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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第 5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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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
在做天葬的那些年里,沈烟常常陷入幻觉,在寒冷的极地高原上,他结束了所有向神明祷告的仪式,然后守在祭台下,等候贪婪的秃鹫带走凡人的尸体。
而当他回头,总是看见死去的人站起来,向他走来,仿佛飘然的灵魂,即将远离尘世,去往墟海尽头,或是阎王的地府,每一个灵魂都能准确无误叫出他的名字。
“西。”
而他也总是,将他们错认为伏岁。
犹如置身旧年不肯醒来的少年,无法遗忘那段神与人共享尘世的时光,他会乐此不疲地,一次又一次伸出手,等待对方将他握住,再向他展颜欢笑。
一别经年,愿如初见。
但他们总是从他身边路过,擦肩而过,置若罔闻。
地府的官差将他们带走,那些与时俱进穿上西装的鬼差,周围总是缭绕着挥之不去的阴森鬼气,但他们是恭敬的,远远地向他稽首:“上神。”
那是数千年来,他第一次失去伏岁魂魄的时光,不能去地府找寻,只能在茫茫人海里,等待死亡后飘出□□的灵魂,是否有他熟悉的气息。
原来等待久了,就连神,也会感到麻木和漫长。
秦跃换了一盏更加明亮的煤油灯,因为沈烟眼睛不好,散光加近视,太昏暗的环境他会看不清楚。
沈烟提起手腕揉了揉眼睛,他确实是一位技艺高超的外科医生,中西贯通,既能准确地辨析人体的奇经八脉,也能熟稔地按照人体结构进行精准解剖。
秦跃心想,大概是活得太久了,什么都学了点。沈大仙儿身怀这么多绝技,哪怕不在特安局上班,也能凭手艺赚得盆满钵满。
奈何沈烟确实懒散惯了,弛于工作,拒绝上班,全心全意只想当家里蹲。
沈烟切断神经与神经的联系,小心翼翼处理了血管,然后将剥下来的面皮清洗干净,泡在福尔马林中。
斋藤没了脸,白骨上是一团鲜红的碎肉,看着有些骇人。
秦跃忍不住感叹:“大仙儿,这世界上还有你不会的吗?”
沈烟盯着福尔马林里的人脸,若有所思,他摘下沾满鲜血的手套,起身道:“让伊藤来收拾,斋藤的尸体烧掉,爱子留下。”
伊藤夫人处理得很快,而且很干净,斋藤就这样悄无声息的消失了,至于爱子,因为她身体里有蛇珠,所以按照沈烟的安排,贴了符咒封印在犬屋中。
做完这些,沈烟困得眼皮都不睁开了,沾床就睡。
秦跃本来想问他和伊藤夫人的约定,不忍心打扰他休息,到底没有问出口,默默地帮他脱下鞋子外套,又擦拭了手脚,盘腿坐在睡着的沈烟旁边,陷入沉思。
翌日大清早,沈烟先起来了,取了斋藤的脸皮,做了一些蜡化处理。
他回来时,秦跃在门口紧张的左顾右盼,连外套都穿,头发乱糟糟的,一看就是刚醒,见到沈烟,他立刻放下心:“仙儿,起这么早。”
沈烟把斋藤的脸扔给他:“戴上。”
秦跃秒懂:“我假扮斋藤,叛出皇道派,取得田中信任,想办法见到天皇,对吗。”
沈烟眼角余光掠过他,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这时候,清水踏着楼梯咚咚咚跑上来,喘着气,恭恭敬敬地请到:“阴阳师大人,母亲在茶室等候您。”
秦跃比沈烟还急,一把拉住他:“不去行吗?”
“…没事。”沈烟走了。
秦跃拔腿追他,被清水拦住了:“阿部大人,母亲大人说您现在不方便外出,她希望您不要辜负了阴阳师大人的心意。”
“……”奇怪的是,伊藤怎么像很了解沈烟的样子。
伊藤带沈烟去裁缝那里定制了一套花魁穿的和服,非常华丽,也非常厚重。
伊藤花了大价钱,要求裁缝铺的老板带着徒工们快马加鞭赶制,据说这件衣裳的布料来自中国,是非常难得的昂贵云锦。
伊藤夫人似乎非常自信,沈烟只需要出场,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就能把她所有的损失和付出都给赚回来。
置屋有专门的师傅,教授艺伎们雅艺,如何行走、如何倒酒、如何跪坐,都有严苛到近乎标准的姿势和动作。
沈烟被伊藤关进暗房,请了最德高望重的男师傅教授他。上午学礼仪,下午学三味线等乐器,简直乏味又无聊。
秦跃只能在晚上见到沈烟,沈烟吃了饭立刻洗漱,然后沾床就睡,本来他就话少,忙起来之后,整整三天没和秦跃说上一句话。
这时候,伊藤太太已经将消息传出去了。
京都町请来了整个亚洲都找不出的美人,他取代爱子成为信任的花魁,而皇道派的斋藤军官为了见到他,花了大价钱在京都町里住下。
但是伊藤不允许任何人见到沈烟,她严防死守,就是为了将惊喜留到花魁之夜,花车巡游那天。她相信只要过了那晚,她在京都町花柳街的地位将无可匹敌。
至于爱子的下落,并没有关心,人们总是喜新厌旧的,在伊藤夫人的谋划里,爱子无疑成了无人问津的失败者。
在田中慕名而来的前一天,伊藤定制的和服送回来了。
伊藤难得给沈烟放了半天假,让他去试衣服。
她遣走了附近围观的小姐和男众,让清水守在门外,亲自给沈烟换上和服。
因为沈烟毕竟是男性,头发没有做成御来发包,而是就着他本身的长发,梳理了之后,在脑后用一根红色发带,松松散散地系上。
这样一张脸,施加粉黛反而画蛇添足,稍微弄了下眼影,又抹了荔枝红的唇色,便是明眸皓齿,世间绝色。
以前伊藤不相信倾国倾城,在她看来,这只是一种夸张的描述,毕竟她已经见过那么多小姐姑娘,直到遇见这位阴阳师,才惊觉世间真的有超越性别的美貌。
女孩少了一丝英丽,男人总是太粗犷,唯独这样看得出性别但容易忽略性别的皮囊,伴随着精致又年轻的五官,哪怕穿一身破烂,也是鹤立鸡群。
是无法形容的美貌。伊藤太太满意极了:“我真想亲吻你。”
沈烟扭头,面无表情地表达了他的拒绝。
“应该让你的朋友来看看,”伊藤意味深长,“毕竟这是你为他做出的牺牲。”
沈烟退回帘幕后,清澈的嗓音如涓涓溪流,冷冽而沉静:“计划成功,就行。”
按照伊藤的指使,沈烟退回半透明的纱帘后,握着一把精致的折扇跪坐,清水才将焦急又担心的秦跃带进来,伊藤很聪明地退场:“你们聊吧,我就不打扰了。”
秦跃目送他们离开,心脏狂跳,手心一直冒汗,他都快一周没和沈烟说过话了。
大仙儿总是早出晚归,偶尔还会发脾气,把带回来的三味线狠狠扔到旁边,颇有种高三生撕作业的慷慨气概。
别的不说,上学是真累。
沈烟抱起三味线,隔着帘幕缓缓抬起眼帘。
那一瞬间,秦跃几乎是下意识的,捂住了自己的心口,心脏仿佛要从胸腔里跳出来,那若隐若现的美貌,似启非启的红唇,秋水共天光的眸子,和仿佛从画中走出来的皮囊。
“沈烟。”秦跃疾走两步,骤然停下来,他的手甚至不忍心拂开帘幕,只是隔着朦胧的纱帐,彼此对望。
沈烟极缓慢地垂眸,这短短七天的学习,成果匪浅,他连低头时,露出后衣领的一截光滑白皙的颈子,都角度正好,更深处若隐若现,叫人血脉贲张。
他放下折扇,动作轻柔而缓慢,嗓音清澈而纯粹,柔和却疏离:“坐下吧。”
秦跃退回纱帐后,在三步开完的坐垫上盘腿坐下。
沈烟抱起三味线,纤长白皙的手指轻轻拨弄,古朴而粗糙的音乐,一个音符一个音符的往外蹦,不算技艺高超,但在那张脸的衬托下,简直是世间绝无仅有的天籁。
“斋藤先生。”沈烟学会了京都町的古老方言:“您的计划准备得如何了。”
秦跃与他心有灵犀,会意一笑,这些天,他都戴着斋藤的面具,“很好。”他两手按在大腿上,坐起身:“我想,我一定能见到天皇陛下。”
“愿将军一切顺利。”西说。
斋藤先生举起酒杯,遥遥敬他:“借您吉言。”
一饮而尽。
作为活了很多很多年的神仙,沈烟其实心里很清楚,现在之所以称之为现在,就是因为有了过去的记忆,而那些已经发生的、成为记忆的历史,是不能被改变的。
因为这样,有违天道。
但他好像,总是在这样清醒又理智的情况下,一再地陪伏岁去挑战这世间的不可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失败,又一而再再而三地义无反顾。
只要他叫他的名字,这种召唤,就像凡人所做出的最虔诚的祈祷,而神明也必然,有求必应。
次日,田中在下午就到了京都町,伊藤特意为他们安排了茶室,然后布置了纱帐,让沈烟在纱帐后为二人弹奏三味线。
田中打量着秦跃,皮笑肉不笑道:“没想到斋藤君如此有魅力,连阴阳师都肯为了您,跻身于艺伎行列。”
秦跃学着斋藤的口气回他:“因为我得到了蛇仙宝物,毫无疑问,这样的神器,能够让任何人得偿所愿。”
伊藤为二人斟酒,满意地望着纱帐后的沈烟,仿佛审视自己最得意的作品。
“蛇仙宝物,在哪里呢?”田中问。
秦跃按照计划中那样回答道:“田中将军,皇道派中有个传闻,您应该听说过,蛇珠只能藏在女人身体里,实在不然,这样的神物只要认了主,可以藏在任何人身体中。”
田中挑起粗黑的眉毛:“哦?”
“在我身体里。”秦跃骄傲地回答:“而我想亲自将他献给天皇陛下。”
“是的,这就是你躲在京都町的原因,你怕走出去,那帮精于暗地里杀人的年轻莽撞士官,会为了抢走宝物杀掉你。”田中自信地猜测。
秦跃笑了笑,顺着他的猜想肯定道:“这就是我离开皇道派的原因,田中先生,统制派才具有统管伟大帝国的实力。”
田中很愉快,他享受了这番赞叹,扭头望向纱帐后。
沈烟低垂眼帘,慢条斯理地弹奏三味线,调子七零八落,看来不太走心。
田中流露出不加掩饰的垂涎之色,他站起来,朝沈烟走去。
伊藤上前,及时挡在他面前:“田中将军,很抱歉,这是我的王牌,花车巡游后,如果您出的价格够高,他可以陪您一晚。而现在,不行。”
田中冷笑:“好吧,伊藤,好吧。你的王牌弹得三味线如此寡淡,倘若在花车巡游中败下阵来,我不会给你比今晚更高的价格。”
伊藤两手在身前交叠,既不得罪也不后退,恬淡自若地笑着:“那就请您,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