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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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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五月,日头便一天天得毒辣起来。
纵使是夜里,从窗缝里溜进来的风也是带着丝丝火气的。
惠连一手攥着扇子使力,一手正搂着怀中沉沉睡去的稚子。许是这般姿势太久,腿脚竟生了丝丝麻意,不留神便“嘶”了一声。
一旁的兰雪见状,忙放下手中的衣裳,欲要将孩子接过手去,惠连却摇了摇头:“他才睡着,莫惊醒他。”
只是她越瞧这孩子,越是满心愁绪。
半月前,她还是整日吹空调吃雪糕踢人字拖的包租婆一枚,眨眼功夫,便穿到了这不知名的朝代,成了丧夫带娃的寡妇。
她才睁开眼,便见着一大一小泪眼朦胧地盯着她。原是她这原身因不堪谣言侮辱,又因与亡夫情好甚笃,竟丢下一切扯了张白绫驾鹤西去了。
再瞧这俩人,小的同小豆丁一般,乃是原身的幼子,如今不过三岁;大的也才十来岁,是原身买回来的柴火丫头。
惠连顿感头大,穿成寡妇也便罢了,还带俩拖油瓶可怎么好。
此时,大拖油瓶张口道:“近来穹哥儿倒是与夫人亲厚了许多,从前虽生疏,但到底母子间没有隔夜仇。”
原身亡夫三年,却仍没有自这痛楚中脱身,整日悲伤春秋,又有前些日子那场自尽的闹剧,使这瘦弱的孩子看起来阴郁极了。
惠连从前虽是个没心没肺的,但到底可怜小孩子,这十来日便费尽了心思与他玩闹,这才让他有了幼童的顽皮模样。
见她出神,兰雪又道,
“夫人是在担心本月供给宗族的例银么?”
听闻此言,惠连蹙着眉,低低应了一声。
原身虽是寡妇,但因女帝临朝,对女子苛求并不似前朝,因而她可带着稚子出族自立门户。但为防夫家遗产流向别处,自立门户的寡妇需向夫家宗族供给例银,如有拖延,便由族长扣留财产与孩子,代写休书逐出门去。
如今惠连烦的就是这么一桩事。
原身虽是个小有钱财房产的寡妇,但因终日缩在屋子里不理外事,每月的例银便拿现成的去补,如今银钱已然所剩无几。
而她的房产,又因被造谣的名声租不出去,除非找牙郎卖掉,否则当真补不上每月五百文的例银了。
每月五百文,一年便是六两银子。要知晓,普通人家一年也才花上五两银钱。
兰雪还是个小丫头,带带孩子还成,这样的事终究插不上嘴,她挠挠脑袋,眼巴巴地望着她。
惠连被她这模样逗笑,伸手敲了敲她的额头:“罢,先去睡吧,明日事明日再说。”
兰雪本就有些困顿,如今听夫人首肯,连忙收拾了东西,一溜烟儿地回了房。
夜间,许是天气燥热得厉害,惠连翻来覆去地没有睡意,好不容易迷迷糊糊地闭了眼,却听得院里窸窸窣窣一阵响声。以为是兰雪起夜,便没有在意,陷进枕头里睡了过去。
*
次日,惠连被屋外的惊呼声吵醒,正纳闷是怎的了,出门便瞧见兰雪脸色难看地伫立在院门前。
惠连移步过去,只瞧了一眼,登时便火冒三丈——
只见两扇黄木门上被泼了狗血,甚嚣张地写了几个大字“不守妇道”。
再瞧周遭围观的人,多数是这条街上的熟人,有同她一般的寡妇,也有货郎、小贩,若是再任由这脏水泼在身上,只怕不等例银上交,她就得被原身的夫族休弃了。
惠连冷着脸,手用力地拍了两下门板,直打得自个儿手心火辣辣得疼:“我瞧瞧是哪个在这青天白日放狗屁!”
“我周惠连亡夫三载,终日感伤不曾出门,不想却仍被有心人中伤,坏我名声!”
“只是你们若打量我一介弱女子不敢反抗,却是大错特错!吾皇法规,恶意中伤女子声名者,杖五十大板!你们有本事便莫在夜里做这等偷鸡摸狗之事,当着面与我说,我定要将尔等鼠辈扭送官府!”
她这般铿锵有力,倒是让周遭看热闹的众人不敢言语,面面相觑之下,便又有一妇人站出来,道:“周氏虽素日不与人来往,不是那等不安分之人。女子名声何等重要,何必要信这无稽之谈。”
其余人等俱是点头,又是连声“散了吧”,终是离去了。
惠连眯了眯眼,瞧见了鬼鬼祟祟从人群中溜走的人,晓得这便是幕后之人了,却不知原主是哪里得罪对方了。
此时,原本替她说话的寡妇站到了她身侧,脸上满是欣慰之意:“你如今硬气了不少,倒不似从前那般怕事了。”
惠连忆起她是住在东边的林寡妇,家里有个儿子在城西学做瓦匠,因她信佛,便常常对原身伸出援手,却也时常被原身的不争不抢气得满脸通红。
再瞧一边的兰雪,亦是被她这等泼辣模样惊得张大了嘴。
惠连握住林寡妇伸出的手,微微一笑:“姐姐,我经了那么一遭,过后便大彻大悟了。我还有穹哥儿,自然不能再这般混混沌沌地活着。”
笑话,她从前当包租婆的时候,多难缠的赁屋客都被她指着鼻子骂哭过,更遑论这些见不得光的小人。
“这是好事。”林寡妇拍拍她的手。
有人送上门来,惠连自不肯放过此等探听消息的好机会,她请林寡妇坐到里屋,上了盘瓜子,一面摇头一面忧愁道:“我闭门已久,从未出去招惹过,却不知是何人这般恨我。”
林寡妇心里有猜测,却不敢随便说出口,只含糊道:“世上有坏心思的人多,见你一个有房有财的寡妇,都憋着坏呢。”
惠连见她打马虎眼,晓得问不出什么,只她本来也没指望能问出来,索性道:“今日找姐姐,却是有一事想请姐姐帮忙。我闭门不出已久,不知如今这赁屋是什么行情?眼见要向宗族供银,我却没有余钱——”
她低下头,抹了抹眼角不存在的泪液:“若是要与穹哥儿分别,那倒真不如死了算了。”
同为孀居育子的寡妇,林寡妇哪能狠得下心见她如此。听她此言,忙连声劝道:“哪里会到此等田地。如今长安赁屋,多是交由牙行,他们那儿迎来送往,不愁找不着赁屋客。”
此处惠连晓得,三年前原身新丧,无力打理家中产业,寻了个牙郎去问,却被对方以“新寡晦气”为由拒之门外,这一下气得原身卧病几日,从此便耽搁了下来。
如此看来,倒是要抽个时间再去牙行问上一问。
“这时日紧,我夫族那头已来信催了,牙行手续繁多,估摸着是来不及了。”惠连攥了攥拳,问,“不知嫂子可识得什么赁屋客,也好解了我燃眉之急。”
林寡妇却摇头:“来长安的外乡人虽多,但客源都牢牢被牙行握在手里呢。想我家城西那屋子,交由他们打理,每年被抽一百文的利息。有这等好事,人家怎么会让我们自个儿找着赁屋客。”
一百文?!
惠连咂舌。她们租赁的房屋多是家居屋,一年的租金至多也就五百文,就这还要交一百文中介费,真真是古代版的黑中介了!
她叹出一口气:“那便只能再想想法子了。”
待林寡妇走了,惠连转向兰雪,问道:“若是将房子卖与牙行呢?”
“不可!”兰雪头摇得如同拨浪鼓一般,“房契虽是夫人拿着,但若要卖房,须得与宗族那头商议。若擅自卖了,还不知他们会做出什么来。”
惠连只得又撑着下巴,细细地思索原身的妆奁里还有几多能卖得出手的首饰。
忽听屋外几声蹬蹬的脚步,穹哥儿掀了帘子,一张小脸通红,上气不接下气地灌了口水,“咕咚咕咚”的小模样看起来可爱极了。
惠连将他抱起到腿上,捏着帕子擦了擦他额上的汗,嗔怪道:“又是去哪儿疯玩了?这样多汗。”
“今日巷口来了个大哥哥,教我们踢毽子玩!”
他抬手胡乱抹了抹嘴,一双杏仁般的眼睛亮晶晶的:“娘,我想给哥哥带碗水去,他瞧着也热呢。”
惠连略一思索,道:“走吧,我同你一块去。”
这乌雀巷里素来都只有相熟的住户,哪儿就凭空多了个陪玩的哥哥呢。虽说这是青天白日,但也怕人贩子太过猖獗。
惠连牵着小男孩,缓缓往巷口处走。
远远的,便瞧见一个高大的青年被孩子们簇拥着。
这会儿已经不在踢毽子了,正绘声绘色地与孩童们说着些什么故事。
那青年约莫二十岁上下,眉眼凌厉,鼻梁高挺,似乎有些不好相处,但因微厚的嘴唇让整张脸又多了似温良的味道,加之他咧着嘴笑得如同小狗儿一般,便更显单纯了。
一见着他,徐穹便奔过去,大声喊道:“大哥哥!我来啦!”
褚言清闻声抬头,第一眼便瞧见了逆光的女子。
来人穿的衣裳素净极了,只耳边别了朵白色的绢花,旁的便什么装饰也没有。她眉毛弯弯,衬得一双杏眼也弯弯的,嘴巴正微微抿着,似笑非笑。
褚言清扫了眼自己正坐在地上被孩童围住的狼狈模样,只觉有些失礼,霎时红了耳朵,慌忙从地上爬起来,垂头不语。
惠连将手中水碗递给徐穹,由他转交,道:“这位郎君,这群孩子闹腾,辛苦了。”
褚言清接过,头也不敢抬,支支吾吾道:“多谢、多谢。”
临近午时,周遭人家都在唤孩子回去午食,一群小家伙叮嘱他下午接着讲围魏救赵,这才吵吵嚷嚷地走了,没一会儿便只余了他们三人。
惠连又扫他一眼,瞧出衣裳有些许脏乱,面容也不似本地人,大抵是从外乡而来。
想起自个儿如今缺的银两,便不动声色地打听起来:“我观郎君器宇轩昂,身怀气度,来长安是有要事吧?”
褚言清挠挠头,径直道:“我来长安应举。”
应举?可科举在二月,如今已然过去数月了。
见她疑惑,他又补充:“是武举。”
惠连微微一笑,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郎君这般身姿,想来是胜券在握了吧。”
褚言清却苦笑道:“武举还有两月有余,我却连住处都尚未找到,再不填上长安所居,只怕这报名便作废了。”
听得此言,惠连的眼睛霎时便亮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