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第 6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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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下旬，周衍东带女儿回京州之前，去了趟墓地看程溪。
倪云初也在，三个人默默站在程溪墓碑前，看着墓碑上程溪的照片。
黑白照片中，程溪的笑容依然温暖柔和，那双杏眼释放的喜悦与善意，如清风拂面。
站了一小会儿，周衍东轻声开口：“我去那边转转。”
倪云初知道他什么意思，扭头对程妙瑾说：“妙妙。我也过去走走。”
她和周衍东往两个方向各自走开，程溪墓碑前，只剩女儿一个人。
程妙瑾明了，大家这是在互相给机会，好让每个人都能单独跟程溪说说话。
程妙瑾坐在地上，盘起双腿，胳膊肘撑着腿，两个手掌托着腮，笑着对母亲说：“妈妈，你留给我的钱，我还没用出去，因为什么特别想吃的零食。可能要让你失望了，我真的很难做个幼稚的小屁孩儿。
“不过我想，不管我什么样儿，妈妈都会很爱很爱我。妈妈爱我，不是因为我是什么样的，而是因为，我是妈妈的女儿。
“所以，我也一样。我要告诉妈妈，不管妈妈是什么样的，我都会很爱很爱妈妈，一直，一直，一直，爱妈妈。”
她深吸一口气，忍住眼泪，咧嘴笑了，站起来：“妈妈，你等会儿，我叫倪老板来陪你。”
程妙瑾跑到倪云初身边，指了指程溪墓碑的位置，倪云初意会，拍拍她肩膀向墓碑走去。
来到墓碑前，还未开口，倪云初便红了眼。
她深呼吸，仰头望了望天，泪水从眼角滚落。
她笑出了声，低头看向墓碑上程溪的脸。
“我还是那么脆弱，那么爱哭……来之前想得好好的，在你面前绝不流泪，绝不让你担心，可真到了这一刻，又怎么忍得住呢？
“这些天，我一直在回想爸爸妈妈离开后你告诉我的那些话。你说，肉身会消亡，灵魂永不灭。你是对的。所以我相信，其实你没有走，你会一直陪着我……
“我现在都不减肥了，神奇的是，当我放弃减肥，我居然自然而然就瘦了！原来当一个人彻彻底底接纳了自己，活在平和满足与喜悦中，真的会心想事成。
“你曾经教过我这个道理，可惜我明白的太晚——不，其实也不晚，对吗？人生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这才哪到哪？谢谢你陪我走的那段路，我知道，你只是换了另一种形式陪我继续往下走。
“我把民宿关了。等明天送走妙妙和周衍东，我就背着背包去旅行。我要带你去看很多很多风景，带你去吃很多很多美食，我要带着你，继续玩人间这场游戏。”
说完最后一个字，倪云初闭上眼，脑海中浮现起最后一次跟程溪见面时，她明媚的笑脸。
倪云初转身看向不远处，见周衍东正看着这边，朝他挥了挥手，迈步走开。
直到倪云初走远，周衍东才来到程溪墓前。
他在这里站了很久，比女儿和倪云初站得都久。
他足足站了两个小时，却一句话也没有说。
他看着黑白照片中的程溪，表情很淡，目光也很淡，无悲无喜，无怒无怨。
他想起最后一次见她，是在十一年前，他们在办公室里推心置腹说了很多话，流了数不清的泪。那时候，谁都不知道，程溪已经怀孕了。
程溪的离开使他悲痛欲绝，然而，他从不曾想过，生离之后，再见便是死别。
他还想起从前许多事。
他们在一起的时间不算长，与漫长的人生相比，只是短短两年。他一生都无法遗忘的两年。
最后，他抬起手，轻抚着照片上程溪的面庞，淡淡笑了笑，转身离开。
他什么都没有说。
他想，其实什么也不必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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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京州，周衍东直接带女儿去公寓。
他们没提前通知尹岚俩人要回家，看见他俩出现，尹岚和方姨都有些惊讶。
“你也真是！带着孩子出去玩儿，一玩儿就是好些天，你不知道我在家多想妙妙！怎么回来也不提前——”
她忽地愣住，目光落在周衍东怀里的骨灰盒上。
“这是……这是什么？”尹岚明知故问。
她父母相继去世，后世由她一手操办，自然知道那是骨灰盒。
周衍东不作声，默默走到客厅，将骨灰盒放在空着的一层置物架上，又把另一层架子上的一小盆绿植放在骨灰盒旁。
程溪以前挺喜欢这些花花草草，虽然自己不怎么养，可看见了，就爱欣赏。
安置好骨灰盒，周衍东走到母亲面前，沉声开口：“妈，程溪走了。”
尹岚面容一僵：“你说什么？程溪怎么了？”
周衍东又重复一遍：“程溪走了。”
尹岚捂住心口，张着嘴说不出话来，身旁的方姨猛地倒抽凉气。
尹岚明白他什么意思，却不肯相信，摇着头问：“她、她出国了吗？她到底上哪儿去了？以后还会不会回来看孩子？”
程妙瑾低垂着头，咬紧牙关，压抑着啜泣声。
周衍东别过脸，避开母亲茫然而惶恐的目光，轻声说：“走了就是走了，您知道的。以后妙妙就在京州和我们一起生活，学校已经定好。”
说完，他转身上楼，回到自己房间，紧紧关上房门。
尹岚猛地抱住程妙瑾，哭出声来。
方姨也在一旁痛哭不止。
楼下的哭泣声传到楼上，周衍东听着心里堵得慌，顺手拿起茶几上的烟盒，打开盒盖抖出一根烟，放进嘴里，正要点燃，下一秒又想起孩子，只得放下打火机，将嘴里叼着的那根烟扔进垃圾桶。
他满腔烦闷无处发泄，走到窗前，望着窗外的繁华世界。
毕业以后，他花了将近十三年，打造出属于自己的商业帝国，坐稳顶端，到头来，身边却仿佛空无一人。
他终于明白，于他而言，失去程溪意味着失去所有。
这些年他早就活腻味了。
女儿的出现终于让他对人世间多了一丝眷恋，但程溪的离世，又让他陷入了无尽痛苦的循环。
从今往后。他活着只为了负责。
对女儿负责，对母亲负责，对公司负责。
他走进浴室洗澡，热水从头顶一路冲刷，他闭着眼，想象着自己置身于瀑布中，妄图让水冲去所有的烦躁，悔恨，闷堵，疼痛。
然而忘念终究是妄念，他洗了很久，洗完出来时，身体舒服了些，心里却还是那么烦，那么悔，那么闷，那么疼……
他一直待在房间里没出去，也没人来找过他。
直到晚上十点，外头有人叩了叩门。
他没作声，外头的人问：“东子，睡了吗？”
他听出母亲的声音，打开门，淡淡看着母亲：“妈，怎么了？”
尹岚双眼红肿，嗓子也是哑的：“妈能跟你聊聊吗？妙妙和方姨睡觉了，妈妈实在是……实在痛心，想找人说会儿话……”
周衍东点头，转身去给母亲倒了杯水放茶几上：“您坐。”
尹岚还是头一回见他这样：“怎么出去一趟，回来倒跟妈妈客气上了？”
周衍东：“不是客气，只是觉着，该对您更尊敬更礼貌些，毕竟，母亲真不容易。”
他想起这些年，程溪一个人带着孩子生活，即便有倪云初一家帮忙，可其中心酸，艰难必定少不了，越想心里越难受，也越佩服每一个尽职尽责的母亲。
尹岚捧着杯子，热水温暖了冰凉的掌心。
“能跟妈妈说说程溪到底是怎么走的吗？白天我问妙妙，她不说话，哭得停不下来。我知道她伤心，不敢再问，特意等到他睡了才上来找你。”
周衍东沉默，思索片刻，抬头看向母亲，将女儿找到公司那天起发生的所有事全都说了出来。
尹岚一边听一边哭，等他说完，捶着心口流着泪问：“怎么不早告诉我？我要是早点知道，就能跟你们一起去容今，就能看看程溪……”
周衍东垂下眼眸，盯着地板沉默以对。
尹岚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程溪多好啊……多好的女人，多好的孩子，多好的妈妈！为什么老天爷要这样对她！为什么就不能让她平平安安健健康康活到老！她那么好那么好，为什么要让她独自承受这一切！
“傻孩子啊……为什么一切都要自己扛……我早就跟她说过，有什么事儿一定要来找我，她怎么这么不听话啊……程溪……程溪……”
周衍东始终沉默，陪在母亲身边，听她呼喊，痛哭。
尹岚哭了许久，停下来时，她放下杯子，抹了抹泪，看向周衍东：“往后咱们尽心尽力养育好妙妙，这样程溪在天上才能安心。”
周衍东点头，见母亲已经起身，也跟着起身送她出去。
房间里又只剩自己一人，他躺在大床上，闭着眼，想象身下是一片草地，天花板消融在空气里，此刻，自己面向的只有苍茫天空。
他去过程溪离开时躺着的地方，他想象着自己此刻就在那里，阳光照得他浑身暖洋洋，溪水传来欢快的声响。
他想，最后走的那一刻，程溪应该是快乐的。
她在短暂的人生中，吃过太多苦，离开人世后，一定会通往极乐——周衍东坚定不移这样认为。
她在极乐世界，会想起他吗？会怀念他吗？
他很好奇，可转念又想，还是不要了，他这种人，是不值得回想和怀念的。
·
女儿开学后，周衍东的重心放回了工作上，一天接一天重复着繁忙的生活。
九月下旬，他收到一条印磊发来的短信。
印磊告诉他，自己要回京州了。
两天后，周衍东亲自开车去机场接印磊。
这些年来，每次周衍东到广城或广城附近城市出差，总会去找印磊，每次都劝他回来，每次都被他拒绝。
收到那条短信时，周衍东没问为什么，只回了一句“好，我来接你”。
等见了面，周衍东才问：“怎么忽然决定回来？”
印磊说：“家里那帮恶心亲戚都死绝了。”
周衍东没忍住，笑出了声：“你丫嘴越来越损。”
印磊也笑了：“事实罢了，又没捏造。”
周衍东问：“以后打算重新找工作，还是怎么着？”
印磊：“哥们儿这些年开修车厂赚了些钱，打算在京州也搞个修车厂。”
周衍东点点头：“行，你先干着，钱不够跟我说。”
印磊笑道：“周总阔气。”
周衍东挥一下手。：“嗐，几十年老朋友，说这个。”
印磊看着他，问：“孩子呢？”
周衍东：“上学，今天周五。”
印磊不停点头：“对对对，瞧我这脑子，日子都过糊涂了。妙妙在京州还算适应吧？”
周衍东：“还行，她聪明，学得快，老师总跟我夸她。挨夸了，她学习劲头更足，放学回来就自个儿在房间里闷头学。还不让我再给她请家教，说那些老师都太蠢，她瞧不上。”
印磊笑道：“孩子智商这块儿，可真是随你了。”
周衍东摇了摇头：“不光随我，也随她妈妈。程溪其实很聪明。”
印磊默默瞧了他一会儿，点头：“是。”
周衍东不再作声。
印磊见他虽神色如常，可眉宇间似乎有着淡淡哀伤，不由问道：“最近还好吗？我是说心情。”
周衍东淡笑：“没什么好不好的，就那样呗。除了忙就是累，唯一开心的时候，就是陪女儿。可惜孩子大了，性格沉稳又独立，多陪她一会儿吧，她就嫌我烦。”
印磊欲言又止，周衍东看出来了：“想说就说呗。”
印磊：“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周衍东乐了：“我说不当讲，你也要讲，对不对？”
印磊点头：“确实想讲。”
周衍东：“洗耳恭听。”
印磊：“孩子就算再独立，再懂事，也才十岁而已。以前只能跟着妈妈过，以后就只能跟着爸爸过，我认为这对她心理健康多少会有点儿影响。你现在什么女人找不着，挑一个温柔善良识大体的——”
不等他说完，周衍东挥了挥手，打断道：“哎、哎，停，打住，别跟我扯这个，没兴趣。”
印磊：“又不是真让你动感情，说白了，就是给孩子找个合适的妈，陪伴她成长。妙妙是女孩儿，他要是个小子，你带着就方便多了。女孩儿慢慢长到发育期，很多事情当爹的不好管，有些话她也没法跟爹说。”
周衍东：“这不还有我妈呢么，她现在跟我妈可亲了，跟方姨也亲，唯独不跟我不怎么亲。”
印磊：“她现在心理上算是大姑娘，当然不会黏你了。等过几年生理上也变成大姑娘，更是懒得搭理你。尹阿姨和方姨年纪都大了，跟她代沟也大。
“我就是觉着孩子可怜，不是没爸就是没妈，你要真能找个好女人，给她一个完整的家，对她来说未必是件坏事。当然了，不是让你现在就找，等过几年——”
周衍东冷着脸开口：“过多少年我都不找。磊子，你要真把我当哥们儿，这事儿以后一个字都不许提。再提咱俩绝交。”
印磊忙不迭点头：“行行行，我错了，我多管闲事，好心当成驴肝肺。”
周衍东：“知道你是好心，可有两件事你得明白：第一，后妈难得有好人；第二，就算真有这么一个人愿意对妙妙好，我也不会跟她怎么着。我对不起程溪很多次，我得用一辈子来还。”
印磊叹了口气：“东子，人得向前看。”
周衍东扯了扯唇角，笑里泛着苦涩：“向前向后，向左向右，向上向下……向哪儿看都没用。哪儿都没有程溪，又哪儿都有程溪。
“有时候，我甚至觉得，她就是故意惩罚我，故意让我痛一辈子，悔一辈子，恨自己一辈子。可我又想，她那么善良一姑娘，或许直到离开那一刻，都在心里祝福我，祝我平安，健康，快乐。
“一想到这，我就更难受了。”
他摇着头苦笑，停车等红灯，转脸看向印磊。
“总之，以后不许再提给妙妙找后妈这事儿。”
印磊点了点头，郑重答应：“好。”
周衍东陪印磊在外面吃了顿饭，算是给他接风洗尘。
离开时，周衍东说：“你先休息，周天上我家吃饭，我妈还记得你呢。”
印磊有些不好意思：“阿姨其实挺好的，以前我对她确实有偏见，以为她嫌贫爱富势利眼。自打跟我说了她跟程溪的事儿，我才知道，原来阿姨这么善良。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周衍东：“倒也犯不着忏悔。我妈年轻那会儿心气儿确实高，这个不入眼，那个瞧不上，很正常。年纪大了，又经历那么多事儿，就慈悲许多。人都是会成长的，她也一直在成长。
“你说她跟妙妙有代沟，这个确实有，但好就好在，她心态年轻，又愿意为了妙妙接触和学习新东西。她现在手机玩得可溜了，总想给妙妙拍视频发抖音上，得瑟自己有个好孙女。妙妙嫌太张扬，不愿意出镜。”
印磊噗嗤笑道：“阿姨还爱玩抖音啊？”
周衍东：“她爱发视频。”
印磊：“什么类型的视频？旅行记录？”
周衍东摇头，沉默片刻，说：“上周发了段蒲公英四处飘散的视频，文案是——‘不管你去到天涯海角，妈妈永远挂念你’。
“前天发了几张故宫落雪照，说，‘等今年下雪，妈妈带你去逛故宫好不好？’
“昨天发的是一段古风舞蹈，她说，妈妈觉得这条裙子特适合你，你穿上肯定特好看，真想看你穿上它……今晚来妈妈梦里好吗？’”
说完，周衍东一动不动站在原地。
印磊在他身旁，默默看着前方，好一会儿，谁都没说话。
路上车水马龙，街边两个人沉默相对，安静得与这闹嚷的世界格格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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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晚上，周衍东刚洗完澡，程妙瑾来房间找他。
他笑着说：“稀客啊，难得过来找一回爸爸。”
程妙瑾表情严肃，并没有想跟他说笑的意思。
他收起笑容，认真问道：“有什么需要爸爸帮忙的吗？”
程妙瑾摇头：“没有，就是想来告诉你一声，你也老大不小了，以后要是真遇上个合适的女人，谈恋爱，甚至结婚，都是你的自由。
“但我得话丑话说在前头：第一，我会尊重那个女人——在她尊重我的前提下；第二，我不会跟她关系多亲密，原因你知道的；第三，我不会管她叫妈妈，原因你也知道。”
周衍东先是一愣，默默听她说完，笑了。
“想什么呢，你爸这辈子都不会再找女人了。”
程妙瑾似信非信，扬了扬眉：“你确定？”
周衍东：“我确定。”
程妙瑾：“那你保证。”
周衍东乐了，摸摸她脑袋：“其实你也不想爸爸给你找后妈吧？爸爸保证，这辈子都不会找别的女人，不谈恋爱，也不结婚。”
程妙瑾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点头：“行，相信你。”
周衍东笑笑：“去睡吧。”
他跟着女儿一起往外走，出了房门，程妙瑾停下脚步，扭头看着他：“你出来干嘛？”
周衍东：“我去你妈妈那屋睡。明天把东西都搬过去，以后都在那屋睡了。”
程妙瑾望向母亲曾经住了很久的那个房间：“搬过去干嘛？”
周衍东也望过去，沉默一会儿，柔声：“以前你妈妈总在那屋等我，从今往后，换我在那里等她。”
作者有话说
第66章 第 6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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