊,可以说,活了二十多年,这姑娘还从未为哪个男人干过傻事。
那日一瞧见那人,她却忘了唤人来打走,捧脸坐一旁没出声,直等日落月升,那人自己睁开眼,才意识到自己犯了傻。
那人见了主人家也不觉尴尬,一脸酒足觉饱的餍足模样,“姑娘,在下要报答你。”
秦醉儿脱口而出道,“那就请公子替我杀个人罢。”
那人亦如今日这般懒洋洋地倚着,连眼也不曾眨上一下,便答应了她。
天底下哪个男人不是为了她秦醉儿的美貌与钱财要为她杀人?
怎么偏生有这么一个人,为她杀人竟是为了她不曾打搅他睡觉?一说起要娶她反而后悔莫及?!
秦醉儿大受打击,“你如实说,你莫不是不喜欢女人?”
那人大笑。
秦醉儿又问,“那你嫌我年纪大?”
那人亦笑。
秦醉儿干脆坐在他身旁石凳上,“诶你看看我,看看我这张脸,”大美人不断歪头晃脑,妄图进入这人视线,“你是不是嫌我丑?”
她本想问这人是不是瞎,想想对恩人不该如此;那人亦很给面子,“纵是瞎子,也不敢说姑娘丑。”
这话哄得美人嫣然一笑,然笑意维持得不久,“……那你既不是不喜欢女人,也不嫌我丑,不嫌我年纪大,那你便是嫌我……这出身?”
她瞪圆了眼,“难道你也是那样小家子气的男人?”
那人一挑眉,“若论出身,只怕在下第一个配不上姑娘。”
“我可不在意!”
“谢姑娘大气。”
这不正经腔调又让大气的秦姑娘翻了个白眼儿,“要谢也容易,你就……”
此人来得神秘,心思更是让人琢磨不透,她常恨不能挖开他的脑子,看看他究竟在想什么。
“秦姑娘,”那人笑道,“在下今生并无娶亲念头,姑娘还是及早另嫁罢!”
——你恐怕只想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罢!秦醉儿如是想。
她一瞬甚而冒出糊涂念头,“你若……实在要多娶几房,我也……”
却见那人抬起眼,目光已不在自己身上。
那人视线所及,原来是日光下的风波桥。
其时桥上人多,都围着一顶素色轿子,不知吵嚷什么,许多人热闹也不瞧了,连湖这边楼里也随之安静。
忽然轿帘掀开,一道薄影钻出,刚一现身,桥上哄乱骤停,一人带头,纷纷跪下。
“呀……是灵童。”
秦醉儿轻呼一声,贴在栏边,远远投去目光,“今儿这日子,他怎会下山?”
那人随口问,“怎么?”
“你不知么?他是入了佛门的人,一年只下一次山,可得等到三月,年年如此。”秦醉儿思索道,“不知怎地提前来了?哎,早知他要下山,我也该去那边,向他求求姻缘才好。”
“……和尚还管姻缘?”那人嘴角有些抽搐。
“月老看不上浪荡.女子,佛祖必不会介意……”秦醉儿在栏边痴望,“可惜你没见过他。这孩子简直像个天生的菩萨,他赐福最灵验,当真灵验!求什么都可以,还有当年护国寺后山那一只大虫,吃人无数,到他跟前,都化作了一只听经的‘宝莲’……”
那人轻哼,“是啊,真可惜……”
秦醉儿听他不以为然,“你难道不信佛祖?你别不信,就说你,也是我托人去添了香,才等到你来帮我报仇。”
那人又哼了一声,伸了个懒腰,“在下想喝姑娘酿的酒了。”
秦醉儿又不矜持地翻了个白眼。
边起身边道,“喝本姑娘的酒,睡本姑娘的亭子,却偏偏不肯娶我。可见越好看的男人越不可靠。”
“姑娘这话倒是没说错,男人太好看可不是什么好事。”
秦醉儿气哼哼跳下亭边小舟。
那男子正要阖目,倏地亭中紫光一晃,一条人影立在跟前。
“啧,在下瞧醉儿姑娘方才那步态,必是在想,‘喝我的酒,睡我的亭子,却偏不肯娶我’……放着这么个美人凋零,你可真是作孽啊。”
来人长了张顶文雅的脸,一袭紫衫,手执折扇,随手插.进腰间玉带,当真玉树临风,潇洒无匹。
那卧睡之人却只一脸讶然,指向他鼻翼,“咦,苏兄脸上何时多了豆大颗痣?好端端地坏了张俊脸。”
那人面色一紧,对湖探看,哪里有痣?
回头见他唇角一抹讥笑,嘴角微抽,无奈道,“是了,在下再多言,你必说我是媒婆了。”
他从怀中取出一物丢来,“在下只不明白,护国寺何人能伤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