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2、种花(4) ...
-
陈明有轻微的暴力倾向,踹了江忆安一脚后,看到她敢怒不敢言的样子,尤其是那双带着恨意的眼睛,就像他亲自报复了江穆青,心情顿时变好不少,转头嘴里哼着歌继续干活。
而江忆安也确实如陈明所想,只敢将恨意化为锐利的箭,如果眼神能伤人,陈明早已千疮百孔,她清楚两人之间的力量差距,自然不敢做什么。
不过,因为这件突发的事,让江忆安一整天都心神不宁,她向来相信自己的第六感,更何况,看褚贵芝的表情也能察觉出一些端倪。
或许在她看来,没想到陈明会对自己的女儿这么狠心,至少在没有被江穆青刺激之前,只是象征性地踹她几脚,自己爽了就好,如果这次她没有及时拉住江忆安,跌下去不会破相也该掉一层皮。
……
晚上,陈明因为宿醉加上今天干了一天的活,所以吃完饭就提前睡了。
褚贵芝也无意留在这里和江忆安大眼瞪小眼,便去哄陈俊杰睡觉。
江忆安和往常一样,收拾完桌子后回房休息。
回到房间后,她照常查看月季的情况,其中两盆因为烧根换了土之后,还没有明显的变化,不过情况也没有变得更糟,但是一盆得了病虫害的月季已经整株枯萎,错过了最佳的抢救时间。
出门丢垃圾时,她看到陈明房间里的灯已经熄了,陈俊杰因为生病,睡得也很早,所以,不到九点,院子里就静悄悄的,没有什么动静。
把门锁好后,她有些心不在焉地回房,把藏在床底的肥料拿出来研究,但是她发现看不了几分钟就会走神,因为脑子里装了事,这样的状态继续下去只会更加没有效率。
最后索性她什么都不做,就这样坐在床边等着。
……
终于,晚上十二点,秒针走过12的那一瞬间,江忆安站起来,走出房门。
夜里很安静,安静到她可以听见自己刻意压低的呼吸声,月亮被云彩遮挡,院子里很黑,伸手不见五指,她感觉自己仿佛被隔绝在无尽的黑暗之中,五感被削弱,看不到也听不到。
她不敢开手电筒,只能摸黑前进,凭借着肌肉记忆,最终来到陈明房间。
还没进去,只是隔着门就听到陈明呼噜打得震天响,褚贵芝也能在他身边睡得着。
不过,呼噜的声音恰好掩盖了江忆安的开门声,她足足用了十几秒才把门打开一个不大不小的缝。
接着,她没有丝毫犹豫,侧身闪进去。
进入房间后,双眼逐渐适应房间里更加阴暗的光线,江忆安立刻朝床头柜走去,远远的,隐约可以辨认出柜子上的黑色物什。
不出意外的,陈明的手机就放在桌子上。
她在来之前已经把自己的计划想了一遍又一遍,如果行得通,不到十分钟就能完成。
一切都很顺利,她抬起手去拿手机——
然而,下一秒,陈明的鼾声突然停止了。
他在床上翻了一个身,正面对着她。
江忆安吓得心脏几乎要跳出来,赶忙将手撤回去,她控制着自己急促的呼吸,有些颤抖地看着陈明,脊背被吓出一层冷汗。
黑暗中,她看见陈明正睁着眼睛看着她,那一刻,她整个人都懵了,大脑一片空白,不知该如何反应,只是僵在原地不敢有任何动作。
极度安静的环境下,她甚至出现了幻听,刺耳的声音刺激着她的神经,心脏狂跳,她咽了一下口水,不安地看着陈明,等待被发现之后的暴打。
但是,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陈明没有任何动静,在她沉默的注视下,不一会,熟悉的鼾声再次响起。
看着那双瘆人的眼睛,眼白占了一半以上,就这样仰面直直地望着她,江忆安忍着全身战栗,小心地走上前,抬起手在陈明面前晃了晃,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她顿时松了一口气,像是忽然明白什么,在心底骂了一声。
原来陈明是睁着眼睛睡觉的。
虚惊一场。
小插曲过后,她不敢再浪费时间,快速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按了一下开机键,微弱的光将房间内照亮,对着陈明的脸扫了一下,手机顺利解锁。
江忆安从小接触手机不多,自从江穆青走后更是没有碰过手机,但基本的操作她还是多少了解,解锁后,很快便找到了通话记录。
陈明从九月开始就有些不对劲了,通话记录应该也是这几个月出现的,她从最近的日期开始一个个往下翻,快速浏览,一目十行。
其实,在江穆青第二年回来的时候,曾经和陈明吵架时无意提过自己已经不在庆阳市的消息,江忆安当时在心中记下了,所以,只要是本地的号码都会被忽略。
但是,翻到最后,她发现陈明的通话记录没有一个是外地的号。
这有些出乎她的意料,而现实也开始偏离原本的计划。
她低头看了陈明一眼,如果他把通话记录删了,应该还有别的信息吧,只要她细心找,总能发现蛛丝马迹。
随后,江忆安又开始翻看短信。
信息不多,而且全都是广告,翻完一遍下来,一无所获。
接着她又查看了他的社交软件、视频账号、相册……能看的全部点开看了,都没有任何异常,不过即使有,应该也被他删除了。
她没有想到陈明会把事情做得这么绝,一点消息都不留。
她再次看向陈明,手心开始出汗,没有,为什么没有,难道是她判断错误。
她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自己多虑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陈明又打起鼾,褚贵芝皱着眉头翻了身,背对着他。
手机屏幕微弱的光照亮了江忆安紧皱的眉峰,快速找了一番后没有得到任何有关她母亲的消息,最后只能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从她进来到现在已经过去将近十五分钟。
冷静。
江忆安一边在心里说,一边重新点开通话记录。
大不了豁出去再仔细查看一遍。
来电显示又过了一遍,但是依旧没有任何异常。
不过这次,她试着将目光放远一些,往深处想,通话记录可以删除,但是如果陈明觉得一个号码是骚然电话,只是删除是没用的,那个号码就会一直打进来。
所以,是不是手机会有这种屏蔽功能……
她点开手机右上角的“设置”按钮,一点点往下翻,如果江穆青真的给陈明打电话想带她走呢,陈明不同意,反而恼羞成怒将手机号删除并且屏蔽了,那是不是就不会正常在来电显示中出现?
翻着翻着,她的动作一顿,瞳孔突然放大,屏幕最底部“骚扰拦截”四个字吸引着她。
没有任何犹豫,她立刻点开,心脏狂跳,感觉自己离最终的答案不远了。
果然,在刷新的页面中她找到了一个名叫“黑名单号码”的选项。
江忆安有些激动地点进去,这次或许是上天眷顾她,里面只躺着一个孤零零的号码,是一个很陌生的号码,上面没有显示归属地。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个号码的一瞬间,她立刻红了眼眶,没有多作伤感,连忙把这个手机号背下来。
背下来之后,她再次返回拨号键,将11位数字输入,手机微弱的光线照亮她激动的脸庞,这时,她终于看到了号码的归属地:灵州市。
之前学地理的时候她听说过,灵州是秦岭淮河以南的城市,坐落于江南水乡,小桥流水,风景秀美。
这座城市给人的感觉就像青石巷里一个穿着旗袍与高跟鞋,撑着油纸伞的女人,木簪将丝绸般的长发盘起,露出纤白的天鹅颈,在雨雾朦胧中,身形摇曳地朝你走来。
有那么一刻,她的脑海中恍惚出现一个熟悉的面孔,只是不到一秒的时间她便慌张地甩了甩脑袋,画面就彻底消失不见了。
陈明打呼噜有间歇性,在一道长长的鼾声之后,他再次翻了一个身,嘴里不知道在嘟囔什么。
江忆安没有再浪费时间,将手机放回原处后就离开了。
回到自己房间时,已经过去将近半个小时,她大汗淋漓地坐在椅子上,心中偏执地反复念着早已背熟的手机号。
直到脑海中什么都不剩,只有那十一位数字,她才将手机号在纸上记了下来。
把纸折叠好放进抽屉,江忆安抬起头看向窗外,月亮不知道什么时候露出一个角,将浓黑的夜一点点驱散,给大地重新披上一层银光。
月季的枯叶之下,生长出了新的枝芽,而在她看不到的角落里,有的地方已经长出新的花苞,耐心酝酿着一场盛大的绽放。
时隔七年,江忆安再次知道母亲的消息,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今夜注定难眠。
冷静下来之后,她想过很多种可能,比如这是江穆青的手机号。
如果不是,或许是她朋友或者亲戚的?
再悲观一点,是江穆青另一半的。
她从一开始难以接受母亲离开,到后来渐渐接受她会有自己的新生活,到现在想到她应该已经与他人喜结良缘。
好像一开始母亲离开也就没有那么难以接受了。
她的底线被自己无限降低,现在只希望见她一面就好,只要见一面,反而成了最奢望的要求。
……
第二天傍晚,吃过饭后,六点江忆安就已经迫不及待出门。
她手里攥着两块钱,四处瞧了瞧,快步往小卖部走去。
只是走着走着,想到接下来发生的事,心中喜不自胜,脚下的步伐不自觉加快,到最后几乎是跑着往目的地而去。
此时太阳已经落山,天边是罕见的火烧云,风声在耳边呼啸,她呼哧呼哧地在路上跑着,傍晚的夕阳将她身后的群山背景融成了油画,像是迎风自由的剪影少年,路过整齐的田庄,路过低矮的草丛,路过村头的大树,鸟儿在天上盘旋……
见到其他人也没有停下来打招呼,只是一个劲地往前跑。
许一正好出门买东西,一个欢快的身影快速从她身边掠过,等她反应过来时,身旁只留下江忆安带起的一小股旋风。
……
江忆安已经很久没来小卖部了,但里面的商品排布还是她小时候的样子,这么多年,也没有变过。
只是,她刚一踏进门,就被门口“欢迎光临”的电子音吓了一跳,与此同时,柜台上的老板懒洋洋地朝她投来一个目光,眼中一顿,随后又无聊地移开。
江忆安习惯了这样被无视,她从口袋里拿出一块钱,走到老板跟前,略有生疏地说:“我想打电话。”
老板这才又多看了她一眼,本来想要说什么,但看着自己手里那张汗津津的纸票,最终什么都没说,而是指了指旁边的座机:“一块钱两分钟,打吧。”
江忆安目光热切地接过电话,拿起听筒后开始播号。
那个号码已经背得非常熟练,几乎是不用想就能脱口而出的程度。
1、3、9、6……她按一下,红色的座机就响一下,手指在按键上快速移动,播到最后,她的心也跟着跳起来。
电话里传来嘟嘟的声音,江忆安紧张地握着听筒,等了好久,就在她以为要宣告忙音的时候,那边才接起来。
一时间,两边都很安静下来,谁都没有率先回答。
没有等到那边说话,江忆安鼻子一酸,有那么一刻,几乎破音喊出“妈”这个词。
“喂?”
只是,下一秒,那边传来一个幼童不耐烦的声音。
她低下头皱眉去检查屏幕上的手机号。
只是,下一刻茫然的眼神突然变得哀伤,江忆安心一沉,嘴角自嘲地勾了勾。
她的声音有些发颤,但还是礼貌地回了一句:“你好,我是江忆安。”
半晌,那边传来一道无所谓的声音:“不认识,我爸爸说不能接陌生人的电话。”
江忆安来不及伤感,急忙换了普通话解释:“你妈妈是不是叫江穆青,我找她,我能不能跟她说几句话?”
这次轮到那边沉默了,过了一会幼童才回道:“我不知道,你打错了。”说着,那个小孩就想挂电话。
“等一下,”江忆安有些着急,“那我能和你妈妈说句话吗?我没有恶意,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我妈妈了,只是想听一下她说话。”
可是小孩似乎并不吃她这套:“你想你妈关我什么事,你妈走了,你去找她啊,找我妈做什么。”
“我挂了。”
江忆安心脏骤然一缩,仿佛知道那边只要挂了,她就再也打不过去了,她急忙说:“别挂。”
小孩那边说的是普通话,听江忆安一开始用方言问她,后面听到她说话之后又换了普通话,显然在她认知里,这样的人不像是啥好人,反正跟她八竿子打不着。
“你先别挂,那我能问问你妈妈最近好吗,身体怎么样?”
小孩似乎对她有莫名的敌意:“你到底是谁,打听我妈做什么,她很好,不用你关心,她不会死的。”
江忆安见小孩激动,她这个号又是一个外地号,她急忙说:“没事就好,我不是坏人,我的名字叫江忆安,是我妈妈给我起的,她说想让我一生平静安康,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是跟爸爸姓还是妈妈姓……”
小孩那边语气平淡,没有听她在说什么:“哦,没事就挂了吧,我还要跟我爸看我妈妈呢。”
无声地在向她炫耀。
与此同时,两分钟耗尽,那边“啪”地一声挂断了,电话里再也没有传来任何声音。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江忆安还没有反应过来,她手里攥着仅剩的一块钱,看着黑白屏幕愣了许久,最后无力地把听筒放回去。
仅仅是一通电话,好像已经耗尽全部力气,尽自己所能,都没有找到妈妈的消息。
而且小孩已经对她不耐烦了。
昨天晚上她想了一百种可能,但现实总是你没想到的第一百零一种情况。
出门的时候,许一恰好与她擦肩而过,只是这次江忆安低着头,没有看到她。
*
许一买完东西,发现江忆安已经不见踪影。
她提着购物袋准备回去,却在她第一次被杨梦回带来见她的那棵树下,看到了女孩的身影。
江忆安如那天在她家门前看到的一样,把头埋进膝盖,双手抱紧自己,瘦弱的身体微微发着颤,像是受伤的小猫。
许一第一次看到江忆安哭,声音是刻意压着的,但还是止不住断断续续往外传。
江忆安空手去小卖部,又空手从里面出来,去的时候高高兴兴,出来的时候垂头丧气。
她只来得及看到女孩放下听筒的场景。
仿佛用尽所有力气。
许一上高中的时候学校会发电话卡,每个宿舍一楼入口处会有一排打电话的地方,只要把电话卡插进去,就能给家里打电话。
而初中的时候学校的基础设施还没有那么完善,每次想给家里打电话了,她就会拿着现金去小卖部打,小卖部老板的手机是一部老年机,那时五毛钱能打一分钟,如果有什么急事,一分钟也够了。
“还好吗?”
许一看着女孩瘦弱的脊背,再宽大的衣服也挡不住她此刻内心的脆弱。
她走上前,拿出手机,递到江忆安面前:“如果想打电话可以用我的手机再打一遍。”
“不要钱。”
下一刻,江忆安把头从□□抬起,仰头看向许一,又看了看她手里递过来的手机,一滴泪无声从脸颊滑落。
最终,她接过手机,站起来,低声道:“谢谢老师。”
有些事或许早已注定,即使换了一部手机,事情的最终结果依旧没有任何变化,或许因为她迫切的心态,反而会变得更加糟糕。
江忆安用许一的手机拨过去后,那边响了几声便挂断了,而当她再次拨过去时,手机号已经被小孩拉黑。
也就意味着,她再也打不过去。
小孩太小,联想不到手机号归属地的问题,只知道这人是刚刚那个给她打电话问自己妈妈情况的人。
她讨厌她,完事。
“或许真的打错了……”江忆安喃喃道。
她把手机还给许一,强迫自己露出一个笑容:“谢谢老师。”
许一看着江忆安,刚刚她的情绪还有些难以控制,现在打了这通电话以后,好像打通了任督二脉,即使在最糟糕的时候被再次拒绝,也算一个结果,只是这个结果有些让人难以接受。
……
江忆安回去之后,并没有多沉浸在这悲伤之中,毕竟这样的生活她已经过了将近7年,7年间她或多或少知道关于母亲的消息,不管是真是假,她都为此付出过巨大的代价,甚至曾经危及生命。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次的消息让她情绪波动如此之大,而回到家以后,却又如此轻飘飘地让她释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