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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番外五 ...

  •   艾伦从导师办公室出来,接到了一通电话。

      电话里,母亲要求他今天必须回家。

      从学校到他家的距离并不算短,临走前他去花店买了一束玫瑰花。他来到校门准备拦下一辆出租车时,看到家里的司机已经在马路边等候了。

      车子在公路上疾驰,深葡萄紫色的天空轰隆一声发出雷鸣。银蛇般的闪电在云层中穿梭,将天空撕裂出一道道耀眼的口子。雨点砸落下来,打在车窗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水珠汇聚成流,蜿蜒而下,模糊了车外的世界。

      回到家,艾伦看到客厅只有母亲和姐姐在。母亲坐在沙发上,眉头微蹙,似乎在为某件事情烦恼。父亲一直忙于工作,经常不见人影,艾伦早已习以为常。

      梅布尔说:“艾伦,你过来。”

      艾伦和伊芙对视一眼,把花放在茶几上,顺势坐在姐姐身旁,他预感到接下来的话题不会轻松。

      梅布尔夫人双手交叠放在腿上,表情严肃:“伊芙的婚礼快举行了,我希望你不要在婚礼上,当着上帝的面再持反对意见。”

      “是姐姐自己真心喜欢这个人,还是为了家族联姻?”

      梅布尔的脸色瞬间变了:“这是伊芙自己的选择。”

      他没有恶意,他只是希望姐姐能得到真正的幸福。

      他记得在宴会上初见那个叫赫伯特的男人的场景。对方很擅长社交,也很会说话。穿着一身裁剪得体的西装,在人群中如鱼得水,与每个人都能谈笑风生。姐姐只是和赫伯特见过一面,便被他幽默风趣的言语和优雅自信的举止打动了芳心。

      艾伦担心的是这种一见钟情的感情太过草率,毕竟生活不是一场宴会,更多的是平淡的日常和琐碎的事务。

      “艾伦,我还有另外一件和伊芙的婚事同样重要的事要跟你说。”梅布尔开始了今晚真正的话题,“你马上就要毕业了,我和你父亲的意思是希望你能继承家族的企业,你需要开始学习接管这一切了。”

      艾伦早就猜到母亲会提起这件事,他说:“我已经向导师和学院提交申请读研,专业依旧是历史。母亲,我对商场上的生意真的没有太大兴趣。我热爱历史,我想留在学校当一名老师,将我所学传授给更多的人。”

      梅布尔清楚自己还不到年老昏花的程度,她很肯定自己刚才听到的话。她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说:“伊芙,你听听他说的这是什么话?他想放弃家族的一切,心甘情愿站在讲台上当一名教书匠!”

      伊芙试图缓和气氛:“艾伦还很年轻,他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总会有自己想做的事。”

      “不行!”

      梅布尔气得站起身来,在客厅里来回踱步,脖子上的珍珠项链也跟着晃动起来,精致的妆容掩盖不住她此时对着儿子的气愤模样。

      “你父亲的一切需要你来继承,这是你的责任。你怎么能如此任性,不顾家族的利益和期望?我们培养你这么多年,不是让你去追求那些不切实际的东西!历史研究能给你带来什么?能像家族企业一样给你富足的生活、崇高的地位吗?”

      艾伦不甘心地反抗道:“难道我们就不能有自己的选择,追求自己真正想要做的事吗?为什么一定要被你安排的枷锁束缚?”

      伊芙察觉情况不妙,急忙说:“母亲,艾伦有他自己的主意,我们是不是也应该尊重他的想法?”

      梅布尔狠狠地瞪了伊芙一眼:“你已经做出了选择,难道你还不明白吗?”

      她转而对儿子说:“你太天真了。家族的荣耀和财富是几代人的努力,你怎么能轻易放弃?”

      客厅里的气氛像一锅煮开的滚烫的水,每个人的表情紧绷着,似乎下一秒这压抑的气氛就会像翻滚的沸水,升腾的热气会不顾一切地掀开盖子。

      窗外的雨幕越发浓密,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水晶吊灯倒映在地面上,折射出满室的明耀,华彩琉璃,令艾伦眩目。他知道再争执下去也不会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他及时收回了想要劝说母亲接受自己意愿的话,选择离开。

      他来到自己平时练习弓箭的地方,侧身,将弓弦拉至耳后,对着前方的红色靶心射出一箭又一箭。

      伊芙站在一旁观看,等了一会,艾伦终于停下射箭的动作。

      “是母亲让你来劝我?”

      “艾伦,我只是担心你。”伊芙走过去,玫瑰的芬芳扑面而来,碧色的眼眸中倒映出艾伦日渐成熟的面庞。

      “母亲当年阻拦你继续参加比赛,给你留下了很大的遗憾吧?”

      姐姐的话语直直地戳中了艾伦内心的痛处。他没有回答,望向窗外电闪雷鸣的天空,墨色的云层还在翻涌,如果不是碰上这糟糕恶劣的天气,他真想骑马跑上几圈。

      艾伦靠在一旁休息,双手环抱胸前,做出防御性的姿势,想要将自己与外界的一切都隔绝开。

      “好吧,我说点让你开心的事。”伊芙知道弟弟今晚心情不佳,绞尽脑汁想让他开心。

      “等婚礼结束,我准备举办一个派对,你可以邀请你的朋友们过来。到时候,我们抛开这些烦恼,尽情地享受欢乐,怎么样?”

      艾伦的眼神终于缓和了一些:“我知道你的好意。只是……我真的不知道如何面对母亲的安排。”

      他看着姐姐无名指上的戒指,蓦地,一句不知从何处听来的话在脑海中浮现。

      不要忘记死亡。

      “时间会解决一切的,也许会有转机呢?”伊芙说道。

      艾伦看着姐姐关心的眼神,眼前却快速闪过另一双眼睛,像神秘的星空,让人捉摸不透。

      他神色的微妙变化引起了伊芙的注意:“艾伦,你怎么了?”

      艾伦回过神来,发觉后背出了一层汗,黏糊糊的让他很不舒服,于是他借口说想赶快回房间去冲个热水澡。

      从浴室出来,湿漉漉的头发还在滴着水,他擦着头发,打开留声机,一边漫不经心看向窗外。雨滴像许多双小手拍打着窗户,雷声响彻要将天空撕裂。他站在落地窗前,一阵冷风夹着雨水扑面而来,雨幕模糊了他的视线。

      从一句莫名其妙的话突然闯入他的大脑起,有些东西便开始不对劲了。

      他站在那,全然没有在意这凉薄的风正一点点带走他身上的热气。很快,他就感觉身体一阵发冷,可他陷入了某种沉思,依旧没有挪动脚步。

      I've seen the world
      Done it all,had my cake now
      Diamonds,brilliant,and Bel-Air now
      Hot summer nights mid July
      When you and I were forever wild……

      歌声从留声机的唱片里倾泻而出,他开始觉得脑袋昏昏沉沉,鼻子也有些堵塞。

      他躺在床上,身上的不适犹如千万只小虫在他的筋骨里肆意攀爬,酸痛从肌肉深处传来让他难以入眠。这张平日里被他视为舒适港湾的床垫,此刻却无法给他带来慰藉,反而像一片绵软的沼泽,让他觉得身体在一点一点往下沉。

      他翻来覆去,找不到一个舒适的姿势入睡。半梦半醒间,过去那些充满遗憾与失落的回忆,像一部老旧的黑白电影,不受控制在他脑海中放映。

      “在这乱世中,每个人都在命运的洪流中挣扎,在苦难中徘徊,难以掌控自己的前路。人的命运从来都由不得自己,但我希望你能真正践行你的誓言。”

      “愿你在耶路撒冷找到真正的救赎,这里是希望之地,也是重生之地。”

      “整个世界就像这盘棋,随便一步走错就可能置你于死地,但你的心里总要有一个方向,哪怕前路充满未知的荆棘。无论如何,我希望你的未来是清晰而安稳的。”

      “你很年轻,未来的路还很长。你不该这样任性。”

      “你可知道留在我身边意味着什么?这不是小孩子凭着一时的兴致便能随意参与的游戏。”

      莫名浮现的话语,一句句,一声声,在他的心间激荡,重重地撞击他内心深处的壁垒。宛如在群星解体时,一颗颗小行星在广袤的宇宙星空中产生激烈地碰撞,迸发出炫光夺目的火花。

      “陛下,我认为自己留在您的国土上起码是安全的。”

      “我真心希望能留在这座圣城。”

      “我说想留在耶路撒冷并非字面上的意思,我是想留在您身边。”

      话语伴随人物的口中说出,像电影画面里的镜头,从高速运转到变成慢镜头,最后,变成了静止状态。

      他在自己的卧室里,变成了被魔鬼困住的囚徒。高烧如同烈焰将他紧紧包裹,他的额头不断渗出汗珠,顺着太阳穴滑落,流进他的鬓角。像被扔进地狱炽热的熔炉里,身体沉重得如同灌了铅块,酸痛感从他骨髓深处钻出来。

      四肢软绵无力,不再属于他自己,哪怕是轻微的抬手动作,或是简单的翻身,都成了无法完成的事情。喉咙干痒疼痛,吞咽一次口水,就有一把利刃在无情地切割他喉咙的黏膜组织。

      他尝试睁开眼睛——他以为自己睁开了,却发现自己的视力变得模糊不清,房间的陈设在他眼中失去了原本清晰的轮廓。

      他觉得自己做出了某种举动,抬起手臂,去拿放在床头柜上的水杯,手指几次与水杯擦肩而过。接着,清脆的一声响,什么东西掉在地板上,摔碎了。

      而阵阵寒意又如幽灵般不时侵袭,冷热交替,他在冰火两重天之间苦苦挣扎。急促沉重的呼吸声,他的心脏急速跳动,好似发狂的野兽想要冲破胸膛的束缚。

      他清楚地听到自己在说:“你要知道,这样的陪伴会很短暂。”

      然后一个女声在回答:“我知道,我很清楚。”

      在梦里,他有未完成的使命和深深的遗憾。周围的景象时而模糊,时而清晰,似真似幻。好像是一片荒芜的战场,硝烟弥漫,残垣断壁。他努力想要看清自己的使命究竟是什么,却总是在关键的时刻被迷雾遮挡。

      可是,那具体是什么?是未曾说出口的誓言?是未能保护的人?还是错失的珍贵机会?

      汗水湿透了他的衣衫,他的眉头紧锁,面容因痛苦而扭曲。那个女声始终在他耳边回荡,如泣如诉。

      梦中的场景仍在不断变换,宛如一幅不受控制的画卷。他来到了一个无边无际的空间里,四周弥漫着朦胧的雾气。他的面前毫无征兆地出现了一面全身镜,镜子的边框镶嵌神秘的纹路,泛着若隐若现的幽光。

      梦里,他的双腿有了自己的独立意识,不受控制地缓缓移动。他走过去,看到镜子里的自己竟然戴着面具、头巾,穿着长袍,包裹得密不透风。

      他震惊地往后退了一步,惊恐,疑惑。镜子里的人同步做出了动作,动作分毫不差,是他的完美复刻。

      他伸向自己的脸庞,想要确认这一切是否只是幻觉。不出意外,镜子里的那个他同样如此,相同的动作在镜子内显得诡异惊悚。

      所以,这个镜子里的人竟然是他自己?

      这个疯狂的念头在他大脑里打着旋转,眼前不断闪过各种混乱的画面。古老的城堡、神秘的仪式、燃烧的火焰……还有一张张相识的面孔。

      现在,他终于知道自己为何会利用暑假的时间去往耶路撒冷,这是他内心深处一种无法抗拒的召唤。他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她在图书馆会流露出那样的眼神。那不是简单的爱慕或欣赏,而是一种深深的眷恋和追忆。

      这不是他的错觉,这一切都是真的。

      他默默注视镜子里的自己,鬼使神差把手伸向镜子。他本以为会像现实世界那样,手指碰到冰冷坚硬的镜面。结果他的手轻而易举穿了过去,有一股无形的强大的力量,迫使他向前一步,他无法挣扎抗拒,踏入另一个世界。

      当他再次睁开眼睛,他已经身处在耶路撒冷王宫。

      “您真的想要我离开这里吗?”

      当他听到这句话,他立刻明白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梦了。他在梦里回到了当初设想过让她离开的场景。华丽略显压抑的王宫,还有她满是泪痕的脸庞……全部无比清晰地呈现在他眼前。

      关于这个让她离开的旨意,在他生前未曾付诸行动。可为何在这虚幻的梦中,他竟然梦到了?

      他忽然感觉自己的手被人握住,身体一僵,低头看去,她握住了他那只还没有完全腐烂脱落的右手。隔着手套,他仍能感受到她温热的掌心,能穿透层层阻碍,直达他的心底。

      “我已经把耶路撒冷当成了自己的第二个家乡。除此之外,我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她的眼中泪光闪烁,像是盛着一汪破碎的星子,泪水断断续续滴落在他的手套上。他感觉自己的掌心越来越热,先是有细密的汗珠不断冒出,接着,那些汗珠与伤口处渗出的血液脓液混合在一起,一点点浸湿了纱布。纱布原本干净的白色渐渐被污浊的痕迹占据,颜色的变化触目惊心,麻木已久的溃烂的伤口竟然传来了阵阵刺痛,但与她掌心传来的温度相比,这股难受劲竟也显得不那么难以忍受了。

      他既惊讶于这梦境的逼真,又恐惧于即将面对的痛苦抉择。听到她说自己什么都没有时的哀求,他快坏死的心脏瞬间被愧疚填满。他终于想起当初作出那个决定时的无奈与挣扎,这个想法在梦中重现,更让他心如刀割。

      他反思自己是不是太过残忍?竟要将她赶走,让她孤苦无依。可即使留住了,那又能怎样?他活不了多久了,难道要她看着自己一天天衰败,直至死亡?那将会是怎样的残酷画面,他不敢想象。

      考虑到这点,他铁了心让她离开,可这时,他忽然听到她说:“是您收留了我,让我在这个陌生的国家有了依靠。您是这个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也是我心里最重要的……”

      不,不要再说了。

      他别过头去,开始逃避令他心软的目光,可是她勇敢地站在他的面前,眼神毫不躲闪,迫使他不得不面对。

      他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这副残破不堪的身躯,腐烂的肌肤在散发难闻的气味,疮口处不时流淌着令人作呕的脓液。这即将消逝的生命,怎么能承受得起她如此深沉的情感?

      他很清楚自己不能害了她,不能让她把青春和感情浪费在自己这样的人身上。他不要她守在他身边,看着他一天天走向死亡。她还年轻,还有着美好的未来,她应该去寻找一个健康、完整的人,能陪伴她走过漫长岁月,给予她真正的幸福。而他,不过是一个将死之人,拖着这具病躯,能给她什么呢?

      除了悲伤,痛苦,绝望,什么都没有。

      他不知从何处生出一股力气,或许是回光返照爆发的余力,促使他奋力把手从她手中抽离。在抽离的那一刹那,他耗尽全身所有的力气,脚步禁不住踉跄了一下,然而他依旧强撑着,努力站稳身形。他胸腔里一颗的心也在剧烈跳动——他生命最后的战鼓在敲响。

      “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在城里选择一名骑士作为你未来的丈夫。他可以保护你、照顾你,给你安稳的生活。这样,你不再是什么都没有。”

      她听到这话,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和决绝:“但那不是我爱的人啊……”

      她向前几步走到他身边,想去抓住他的衣角,可在空中停顿几秒后,终是无力地垂落。

      片刻的沉默后,她抬起头。

      “您为什么不问我,那个让我留恋的人是谁?还是说……您不敢?”

      他的身躯微微一僵。她的话像一把锯子,在他本就脆弱不堪的神经上来回、缓慢地拉扯,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嘎吱”声。他只能把面具当作抵御痛苦侵袭的唯一盾牌,将所有的情绪强压在其后。

      他闭眼深吸一口气,再睁眼时,眼中多了几分决然。

      “来人!”

      一直等候在外的泰比利亚斯和纳绥尔在得到旨意后立刻推门进入。

      纳绥尔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游移,他暂时还没有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而泰比利亚斯已经猜到发生的事情,洞悉了一切秘密。

      在追随国王十一年的漫长时光里,泰比利亚斯见证过这位年轻的君王在战场上的英勇无畏,面对强敌时的沉着冷静,处理政务时的果断明智。他想,真是难得,一向外表冷静、内心强大的耶路撒冷王竟会有几近失控的时候。

      鲍德温四世听到自己用近乎喑哑的嗓音对她下达命令:“你走吧。”

      她踉跄着往后退了一步,手撑住身旁的桌子。桌子的棱角硌得她的手掌生疼,可这疼痛却远不及心中的万分之一。纳绥尔想要搀扶她,却被她甩开。她盯着窗前那道瘦削的背影,心痛又陌生。

      身后有离开的脚步,一开始很沉重,随后逐渐变快,直至消失在他的听觉范围内。他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回头,看到她已经离开。

      留声机不知疲倦地播放歌曲,旋律悠悠回荡在房间,他终于睁开眼睛,原来他还躺在自己这张柔软却又空荡荡的大床上。

      他把手伸到眼前,握拳,松开,手心手背一一看过。他看得仔细又清楚——完好的十根手指,手指的纹路清晰可见。

      他烧得浑身发烫,身体黏糊糊的,汗水将睡衣紧紧地贴在身上,让他感到极度的不适,像被一层潮湿的薄膜包裹。他皱起眉头,烦躁地扭动了一下身体,抗议这闷热的感觉。

      他索性从床上坐起身,用力扯了扯领口,仿佛这样就能让自己喘过气来。打开床头夜灯,暖黄色的灯光有气无力,仅仅填满了他面前那一小块逼仄的空间。借着微弱的光,他记起掉在地上的是什么了——被他不小心打碎的玻璃杯。

      玻璃碎片散落一地,水渍在灯光下反射着黯淡的光。但此刻的他实在没心思去管这些,身心的疲惫让他无暇顾及。等他调整好状态,恢复些许精力,他会把地上的碎玻璃渣清理干净。

      只是在一滩水渍旁,还有另外一件物品静静地躺在地板上。

      他弯腰去捡,拿起圣经的同时,从书页里突然掉出来几张三寸大小的黑白照片。照片在空中悠悠飘落,他急忙伸手接住,目光瞬间被照片上的画面吸引。

      这是他去耶路撒冷旅游时拍摄的照片,除去几张以建筑物为主的内容,他的掌心里还有一张极为特殊的照片。

      在西墙下,人潮涌动,她围着一条素雅的披肩。侧颜展露,鼻梁线条优美柔和,薄薄的光晕洒落在她脸上,为她增添了几分神秘。

      看到这照片,像有一根无形的线将他们轻轻连在了一起。那个时候,他以为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殊不知早在很久很久以前,在岁月的深处,他们就曾有过交集。

      联想到他在梦里看见她孤独离去的背影,在长长的廊道中渐行渐远,和他们在图书馆擦肩而过的身影重合。

      这个画面在他脑海中不断回闪,脑袋昏沉到了极点,即便用力地摇头,也无法减轻这种难受的感觉。他缓缓移步来到浴室,洗完脸后,望着镜中的自己。以前,在四下无人时,他也摘下过脸上的面具。

      你认不出我也没关系。

      他说过,在各种不同的情境下,人们展现出的样子差别会很大。

      她也说过,本质的东西始终是不会改变的。不管是处于怎样的情境中,一个人的善良、真诚或者勇敢等等这些内在的品质,是绝对不会轻易地被外在的环境所改变的,更不会轻易被磨灭。

      他走出浴室,关掉那台还在播放音乐的留声机。

      他打开门,走廊外一片黑暗。

      这是他的家,在墙壁上找到开关不是一件困难的事。白色的光线猛地亮起,像炽热的阳光直直地刺入他的眼睛,刺得他一阵眩晕。

      他忽然听到一些模糊不清的声音从楼下的一个房间传来,声音在他的耳朵里时断时续,让他本就混乱的思绪更加迷蒙。

      走到那处房间门口,对此,他再熟悉不过——这是父亲的书房。

      他听到父母在争执。

      “我知道你的意思。”莫沃尔说,“让艾伦自己选择吧。”

      梅布尔震惊地看向丈夫:“你在说什么?那他的事业怎么办?艾伦甚至都没有和我们商量,我宁愿他选择政治,而不是历史这种对他的事业没有任何帮助作用的学科!当初我就反对过他主修历史,选修天文学,他怎么能这么任性,全然不顾我们对他的期望?”

      “孩子有自己的理想,我们应该支持。家族的企业固然重要,但不能以牺牲孩子的理想为代价。”莫沃尔尝试让情绪激动的妻子冷静,他太了解她强势又固执的个性。

      梅布尔坚持己见:“既然如此,我认为有必要在将来为艾伦选择一位对他的事业有帮助的妻子。我和你都会有老去的那一天,我不能由着他自己胡来。”

      “母亲,您不必替我做出选择。我会接手家族赋予我的一切,这是我的使命与责任。前提是,您必须等我从学校毕业,而且您也不能、也无法再控制我的意志。”

      一个低沉且带着几分倔强的声音,打破了僵持的沉默。梅布尔闻声转过头,只见儿子斜倚在门框上,整个人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疲惫。他半边脸隐匿在阴影中,看起来阴沉忧郁,另半边则被灯光照亮,倦意清晰可见。

      艾伦的声音陡然转冷:“我知道自己责任重大,但我也有自己的想法和追求。我想能够按照自己的意愿去生活,也希望你们能尊重我,不要总是把你们的想法强加于我。”

      “我同意。”莫沃尔对妻子说,“你的确不能再控制儿子的想法。艾伦已经长大了,不再是那个十六岁的孩子。他经历了这么多,在学校里接受了教育,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我们应该相信他有能力做出正确的选择,并且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亲爱的,你一直以来对家庭的付出和对孩子的关心我都明白,但有时候,过度的控制反而会适得其反。”

      艾伦听到父亲的答复,紧绷的神经瞬间松弛下来,只觉得身体发软,一阵强烈的眩晕感突然袭来,眼前的景象开始模糊,天旋地转。他伸手抓住门框保持平衡,却软绵绵的使不上劲,手指从门框上滑落。在父母惊慌失措的呼喊声中,他不受控制向前倾倒,重重倒在了地上。

      因为高烧,他再次昏了过去,滚烫的体温要将他的身体燃烧殆尽,意识模糊。

      再次醒来时,他听见树枝枝杈在风的作用下敲打窗户玻璃的声音。室内没有开灯,十分昏暗。树叶的投影在白色的墙壁上像幻影,扭曲的形状,时而聚拢,时而分散。

      他把头偏向窗户的方向,望向天空。起初是深沉的墨蓝色,宛如一块辽阔的巨型绸缎横铺于天际。不多久,那块蓝色开始缓缓变浅,逐渐过渡成了宁静的海蓝色。最终,一抹白色乍现。

      天亮了。在经历一次大雨的冲刷洗礼后,像一块纯净无瑕的乳白色锦帛,又像蓬松绵软的羊毛。

      他决定去冲个澡。热水从头顶倾泻而下,包裹住他的身躯,舒缓他紧绷的神经,也洗去了他的疲惫与病气。他在热水里重新活了过来,鲜血在他跳动的脉搏里流淌。

      他心里现在只想着一件事——赶去学校。

      风从窗户悄然涌入,圣经的书页随之翻动起来,照片下方,原本被遮掩住的一段话醒目地展露在他的眼前:

      【那美好的仗我已经打过了,当跑的路我已经跑尽了,所信的道我已经守住了。从此以后,有公义的冠冕为我存留。】

      在这个纷繁复杂的世界里,他始终坚守着自己的信仰。面对种种质疑,他从未动摇。

      父亲的那句“他不是那个十六岁的孩子”点醒了他。时过境迁,他确实不再是那个击败萨拉丁,引领那场名为蒙吉萨战役,从而名震四方的耶路撒冷王了。他拥有了重新来过一次的机会,本应肆意挥洒的青春岁月,本可尽情拥抱的美好时光,不该在自己的迟疑与恐惧中悄然溜走。

      他正感慨着,有人推门进来。他回头,恰巧与姐姐的目光对上。

      看到弟弟病体初愈,伊芙高兴地说:“太好了,你终于醒了。”

      她快步走到他身边,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确认已经不再发烫,这才放下心来。

      艾伦冲姐姐笑了笑,继续收拾东西。伊芙不明所以道:“今天是周日,你这么着急去学校做什么?天气也不好,外面还在下雨。”

      “生了一场病,落下了许多事情。”

      伊芙松了口气,以为他是在说学业的事,“我已经帮你向导师请过假了,周一你再去学校也没关系。”

      “我真的还有事。”他拉上书包拉链,单肩背上。

      “我知道你还在生母亲的气。你生病这几天,她一直很担心你,夜里总是过来看你的情况。”伊芙把药盒塞进艾伦手中,“这是家庭医生开的药,记得按时吃,别忘记了。”

      他接过,往口袋中一塞,正欲离开,被姐姐拦住。

      伊芙好心帮他把折进去的衬衫衣领从内翻出来,用郑重地语气说:“母亲让我转告你,她很高兴你能答应她的请求。她还说,今后你做出任何选择,他们都会同意。当然,她也有前提。”

      “我明白。”

      伊芙打趣道:“艾伦,你生病时,是不是一直在做梦?我好几次听到你在说梦话。”

      他脸上闪过一秒钟的不自然:“是,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说罢,他侧过身,绕过姐姐离开了房间。

      伊芙没有阻止弟弟离开,他只是简单生了一场病而已,但看上去像受过重创。现在,他看起来变得更加强大了,挺直的脊背已经能扛下一切,再没有谁能够撼动他分毫。他蓝色的眼睛里闪烁着让人无法直视的光芒,就像神站立于云端中。

      艾伦回到学校时天空还在下雨,绵密的细丝飘落在他的伞面上。糟糕的天气,阴霾如墨染就的天空,潮湿的气息,这一切都无法侵蚀他。

      他是从尸骸堆里爬起来过的人,也是死过一次的人,亲身经历过生命的脆弱与无常,早已将他的心打磨得无比坚强。他知道,再也不会有类似梦里那般可怕的事情出现了。那些让他从睡梦中骤然惊醒、冷汗涔涔的画面,彻底消逝,化作了遥远的过往。

      走在小径上,他想起很久以前看过的一段话。

      “少年人啊,你在幼年时当快乐。在幼年的日子,使你的心欢畅,行你心所愿行的,看你眼所爱看的。却要知道,为这一切的事,神必审问你。”

      他毫不惧怕面对神的审问。倘若被公道的天平称量,神定会明了他的纯正。

      未来的道路,无论崎岖还是平坦,他都将无所畏惧地走下去。

      【The End】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6章 番外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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