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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2、第 15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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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2.
世道总是在变,有时候好,有时候坏,但大多数时候,世道都不好,这是子西在与伏岁共同生活两年后,最真切的感受。
他们都说王糊涂、昏庸、好色,他建了酒池肉林,以肉为林,以酒为池,网罗天下美女,在酒池肉林中陪他玩乐,他们说,得到了苏妃,王愈发放纵。
不如先王勤勉,不如先王德政,不如先王……
伏岁养伤的时候,谢绝了一切祭典法事,王身边有了更谄媚的巫师,玄天的神谕也总是顺着王的心意,渐渐地,王不再需要伏岁了。
尽管丢了大部分工作,不知道伏岁心里怎么想,但小孩却觉得很高兴,家里的大人终于有更多时间陪伴他了。
伏岁带他去山林,子西其实很喜欢山林野外,在那里很自由,他甚至能叫来两只老虎,伏岁吓了一跳,子西却让他坐上去,猛虎带他们在山野丛林间狂奔。
子西跳下河流玩水,在即将干涸的瀑布,伏岁看不见他了,着急地漫山遍野地寻找:“子西!子西!”
小屁孩从隐秘丛林中冒出来,张开双臂扑向他。
伏岁因为丢掉他而心脏狂跳,又因为他回来,一颗不安的心终于掉回胸腔,他紧紧搂住唯一的家人,摸了摸崽子的脑袋,直到感觉他就在自己怀里,才沙哑道:“以后别吓哥。”
王把伏岁一直暗恋的女孩强抢进宫,那天,两人结束了野外踏青,伏岁很早就回去了,那女孩即将入宫,不能来见他,两人之间,以后就再也不能见面了。
他站在路边,遥遥目送,他紧紧攥住子西的手,浑身发抖。
小孩能感觉到,他很想冲上去,很想做点什么,比如,把那女孩带回来。
但从头到尾,他什么也没做,他什么也做不到,因为子西还在他身边,他的任何轻举妄动,除了给自己带来灾难,还会让小孩死于非命。
甚至女孩青梅竹马的恋人,就在伏岁对面,两个男人唯一能做的,都只是送行。
宫里死了很多女人,王把她们一股脑丢进酒池肉林,据说她们疲惫不堪,或是死于王的怒火,或是死于王一时兴起的长刀。
在王面前,死就死了,甚至自己的亲生儿子,他都不在乎。
只要自己的帝位长久,只要这天下还是他的,那么死多少人他都不在乎。
伏岁转身,牵着子西回家。
年幼的孩子抬起头,看见他沉默无声的泪水,缓缓滑落。
世道,太乱了。
活祀,也越来越疯狂。
那女孩进宫的第三天,就因不会侍奉王,被绑上了绞刑架。
死讯和王的旨意一并传来,王要伏岁远下西南,狩猎羌人。
离开朝歌的前一晚,伏岁替小孩洗了澡,用皂荚揉搓他的顶毛,没来由地感叹:“子西,怎么总是长不大呀。”始终像他们第一次相遇的模样,没有任何变化。
这是他们在一起的第三年。
“……”子西握住他的手指头:“伏岁,你希望我长大吗?”
伏岁笑了,揉揉他的脑袋:“其实我不希望你长大,你长大了,就要成家立业离开哥哥了,到时候我们就不能住在一起,你有妻子有儿女…”
子西摇头:“不会。”
伏岁抱住他,深深叹气:“可是不长大…我又能保护你多久。”
死亡,在朝歌变得稀松平常。
伏岁很担心,他能保护子西的时间有限。
总有一天,孩子要长大,然后离开父母羽翼的庇护,学会自己保护自己。
“子西啊,”伏岁把他的头发擦干,抱到床榻上,轻拍他后背哄睡,“王命我狩猎羌人,你就在这里,等我回来。”
小孩转身抱进他怀里,极为不舍:“你要去多久?”
“少则十日,多则数月。”伏岁其实不想去,但王已经对他极为不满,倘若这次再拒绝……后果他不敢想,他想起了王的提议,将子西送进王宫。
“等你回来那天,就可以把这小孩接走。”王是这样说的。
倘若不从呢?
苏妃就在王身边,红唇轻启:“这天下都是王的,去抓来便是了,他能逃到哪去?”
王按住扶手,上身前倾,盯着他道:“抓来的人,都上了祭台。爱妃喜欢那孩子,才破例接他入宫,陪我爱妃小住几日。伏岁,你莫要不知好歹。”
“臣…喏。”
从回来到现在,都没有说出来,夜已深了,明天就要出发。
如果在苏妃身边,因苏妃喜爱,王应该不会伤害他吧。
“我不想你去。”小孩一直往他怀里拱,他有种强烈的不祥预感,这是孩子的直觉:“你不要去,伏岁。”
“不去不行。”他说。
他总是在这么说,子西说,离开朝歌,他说不行,子西说,去救那个女孩,他说不可以,子西又说,那不要去狩猎,不要离开他,伏岁还是说,不行。
那么多的不行,那么多的不可以,究竟因为世道太乱,还是,他的哥哥其实也很懦弱。
巫师是相信天命的人,相信天命的人,又怎么会勇敢地违背天命?
伏岁其实已经在自己的认知范围内,想尽一切办法,去保护自己唯一的家人,只是他无法逃出“王的巫师”的窠臼,他这一生都在从王命,他的家人都为王献祭。
他只是开始怀疑,用活人献祭是否正确,然后不希望自己最后的亲人也仓促走上这条路。
但让他否认活祭,他做不到。让他违背王命,反抗既定的命运,他也做不到。
他只是一介凡人而已。
凡人,无力的代名词罢了。
伏岁呼吸颤抖,他浑身都在发抖,然后竭尽全力以温柔的语调对小孩说:“明天、明天我走后,王会派人来接你……子西,还没有去过王宫吧,你在那里,就跟在苏妃身边。她…宫里的人会照顾你。”
小孩吓了一大跳,他还没有忘记伏岁暗恋的女孩,第一天进宫,第三天就死了,他摇头拒绝,恐惧道:“伏岁,我不去,会死的,我不去!”
伏岁将崽子搂在怀中安抚,柔声哄劝:“你放心,你放心,不会死,我一定来接你,等我狩猎结束,就回来接你,你就在那,等我回来。我一定回来。”
“好不好。”伏岁捧起小屁孩泪汪汪的脸蛋:“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了,我一定会回来接你,好不好?”
如果不进宫,王会来抓你,那时候,我又该怎么保护你。
难道真的要向天祈祷,祈祷那虚无缥缈的神意?
苍天从不垂怜人间,苍天无情。
子西哭了一整晚,第二天还是乖乖地进了宫,因为伏岁向他保证了很久,他用一整晚来安抚不安的孩子,他赌咒发誓一定会回来接他,这是他最后能为子西做的事。
起初,子西在宫里过得还可以,苏妃很喜欢他,不时用甜点小食逗他开心,因为苏妃的疼惜,王并没有将他拉去祭祀,而是放任这半大孩子住在王宫,享受王族的生活。
伏岁夏天离开朝歌,直到冬天都没有回来。
而王对于不能拉这小子去祭祀这件事,也越来越耿耿于怀,当然,他身边不缺机灵的大臣,察觉到了王的心意,于是大臣上书,以活祀迎岁,自然要用更珍贵的祭品。
这一次,苏妃也没能动摇王的决心。
“能为我朝祭祀,是他的荣幸。”王认为这是一种嘉奖。
他是打心底里这么认为的,他甚至用自己的亲生儿子祭祀,有几次,他甚至亲身上阵,以烈火灼烫自己的背部,然后向苍天寻求神谕。
苍天回以烈阳,让火焰更加灼烫。
天火熊熊燃烧,却烧不尽愚昧贪婪的人心。
子西被拖上祭台时,王对他并没有什么好感,因为他的兄长伏岁至今未归,带回数百羌人的承诺,看来兑现遥遥无期,很难说不是一种迁怒。
王随手就赐了刑:“凌迟。”
凌迟一个八岁的孩子,对刽子手来说,并没有什么心理障碍,他自己的孩子早就饿死了,在这世道,活着和死了没有分别,刽子手将刀磨得愈发锋利。
子西被绑在青铜炮烙上,宫人在炮烙下加柴,火势烧得很旺,青铜柱越来越烫,起初还能忍受,小孩死死咬住下唇,他眺望南方,伏岁说过,会回来接他。
去蜀地的路好长,那么漫长,山又那么高,难以翻越。
伏岁只是回来迟了,并不是不要他了。
他远远眺望伏岁离开的方向,望眼欲穿,但从夏天到冬天,他唯一的亲友,依然没有回来。
王冷笑:“将你送进宫的时候,你哥就不要你了。”
后背剧烈的灼烧般的痛苦,竟无法盖过心脏扭曲般的刺痛,他不相信,但……事实如此,伏岁没有回来。
他的许诺,成为一纸空谈,也许…只是为了骗他进宫。
小孩泪如雨落,但掉下的泪水落到青铜柱底座上,瞬间就被热火蒸发,好烫,好疼,后背被烧烂,血水和焦糊的皮肉附着在青铜柱上,动一下就是掏心剧痛。
刽子手同样忍受着灼伤的疼痛,他站在他身边,比他幸运的是,他是行刑人,并非受刑人,这样的惨状…连杀人无数的刽子手,都觉得未免太残忍了。
用刀片下人的肉,很多部分其实都已经熟了,片一下就滋滋冒热气,小孩根本不嚎叫,只是用尽最后一丝生气,极目远眺伏岁离去的方向。
世界那么大,亲人却不在身边。
很痛。
铭心刻骨的痛。
撕心裂肺不能比,是身体被一点点搅碎的剧痛。
生气逐渐消失,年仅八岁的孩子,缓缓闭上眼睛。
刽子手刮下他脸上最后一片肉,白骨烧焦,巨雕在人群头顶徘徊。
巫师念完了向玄天祷告的咒语,小孩咽下最后一口气,人群开始高声欢呼,敲锣打鼓,欢天喜地。
死亡那一瞬间,八岁孩子的世界,轰然崩塌。
*
夏天结束的晚上,秋天正要开始,伏岁感染了瘴毒。
而他答应狩猎上百羌人的承诺,尚未实现,羌人聚在西伯昌门下,伏岁不好上门逮捕他们。
西伯昌带着儿子亲自求情:“这些都是活生生的人,有亲人,有妻儿,如此残忍地杀死他们,使他们亲朋分离、生离死别,难道就是正确的吗?”
伏岁无疑受到了冲击。
可是,如果不抓他们,他用什么换回子西?
可是,抓了他们,将他们送上绞刑架,来寻求那虚无缥缈、从不回应的神意,是否真如西伯昌所言,太过荒唐?
然而不等他想通这个问题,他就生病了,误入丛林沾染瘴毒,即便西伯昌帮忙救治,他的毒入骨髓,亦回天乏术,简言之,他没救了。
他焦急地询问大夫:“我还能活多久?”
巫医回答道:“一个月。”
一个月,足够他赶回朝歌吗?
容不得细思,养病拖下去更是无稽之谈,他心里清楚,子西还在王宫里,他答应过,要去接他回来,他们分别的时候,他的小孩一直在哭:“伏岁,早点回来。”
“我答应过子西,要回去接他。”伏岁离开床榻,他四肢发软,摔倒在地,他拒绝了西伯昌挽留的好意,自己踉踉跄跄地站起来,毅然决然踏上返程。
他一路都在想,该怎么向王解释,他的身体无法支撑这场声势浩大的狩猎,而子西那样聪慧、那样无辜,他只是一个八岁的孩子,他想请求王,放了他。
回朝歌去,接子西回家。这是支撑他在濒死之际,依然上马疾驰的唯一信念。
他没有亲人了,子西也是,他的父母,他的伯父,他的祖父,都为王献祭而死,子西是最后一个。伏岁甚至想好了,倘若王真的需要祭祀,那就用他吧。
至少,让那么小的孩子,再长大一些。
他的子西,一定会快快长大。
那些孤独寂寞的时日里,牵着手的互相陪伴,为父母烧香时,身边不再无人相伴的庆幸,还有念着假如某一天,自己死了,至少子西会为他敛坟的盼望,他寄托了太多在那小孩身上。
也许能赶回朝歌,夏天最后的夜晚,他在马背上咳血,却不敢停止驾马的鞭子,回朝歌的路,那么远、那么长,他想起和小孩一同坐在老虎背上的奔跑,原来那么慢,慢到几乎过完了一生。
西伯昌派来的追兵,用一把射穿心口的箭,取走了他的性命。
“抱歉,”临死时,他好像听到老人悲伤的哀悼,“倘若送你回朝歌,王便知晓我护住羌人……到那时,大家都得死…你不能回朝歌。”
他死在马背上,在他咽气后不久,那疲于奔驰的快马,也摔下悬崖,咽了最后一口气。
这时候,离冬天那场盛大的祭典,还有半年。子西蹲在宫门口,天空有大雁飞过,小孩站起来,远眺南方,晴空朗照,万里无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