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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1、第 151 章 ...

  •   151.

      子西遇到了一个人。

      他觉得他应该是个好人,但他能感到他身上的邪气。

      那种邪气不在于他心有恶念,而是他杀过人,以一种残忍的方式,使他人失去生命,于是那些心有不甘、充满怨念的灵魂找到他。

      但问题在于,它们并不能把他怎样,因为他是玄天与人间的桥梁,他向玄天祈祷,然后接受玄天降下的神谕,并将其传导给人间的王。

      因为他是巫师。

      子西坐在溪水边的草丛里,两只脚踩在水中。

      夏天很晒,幸好山中林荫茂盛,他一动不动地缩在阴凉处避暑,坐的累了,干脆躺下去,仰望头顶郁郁葱葱的树叶。

      小松鼠爬到他身上,把松果塞他嘴里,子西不喜欢吃这个,扭头吐掉了,他揉了揉眼睛,张嘴打了个哈欠。

      那些追捕他很久的士卒竟然不再来了,从那个男人来这里开始。

      子西翻身,地面枯枝碎石,磕得慌,他两指并拢放在唇边,吹了一声口哨。

      老虎从山上跳下来,在子西身边盘蜷,小小的孩子趴在大老虎身上躺着,鼻息间嗅到了它身上的腥臭,还好不浓烈,他平躺在虎腹上。

      有人来了。

      老虎支楞起来,子西睁开眼睛。

      “子西。”那人在山林深处叫他的名字。

      懒懒散散躲凉的小孩立刻爬起来,光脚踩着枯树枝,跌跌撞撞奔向他,总是与山林动物相伴,终于来了个人陪他说话,小孩是很高兴的。

      伏岁也看见了他,在发现他的一瞬间,立刻展露出笑意,张开双臂迎接这只山中精灵:“子西。”

      小孩扑进他怀里,高高兴兴地喊他:“伏岁。”

      今天带了麦糖和腌制鹿肉,子西带他去溪水边,老虎守在旁边,冲伏岁露出凶相,子西说:“别吵。”老虎就依依不舍地离开了。

      吃完食物,又被伏岁推着玩秋千。傍晚,他们在溪水边烤鱼,伏岁自己跳下河抓的,每条都很大很肥,他架起火堆、串起鱼,熟练地烤起来。

      烤鱼的时候,子西靠在他怀里,愣愣地盯着火光。

      伏岁忽然将他抱起来,放在自己大腿上坐着,小孩子虽然是个大花脸,但是柔柔软软可可爱爱,伏岁摸了摸他的脑袋:“子西,要不要随我回王城。”

      “王城?”小孩睁大眼睛:“很多人住的地方?”

      “对,那样我们就能一直在一起。”伏岁说:“我爹娘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走了,我伯父伯母为王的大婚献祭,我没有什么亲人,子西,你能陪我吗。”

      倘若在这人间,六亲皆无,亲朋鲜少,那也太无聊了。

      子西好像隐隐约约能猜到,伏岁带他回家,只是因为他一个人太孤单了,但是没关系,离开玄天后,他也很孤单,两个孤单的人,彼此作伴,并没有什么不好。

      “子西,”伏岁搂着他,义无反顾地说,“跟我回家吧。”

      人间有很多歧路,但子西其实并未经历过,在很多时候,伏岁都不会告诉他,为了将他带回王城,王的巫师要付出多大代价。

      有一天晚上,伏岁很晚才回来,他面无血色,身上有很重的血腥气,他被士兵们丢进门,遭到了一番不客气的呵斥,持刀枪的士卒总是非常凶狠,小孩也很怕他们。

      伏岁告诉过他,一定要躲着这些人,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在他们面前出现,哪怕是伏岁自己因此受伤,小孩也必须竭尽所能的躲起来。

      “就当跟他们玩捉迷藏,好不好?”伏岁抚摸他的脑袋,温柔地对他说:“子西一定要躲着,哥哥被找到了,你也要躲起来,这是对子西的考验,记住了吗?”

      小孩记住了,重重点头,抱进他怀里。

      所以这天晚上,小孩也躲在门房后,因为恐惧而浑身发抖,浓烈的血气让他感到难以呼吸,他掐住自己的心口,听着那些人对伏岁的谩骂,然后他明白了,是王要惩罚他。

      因为,他办事不力。

      伏岁谎称他从未找到王要的小孩,但是他家里多了个孩子,而且是在他进山林之后。

      朝堂上总是不乏有那样的人,看谁比自己过得好,看谁位高权重,一旦有将对方拉下马的机会,便会立刻揪着不放,添油加醋,引怒位高权重者对其大加挞伐,自己才能趁机上位。

      伏岁说,这样的人很多。他说,人也是形形色色的,有好有坏。

      小孩懵懂地问他:“像玄天的神一样吗?”

      伏岁笑了下,把他抱起来放在大腿上,搂着小屁孩说:“我们只是凡人,怎么能妄自评判神仙呢。神…不好的话,怎么做神。”

      “那人不好的话,”小孩举一反三,“怎么做官呢?”

      士卒走后,被吓到的小孩才跌跌撞撞扑上去,他很想问伏岁,王城真的很好吗,活在提心吊胆和尔虞我诈中,真的很好吗,回到王城后,伏岁天不亮就要起,倘若有祭典,他甚至会彻夜不归。

      朝堂上总有人想要他的位置,倘若他一次占卜不灵,就要挨王的板子,即便是尊贵的上通玄天的巫师又如何,人间这块地,归根到底,属于人类。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王的命都敢违抗,无异于谋反。

      所以,伏岁又受了责罚。

      小孩根本扛不动他,一个劲儿地流眼泪,显然是吓着了,从未见过这样的惨状,一个人浑身上下都是伤,有烧伤、有鞭伤,王甚至要斩断伏岁的双腿,幸亏王子为他求情。

      “伏岁,”小孩无助地哭喊,“伏岁……”

      这么晚了,也不能去求左邻右舍帮忙,毕竟受王责罚,是为不详,伏岁倒在地上,身上的伤都在流血水,他无法动弹,却还是努力撑出笑意。

      即使那笑意,轻微得像一片羽毛。

      “我…没事…不要哭…子西,别哭。”伏岁说:“你帮我拿竹席和草药来,可以吗,草药…认识么?”

      认识的,伏岁教他认过草药,子西学得很快,伏岁点一遍,他就知道了,哪些草药是治什么伤的,现在伏岁需要止血的药。

      小孩矮墩墩的,在伏岁这样养胖了些,笃笃笃跑进屋里,急匆匆翻出草药,在药罐子里用捣药杵搅碎,带回到门口,让伏岁看看是不是这些。

      伏岁点头,小孩又跑回屋里,小小的身子抱着大大的竹席,竹席卷起来,背面粗糙的木料划伤了稚嫩的皮肤,但他并没有在意,将竹席铺平,再帮助伏岁躺上去。

      伏岁把捣碎的草药递给他,轻声说:“子西,只能靠你了。”

      是啊,伏岁说,只能靠你了。

      其实在很长一段时间,子西都很欣喜于听到他这样说,那就意味着,他也长大了,可以替伏岁分担了,也许他也能做巫师,替伏岁分担王的怒火。

      他们的王,是个喜怒无常的人,伏岁每每说卜辞,都要小心谨慎考虑王的心思,倘若他的解释不合王的心意,那王就会降怒于他。

      奇怪的是,连玄天都未曾降怒于他,他却承受了许多来自王的怒火。

      上药的时候,伏岁突然很落寞:“子西,我觉得王变了许多。”

      小孩没有见过他嘴里的王,但伏岁总是将这个人挂在嘴上,他好奇地陪他闲聊:“为什么?”

      小孩子小小的脑袋,有大大的困惑。

      “王…娶了冀州侯的女儿,那之后…好像是变了,不再相信神谕,连大臣比干的心都能掏出来,比干…是王的亲叔父啊。”伏岁漫长地叹息:“子西你说,王这么做,会不会寒了玄天的心。”

      子西不知道,彼时年幼,对玄天只有恨意,他根本不知道玄天在想什么,也不明白母亲为什么将他丢到人间,只是他离开玄天的天门时,众人都称他为不祥之兆。

      而母亲,并未辩解。

      小孩轻轻摇头,他其实更想说,玄天诸神,没有心。

      王还关押了西伯昌,把他的儿子杀了做成肉酱,逼西伯昌吃自己儿子的肉。

      整座朝歌城,都笼罩在王的喜怒不定和严刑酷罚之下。

      从前颇受尊敬的巫师,也逐渐失势。

      “我本就受命于天,天意就是我意。”帝辛如此自大:“要你们这些巫师有什么用,我是听天意,还是听你们的?!”

      可是这些,小孩也都只是听伏岁说起,他并没有亲眼见过,伏岁从不带他去参与任何祭祀活动,即便众人皆以参与这样的活动为荣,他们认为参与活祀,向天献奉,就能得到苍天锤炼。

      凡人的一生,都在伺候虚无缥缈的天意。

      “……唉。”伏岁在夜色里茫然:“可是我也已经很久,没有收到玄天的旨意了。”

      子西把草药抹在他背后的伤口,他整个背都是烫伤,没有一寸完好的皮肤,子西低头,眼泪悄悄滑落,落到他伤口上,刺得伏岁一激灵,他艰难地回头:“子西。”

      小孩匆匆抹泪,结果仓皇间,草药汁水渗入眼睛缝,他疼得哇哇大哭,哭得更加厉害,边哭边睁着剩下的独眼,给伏岁血肉模糊的后背上药。

      “疼不疼?”小孩会关心人了。

      伏岁握住他沾满草药的手:“不疼。”

      子西哭得稀里哗啦:“我不信,我不信!”

      “伏岁,我们离开这里好不好。”小孩忍不住问出藏在心里很久的问题,能不能离开这里,去别的地方,或者回到山林,都比待在死气沉沉的朝歌好。

      “……不能。”伏岁紧紧握着他,用力地捏住。

      没想到受伤的人,竟然还有这么大的力气,子西也趴下来,就趴在他身边,和他并排躺在门口的竹席上,伏岁将他揽在胳膊下,用力地护着。

      “不能啊,子西。”

      一旦离开朝歌,王就会派人来抓他们,因为他当着王的面向玄天发誓,他家里住的这个小孩,绝非山林中那个孩子,王终究碍于玄天,没有强行带走小孩。

      如果…其实这样的可能性很大,但伏岁不敢去想,王一定要带走子西呢。

      他唯一的家人就没有了。

      “不能。”伏岁紧紧抱住他,柔软娇小的身体,明明只是个孩子,为什么王一定要用他献祭?伏岁还想等他长大,等他的小孩,慢慢长大。

      “我们不能离开朝歌。”伏岁哽咽:“不能。”

      青铜炮烙烧伤的后背,隐隐作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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