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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公主之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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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我的孩子啊……”
喧闹的大街上,一阵撕心的哭喊声传来,钻进苏子参耳中,他停下脚步,向那处看去。
哭闹者是一位头发凌乱的中年妇女,从穿着服饰上来看家中还颇为富硕,在这样寒冷的天里,她跪在地上,正抱着捕快的大腿哭得歇斯底里,肝肠寸断,没有形象可言。
那被她抱住腿的捕快面上毫无同情神色,反而凉薄地说:“这上京城丢了多少孩子都没找回来过,我们能有什么办法。”
另一位站在旁边的捕快也道:“也许你那儿子根本就没有丢呢,说不定是贪玩跑去哪藏起来了,等饿了就知道回家了。”
周围人都在围观,指指点点,口中呼出的白气一溜烟地往空中飘散。
那妇女抹了一把眼泪,语无伦次地说道:“不……我儿向来乖巧,他一直待在家中,不,不是,他出去过,好像叫了一声,之后就没有踪影了。”
“她孩子已经不见一天一夜了啊!谁家孩子会跑出去那么久,而且还是那么乖巧懂事的一个孩子。”似乎是熟识那妇女的人开口道。
接着人群中有人应和,“对啊,哎呀,衙门根本就不办事的,前些日子东边张员外的孩子丢了报官也是没找回来……”
“是啊是啊,还有老钱家的,怎么总是有人偷孩子啊!”
“还都是有钱人的孩子呢,可怜哟。”
“现在达官富人们闻风丧胆,都快不敢生孩子了。”
“可不是?越是小的孩子越容易丢。”
“……”
那中年妇女还在哭闹,捕快挥手驱散开看热闹的人群。
苏子参抱着怀中的药材想要上前去,一旁采买的侍人从人群中挤了过来,终于看见自家不染俗世飘然入仙般的公子,连忙将他怀中的药材接了过去。
侍人抱着满怀要堆成小山的东西,满头大汗,“公子啊,这样冷的天你还偏跟来,万一着了寒怎么办?”
“有几味药材容易被药铺以次充好,我亲自来买比较放心。”苏子参说道。
侍人也只是抱怨一下,接着道:“哎呦,这边太乱了,哭哭嚷嚷的,公子快些,马车在前头,咱赶紧回府将药材拿去厨房熬煮,公主还等着呢。”
“嗯,”苏子参下意识跟着离开,“那边是怎么回事?”他人虽向前走,头还时不时转过去看那拥挤的人群。
侍人手都抱酸了,只想着赶紧送到马车上,随口道:“谁家孩子又丢了呗,不稀奇了。”
是的,不稀奇了,在京城里,近几年丢孩子的没有百家也有数十家了,有幸运的还能找到,大部分都是无疾而终,不了了之了。只是这两年,此类事件似乎越发多起来。
苏子参一直在府内和书院往返,沉迷于书海之中,对外界事物知之甚少,便对此一知半解,闻言他问:“那为什么找不到呢?”
侍人“嗨”了一声,“那谁知道呢?”
马车从闹市缓缓驶过,远离了喧闹的人群,苏子参掀帘子最后看了一眼那哭花了脸的妇女,只觉得心中也有些气闷。
马车驶进城西街道,最后缓缓在一座质朴的府邸前停下,苏子参跳下马车,帮侍人一块拿着东西进入太史府。
“公子,”一身着淡绿色夹袄的侍女从廊桥快步而来,“公主突然又咳血了。”
苏子参闻言神色焦急,将药材递给她,忙奔着后院去了。
穿过一片窄窄的园子,进了公主的院子他脚步才慢下来,平复因奔跑而不停喘息的胸膛,接着小心翼翼踏进门槛。
公主赵姬病了一整个冬天,迟迟没有好转,虽然太史府并不起眼,但这好歹是赵国唯一一个公主,太史府上下都为此奔忙起来。
京城里的医生除太医外尽数入府诊治,然而那些花白胡子的医者都沉吟着说不出问题来,只是开了一个又一个药方。
太史府终日被药材的苦味萦绕。
又一个大夫束手无策摇着头离开,苏子参在门口踌躇,赵姬坐在床榻上像是看到了他,轻声唤了“参儿。”
他这才进去,但离床榻仍有两步距离。
侍女拨弄炉子里的炭火好让它烧得更旺盛些,炭生出哔啵的炸裂声。
赵姬似是被病痛折磨的难熬,但脸上依然描得端庄,只是艳丽的口脂也挡不住她憔悴的模样,嘴角还有丝丝血迹,被胭脂遮掩并不明显。
“母亲。”苏子参恭敬地喊。
她虚弱扬手,苏子参这才靠近些,将手放进母亲瘦骨嶙峋的掌心。
赵姬生疏地握住他的手,其实她并不是一个多称职的母亲,可能是早些年的执拗让她对这个孩子充满了复杂的情感,很少亲密接触。
“是不是有些害怕我这个样子。”赵姬很浅的笑。
苏子参摇头。
“真的很久没有这样好好看你。”赵姬眼睛泛起泪花,“才发现你都如我肩膀一般高了。”
苏子参心中触动,的确,赵姬总是很忙,家业田产都要打理,身为公主却时常出去迎来送往,生活的奔忙,家庭的沉默都压向她。
“母亲……”他张了张嘴刚要说话,赵姬的侍女忽然走了进来,怀里抱着一摞账本,迟疑着说:
“公主,庄子的掌柜将这些送来了,说今年有些亏损……”
苏子参看母亲将一摞账本拿过去翻阅,原本就不健康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
苏太史早已辞官,如今收入大部分都靠着公主下嫁时的嫁妆,无非是一些田产和铺子,然而生意必然有盈有亏,公主康健时还能压得住下面人捞钱的心思,公主病后,他们便肆无忌惮起来。
而苏长令?一介堕落书生,对钱财敬而远之,读诗书参集会,太史府里的一条狗都比他在这个家有存在感。
一页页翻过去,赵姬神情严肃,手指抓紧了账本,张嘴怒斥道:“都是些不安守本分的!告诉他们,如果还想继续干就把手脚放干净些,不然就遣退了去!”
受情绪左右,赵姬的身子起伏,大口喘息,侍女连忙上前顺气。
苏子参也生怕母亲有恙,握紧了她的手。
赵姬这才回过神来一般,勉强笑了笑:“我的参儿不太爱说话,等过段时间母亲好些了陪你去远郊游玩,你回去温习功课吧,切不可偷懒。”
她抽出手,喝了一旁漆黑的药汁,便去拿笔准备算账。
苏子参收回那只空落落的手,垂头离开了。
他其实有很多话想要和她说,但话到嘴边总是难以出口,她的耐心又极少。
***
“嗨呀,这天气真是越发的冷,简直不让人活了。”
不大的小院里种着一棵寒梅树,此时枝头上挂着花苞,苏子参坐在树下捧着书卷在读。
听到来人发出声音抬头看去,眼眸一亮。
喊道:“罗先生!”
来人是太史府中的账房先生,账房先生姓罗,乘国人,乘国国破后流落于赵国,被祥宁公主召进府内管理账务。他喜爱喝酒,常常大醉酩酊,除此之外还讲得一手好书,旁的优点倒暂时没了。
此时的罗先生依然醉醺醺的,摇摆着踏入苏子参的小院,坐在他旁边的石凳上。
“先生今日又喝了酒吗?”苏子参皱眉道。
罗先生伸出两根手指,眼神恍惚,他道:“二两好酒,痛快!”
难为他说话还咬字清晰,大抵是身体醉了,精神清醒。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本黄封的书,“啪”得一声拍在苏子参面前。
“给你带的小黄书,留着看吧。”送完书罗先生便又摇摇晃晃着离开了。
此小黄书非彼小黄书,是指封面是黄色的话本故事类书籍,嘉元年间不知何时兴起来话本故事,这类书摆在摊子上一般很快就会抢空,民众对奇幻爱情类的小黄书尤其追捧。
苏子参也不例外。他拿起那本书,封面上写着《狐说》二字。
此册子已是第三话。
《狐说》在民间流传度很广,从名字上便知道必与狐狸精怪书生类的有关,然而不止如此。
狐说中图文并茂是它最大的卖点,不仅有作者精悍笔力凝聚而成的奇幻故事,还能看到人物景色图画。
令人心神皆为之牵动。
苏子参偶然看了前两话后就一直念念不忘,好在罗先生也是他的书友。
他拿起书,并没有立即去看,而是放进房间,又出来继续看他还没看完的书卷。
直到侍人来喊他用晚膳才揉揉眼睛放下书卷。
太史府的主子就三人,偌大的桌上却只有苏子参一人端坐。
“公子慢用。”侍人退到一旁。
几道小菜,一碗肉羹。
公主病重,不便下床。苏太史自公主嫁入太史府之后便深居院中极少出来,驸马时常外出与文人骚客一同举杯畅饮,半夜而归都是常态。
苏子参早已习惯了这种沉寂,一个人吃完了饭便回去院子。
路过苏太史的院子发现院门开着,里面久违地点起灯笼,昏黄的烛光在冷风中飘摇。
烛火照出苏太史的身影,那是一个长长白色胡须的耄耋老人,他委身坐在地上,久久地仰头看向天空。
他是苏子参的祖父,曾经的太史令,在宫中担任观星,记录等事宜。
农事是否播种,何时浇水都是最简单不过的天象。
然而自公主下嫁,他便自请辞去官职,长居后府,久不外出。
苏子参很少见到他,想念祖父时便到后院紧闭的门前敲三声,门就会打开,这是祖父和他之间的秘密。
门打开后,祖父就像是赎罪一般跪在房中。
苏子参见院门大开便走了进去,顺带把院门关上。
晚上时常有星,苏太史盘腿坐在院子里仰头看星辰的运行轨迹。苏子参依偎在他身边也向上看去。
“天时有变,变则生乱。”
多数时候苏太史一言不发,看完了天象便回到房间里继续跪坐。
这次难得说了一句话。
苏子参便问:“祖父,会有什么乱呢?”
他们呼出的水雾在烛光下氤氲着向上升起飘散。
苏太史手在地上轻划,微潮的黑褐色泥土沾在他的手上。
他道:“天将降下灾祸,不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