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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烛火照长剑 ...

  •   夜半时分,程府东南角,周围屋子皆暗着,唯独中间的屋子点着等灯。

      微黄的光将窗纸染成橙色,一道修长的身影自窗前走过,细听之下,夜风中掺杂着微弱铃声。

      “夏先生可还难受?”

      程砚将一杯热茶放在夏续断面前,关切的目光在触及眼角那点红后飞速移开。

      夏续断单手揉着额角,‘弱柳扶风’地喝了口茶,黑发顺着他低头的动作滑下肩膀,恰好露出后颈处的微红。

      果不其然,立刻听到了程砚的询问,“夏先生,你脖子后面红了,可要唤郎中来看一看?”

      夏续断适时惊讶一声,手指轻轻摩挲那点红,转眼于灯下笑道:“无事,回去擦点药就好。”

      他只蹭了几下就不动声色用头发盖住了后颈。

      无他,那点胭脂被他快蹭掉了,再不盖着就穿帮了。

      将指尖藏起来,他开始转移话题,“程公子为何这个时辰还未休息?”

      程砚眸光暗了暗,自嘲般笑了笑,“心中有事,便出来走走,只是没想到会遇见你。”

      都说夜深人静时,最是伤春悲秋时,夏续断将油灯移的近了些,借着火光蹁跹,刻意温柔了神情。

      “可是为了老太爷的事?”

      程砚沉默着点了头,片刻后松了神色,故作轻松,“我就不拿这些事烦你了,我总是多想,都是些无病呻吟的东西,你也知道。”

      夏续断手指轻敲杯身,勾出一个柔和的笑,火光与阴影在他脸上对抗,配着寂静夜色,笑容万千不胜。

      “何故与我如此生分?难不成又多想了?”

      程砚叹口气,“我怎会对夏老板多想?当初便是你救了我,我若是多想岂不是玷污了你的恩情?”

      夏续断垂眸看着荡出波纹的茶水,他这一句话,便将他一年前的记忆勾了出来。

      不算多浓烈的记忆,却恰好能留下心底。

      记得,那是去年小雪时节。

      石桥上结了一层薄薄的霜,河面也结了薄冰,天上飘着细雪。

      他披着大氅,身上套了一层又一层,正往县衙走,路过石桥时,看见有一人站在桥上望着河面发呆。

      还不等他收回目光,那人便一头栽到了河面上,撞碎薄冰泡进水里。

      冬日身上穿的衣裳多,很快这人就没了声音。

      夏续断不是个冷情之人,看见溺水的人做不到视而不见,当即脱下衣裳跳河救人去。

      费劲把人捞上来,又是压胸又是急救,就差扇人两巴掌才把人救回来。

      哪知这人刚醒,就哭的如同三岁孩子一般,“你为何要救我!就让我死了不好吗?!”

      夏续断没什么形象地蹲在岸边,搓着胳膊哆哆嗦嗦道:“因为我善。”

      这人浑身打着哆嗦,身上全是水,北风吹着也不减哭嚎,“我没用!我对不起祖宗!”

      “我凭白担了爹的名声,却如此没用!”

      “二弟虽然名声不好,却仍有词曲流传。”

      “三弟虽身体不好,却极擅经商,唯独我,凭着父亲进了官场,却不懂做官。”

      “那些同僚明面上尊重我,暗地里皆嘲笑我没本事,呜呜呜呜——”

      “如今回来当个夫子,没落了门风,还受尽嘲笑!”

      “让我死了,死了就一了百了!”

      夏续断默默捡起大氅包住自己,听了满耳朵的抱怨,末了陪着这人继续蹲着。

      风呼呼吹着,他打了个喷嚏,打断了这人的大哭。

      “你不冷吗?”

      那人抽噎一下,愣住了,似是没听明白他在说什么。

      夏续断叹口气,把暖热的大氅扔到他身上,“这一场风寒咱俩是逃不过了,起来,咱俩去医馆看看。”

      那人出声强调:“我想死。”

      夏续断无奈看他一眼,问他,“原因?”

      那人:“我没用,我辱没了家门,我身为老大却一事无成。”

      冬日本就荒凉,连流淌的河都停住了表面。

      寒风一吹,夏续断配合地哆嗦一下,听着耳旁这人的死因,生出一点感同身受来。

      那人还是喊着自己没用,夏续断点了点头截断他的话,“没错,我也很想跳河。”

      那人懵了,“你为何想跳河?你年纪轻轻的,有什么想不开的?”

      夏续断长长叹口气,悲痛道:“我好穷啊!穷的想跳河!”

      那人:“……”

      夏续断学着他假哭,抹抹眼睛哀悼自己没钱的日子,然后伸出手,“你有钱吗?”

      那人懵懵点头,从腰间紧系的荷包里掏出几枚铜板放到他手中,试探道:“有吧。”

      夏续断毫不客气收下,“啊,有钱了,忽然又不想跳河了,要跳也得花了这钱再跳,太棒了,你简直救了我。”

      “而且,今夜我本来被逼着去参加宴会,但我救了你,有理由推掉了,你看,你短短一刻钟,就帮了我两次。”

        “这叫没用?”

      那人还是哭哭啼啼,“可我却要去当夫子,说不定县里的人都在笑话我。”

      夏续断直接把人拉起来,拽着往医馆走,边走边开导,“好好教呗,从你手底下走出去的学生有本事了,不还是挂你的名?换个思路想,以后说不定某个大官的老师是你,威风不?”

      那天虽然很冷,但医馆的两人都不觉得冷,夏续断因为推掉宴会而偷偷开心。

      而那人,也就是程砚对着火盆吸鼻涕,没了死的念头,开始思考怎么当好一个夫子。

      两人自此结识。

      跑远的思绪重新回来,夏续断听见程砚开了口。

      “只是在想,父亲没了,二弟也出了意外,世事果然难料,但我觉得,死的是我或许更好一点。”

      程砚一直以来有很强的自毁倾向,是长期处在程太傅名声的压力下的结果。

      身为长子却性格老实,走不入官场,也不通经商,读书只会死读,时间一长,他心理出现了问题。

      这些在夏续断第一次救他时就知道了,只是没想到一年过去,他的情况没好多少。

      “不说这些了,夏先生,有什么我能帮你的吗?早点找到凶手,也能早点让父亲和二弟瞑目。”

      程砚整个人都散发着丧丧的气息,夏续断只看一眼便道:“还真有,程公子可有程府的下人登记册?”

      这时候,程砚需要的是被需要,夏续断根本不需客气。

      程砚起身在柜子里翻找片刻,拿出一个抄本,不好意思道:“先前父亲说我不会管家,我便请教了三弟,虽然我连最基本的下人安排都看不懂,但还是抄了下来,打算多看看,或许就能看懂了。”

      夏续断其实只是随便一问,抛出这个问题也好继续接下来的问题,但没想到程砚还真有。

      既然这样,也省得他旁敲侧击了。

      一刻钟后,他告别了程砚,自程府后门离开。

      后门在一条偏僻的胡同里,长长一条路,只在拐弯后分出一条小路接上日东街。

      他摸黑拐过胡同,远远便在小路前看到了亮着的灯笼,顾白朝他挥手。

      走近两人,还没做什么,就听隐在黑暗里的秦随语气怪异开口,“夏先生,这一刻钟长吗?”

      夏续断跟看傻子一样看他,转头问顾白,“你踩他尾巴了?”

      顾白嫌弃地直摆手,“哇,不能这么污蔑我,他是自己踩自己尾巴了!”

      夏续断懒得理他,任由他自己阴阳怪气,自己则将获得的线索讲了出来。

      “能进出程老太爷的下人一共三十五位,其中能候在老太爷身边的共十人,可重点查这十人,至于怎么查……”

      说着他把目光缓缓移到秦随身上,勾出一个完美的笑。

      “秦大人——”

      秦随脑子乱了一瞬,连心底那点不高兴都乱了,手中的折扇细细颤动。

      模糊间,他想起之前在程府不远处夏续断的那滴泪,正巧滴在了他的折扇上。

      想到这一点,他摩挲扇骨的手指像是被烫到一样移开。

      心烦意乱间,夏续断却提着灯笼走近,微弱光亮驱散他身边的黑暗。

      “那一刻钟不长,没有与秦大人的时间长。”

      方才没有回答的阴阳怪气,被他目光盈盈的回答了。

      秦随心底叫嚣着答应,但转眼又觉得自己好像被当做小动物哄了,他之前见过夏续断哄八角的样子,就是这样。

      这是把他当做什么了?

      但最后,他还是无奈柔了神色,十分自觉,“一切听夏老板安排。”

      夏续断抿住了笑,还真是只狗子,和八角一样,哄一哄就好了,连小鱼干都不用给。

      “喂,你俩有没有觉得冷落了一个人呢?”

      夜风里,顾白幽幽的哀怨跑了出来,该死,他就该好好在停尸房好好待着。

      夏续断转身笑着欲玩笑几句,右侧忽然风声呼啸,灯笼晃动起来,脊背爬上一股毛骨悚然。

      发丝扬起,还未重新落下,重物划破空气的声音刺穿他的耳朵。

      铮——

      眼晕耳鸣间,秦随将他护在怀里。

      夜色里,秦随单手揽着他,手中匕首挡下满是铜环的禅杖。

      灯笼顽强的亮着光,夏续断猛地看向禅杖的主人。

      无边昏暗中,一张狰狞的面具猝然离近,青面獠牙,鬼气森森,如同鬼怪在世。

      ‘杀手’却一身血红巫袍,右耳一串菩提子穿作的耳环,气流涌动,巫袍在午夜张牙舞爪。

      下一瞬,冰冷的目光隔着面具落在夏续断身上,几乎刺骨。

      “躲起来!”

      秦随推开他,转身再次迎上杀手的禅杖,破空声沉重,几乎每一次落下,都用尽了力气。

      夏续断呼吸颤抖一瞬,而后坚定拉住顾白。

      哪怕心中担心,还是躲在树后面,不去添麻烦。

      他不会武,看不出缠斗的二人谁占上风,只能握紧拳头干着急。

      那‘杀手’只看身形便高大壮实,一把禅杖每一次挥向秦随,都带着万钧之力。

      地面都在微微颤动,那禅杖每一次砸在地上,尘土飞溅。

      秦随的短刀十分吃亏,几乎没有近身的机会,再一次躲过杀手的横扫,转身之际他慢了一息。

      躲在树后的夏续断瞪大双眼,看着禅杖直指秦随心脏,他仿佛能看到鲜血自心脏中喷涌而出。

      不行!

      一瞬间他血液倒流,不受控制地伸出手想要拦下。

      却没注意到他脑后袭来一把长剑,雪亮的剑刃在黑夜里闪着冷光,淬着血色,带着冰冷刺向他的脖子。

      一把软剑挑开偷袭的长剑,顾白拽起夏续断扔到一旁,自己对上了黑衣人。

      黑衣人似是没想到会被这样一个人挡下刺杀,心中怒气冲天,出手招招狠毒,直取顾白的脆弱之处。

      顾白被动抵挡,不过几招便落了下风,又是一剑,他整个手腕都被震得发麻。

      他武功并不好,根本挡不住黑衣人!

      黑衣人却不会给他休息的机会,一剑刺向他的手腕,挑飞他的软剑,一剑毫不犹豫刺向他的脖子。

      刺啦——

      鲜血飞溅,剑刃染上一抹血,黑衣人目光一冷,看死人一般看着地上躺着的两人。

      方才那一刻,夏续断拼尽全力冲了出来,扑着顾白远离了夺命的长剑,换自己的胳膊挨了一剑。

      只是这一扑,便是他最多的力气了。

      黑衣人再次举起了剑,还挂着血的剑砍向他们二人。

      剑刃折射灯笼的光从他眼前闪过,胳膊上不断流失的血消磨着他的力气。

      在剑看过来的那一刻,他害怕的闭上眼,直到这一刻,他才知道,原来自己无法直面死亡。

      夜风吹起他的额发,当——

      滚烫的鲜血泼到他脸上,黏腻,难闻,恶心。

      他呆愣在原地,任由血液往下滴落,染红他的衣裳。

      身前,奚长漠面无表情收了刀,转身冷冷看着他们。

      黑衣人的头颅就这样滚到他手旁,头发骚动着他的手背。

      人的温度侵染他的胳膊,他呼吸几乎停滞。

      猛地,他抽回手。

      疯狂擦着被瘙痒的手背。

      “乱跑,是想让我抓你回去?”

      奚长漠似乎在对顾白说着什么,夏续断却已经听不清楚了,他只能感觉到脸上的鲜血,还有身旁的人头。

      胃里一阵翻涌,那些怒骂诅咒又出现在他的记忆里。

      “你该死!”

      “你不得好死!”

      混沌的记忆,想不起来的记忆,不知何时丢失的记忆,还有一遍又一遍出现的诅咒。

      擦不干净的血,温热的人头,都是梦魇。

      刀光剑影间,高举的禅杖一下下砸向秦随。

      梦里,长剑没入孩童的身体,眼前,血红巫袍翻滚。

      夏续断踉跄爬起来,抬手擦去脸上的鲜血。
      夜风吹凉了那些滚烫,他一步步走向杀手。

      又一次禅杖落下,劲风呼啸。

      秦随瞳孔皱缩,匕首几乎握不住。

      他想阻止,却抵不过禅杖落下的速度。

      他的心口处,多了一个血手印。

      一切混乱中,毫无武力的夏续断挡在他身前,正面迎上‘杀手’的禅杖。

      发丝飞扬,疯狂,癫狂。

      铜环打在夏续断额头,留下一个浅淡的印记。

      禅杖停在他头顶,只差一毫,他便死无全尸。

      一滴泪自他左眼落下,混着鲜血挂在下巴处。

      染血白衣在风中凌乱,腰间银铃因他的颤抖发出细碎响声。

      他在害怕,也在紧张。

      他隔着面具,与杀手对视。

      只一眼,他便知道。

      他赌赢了。

      ‘杀手’收了禅杖,茫茫夜色里,这方空间只剩对峙的两人。

      “你在赌我不会对你出手。”杀手冷笑一声,“愚蠢至极!”

      夏续断冷静看他,“你不会杀我,从一开始,你要杀的,只有秦随。”

      “呵。”杀手意味不明笑了一声,“愚笨之人,自作聪明。”

      夏续断尖锐刺回去,“可就是我这样的愚笨之人,站在了你面前。”

      ‘杀手’高高在上地评判着他,冰冷视线犹如极寒冰雪,让他无处可逃。

      很短,却又漫长的一瞬。

      是‘杀手’和夏续断的博弈。

      这一刻,棋盘上只有二人。

      最后一子,‘杀手’拿出一把剑,强硬递到夏续断面前,“拔剑。”

      夏续断握紧手,沉默不语。

      气氛再次陷入冰冷,杀手怒喝:“拔剑!”

      秦随单手握住夏续断的肩将人护在身后,迎头撞上了重达百斤的禅杖。

      一只血手握住禅杖,夏续断轻轻一推,将它从秦随面前推离。

      随后握上剑柄,只一用力,长剑脱离剑鞘,雪白剑刃现于所有人眼前。

      灯笼依旧亮着微弱的光,照亮长剑的剑身。

      他早已失力,哪怕只是一把剑,他都有些握不住,但还是强撑着直视杀手。

      “你可知这把剑叫什么?”

      一点即炸的气氛里,‘杀手’却没了杀意,语气复杂的对夏续断问了一个问题。

      夏续断握着剑的手都在抽疼,面容苍白,“你的剑,我又怎知?”

      ‘杀手’再问,“若你有剑,会取何名?”

      夏续断:“我不会有剑。”

      杀手落下第三问,“下次见面,告诉我你的答案,你会为剑,取何名?”

      言罢,他消失在黑夜里。

      无声无息,如同出现时那样。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烛火照长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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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有榜随榜更,没榜隔日更,一般晚上九点更。 顺带推推作者别的文,连载中的小甜文《萝卜精渡劫失败以后》 以及预收《替嫁后阴郁夫君被我整懵了》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