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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8、一四八、京窑疫窑 ...


  •   巫憬憬在迷迷糊糊中睁开眼睛,周围是一片呻吟和咳嗽声,一些十几岁到二十几岁的男男女女横七竖八地躺在她的周遭,巫憬憬素来寒凉的身体此刻热得能冒热气,听见其他人咳嗽她也忍不住跟着咳嗽起来。巫憬憬看着周围,发现周围矗立着一个个的馒头窑,苍老黝黑,像壘壘墓冢。
      这里的景象让巫憬憬想到她幼年时随杜辞来过的地方——疫窑。
      京畿城外的京窑镇曾经是一片繁华的瓷器中心,盛产南燕最出名的京窑。
      京窑镇能成为瓷器中心有三点优势,一是那里盛产品质极好的高岭土和瓷石,二是靠近京畿,三也是最关键的是京窑镇中心有紫溪通过,俗语无水不为瓷,凡有窑的地方,就一定会在流水处搭建水碓,借助水势落差推动水轮车旋转、水碾翻滚,带动水碓的巨大碾锤将碓臼里的高岭土和瓷石杵成泥状,同时,相比于陆运的颠簸,水运一来方便,二来能减少瓷器的损坏。
      正是因为这样的地利环境,造就了京窑镇南燕瓷都的美誉。
      而这一切,随着紫溪改道戛然而止。
      无水不为瓷,紫溪改道后,即便京窑镇的人恋恋不舍,还是全部搬离了京窑镇,留下了数不清的窑洞。
      这些原本为人们生产美好瓷器的窑洞,在一次瘟疫之后成为吞没人命的魔窟,这些窑洞也成为疫窑。
      那时候巫憬憬九岁,她忘记了自己那时候怎么了,只记得自己的魂魄似乎分裂过,很不稳。素来四处游走的杜辞为此在京畿逗留了很长一阵子,专门为她补魂拢魄。
      在巫憬憬的认知里,杜辞是一个很静的人,他的静不是安静,而是全然的不动,与杜辞相处的大多数时光,杜辞总是望着天,什么也不做,不弹琴、不自弈、不看书……也不与她说话,不允她靠近,就像那恢弘道观里博爱众生又沉默高疏的神像。
      她在南御山时,喂饱她的是夕诚子,看护她的是那棵玉兰。
      那一次却有一些不一样,因为杜辞身上的半仙之气对她补魂拢魄很有益助,杜辞难得的允许她靠近他,若是要下山,也会抱着她四处行走。那些关于杜仙师已经成亲并育有一女的谣言便是因此而起。
      那一天杜辞依然沉默地望着天,她像一条小狗一样蜷在他身边,头枕着他的鞋子而睡。杜辞不喜欢人亲近,自然也不会像她的父亲巫世南一样将她如珍宝般搂在怀里,仿佛允许她靠在他的脚上,已经是他极大的忍耐,若说对她还有几分怜惜,大约是他幻化了一个蒲团在她身下。
      才九岁的她没有觉得堂堂巫族族长的千金像条小狗一样蜷缩在杜辞脚下有什么不对。是说,如今十七岁的她依然觉得,若是杜辞肯一直带着她,她便是变成小狗也肯的,反正在杜辞眼里,人和狗并无差异。她甚至觉得沉默笨拙如她,或许当小狗更合适,小狗能摇着尾巴赤诚地表露心中的欢喜,能坚毅不屈地跟随,哪怕被拒绝,也要跟随。
      杜辞忽然动了,大手一伸将她捞了起来,那动作跟捞一只幼犬亦无不同。玉兰垂下一只花骨朵,将他和她收拢,等花骨朵再次绽放时,杜辞已经带着她来到了京窑镇。
      那时候天气很冷,古语说瘟疫始于大雪,灭于清明,彼时正是大雪时节,京窑镇却很热,那些废弃已久的窑洞此刻堆满了松木,熊熊火焰在其内燃烧,飘出松木香气混合着焦肉的味道。
      一些窑已经悄然无声,一些窑内还在传来恐惧和痛苦的呻吟,那些呻吟,宛如地狱。
      她胆子不大,六岁那年她因为看了人皮鼓而病了,可将央都是哑巴,即便那个女孩很痛苦,却没有声音。而眼下,原来有声音的痛苦又比没声音的恐怖很多很多。
      她浑身颤抖,下意识转身搂住杜辞的颈项,将小脑袋埋在他的颈窝。
      杜辞淡淡道:“你是巫族,不该害怕死亡。”
      杜辞一手娃娃抱着她,单手结印,原本缓缓飘落在万千世界的漫天风雪全都向杜辞扑来,到了杜辞身边后戛然而止,如纪律最严明的军队,等候着军令,杜辞的手指点向哪个窑洞,风雪就向那个窑洞扑去,不一会儿,空气中松木的味道消失了,焦肉的味道也消失了。
      杜辞大手一挥,那些窜向窑洞的风雪倒飞回来,逐一从他手掌穿过,当所有风雪过境后,一颗像太极一般半黑半白的晶莹剔透的珠子出现在杜辞掌心,杜辞将那颗珠子按入巫憬憬的眉心,淡淡道:“既生既死,半生半死,非生非死,此乃通冥要义,你此刻太小,只需记住,以后自有机会感悟。”
      杜辞抱着她走到窑洞前,看着浑身颤抖的她沉默了片刻,他将她放在地上,拘了一段风雪化作一条雪白的链子拴在她手腕上,真像牵一条小狗一样牵着她。杜辞又拘了一片风雪做雪舟。他说着她不该害怕死亡,却终究没有让她跟着进窑洞,只是自己进去了,他出来时,身后的雪舟有时候是空的,有时候躺着呻吟的人、血肉模糊的人、焦黑的人。
      在他救出一百多人后,夕诚子带着悲观的道士们赶过来了。
      看到眼前凄惨景象,夕诚子怒不可遏:“巫人何敢,其心可诛!”
      那时候她不懂,不懂夕诚子在说什么。
      后来她才知道,那些被驱赶进窑洞焚烧的,都是得了瘟疫的疫人,南燕官府通过将他们焚烧,来达到火祭瘟神,化解瘟疫的目的。
      巫族进言,说自古以来瘟疫爆发均需火祭瘟神,又提及一百年前北燕敦城鼠疫就是绝于大火,因此提出了火祭瘟神的建议,今上允了。
      自古以来瘟疫爆发是有火祭瘟神的习俗,可焚烧的都是瘟疫患者的尸体,从未有过活人。敦城鼠疫绝于大火亦是不假,可敦城里的百姓不过伤亡才十五人,大家都在起火后就跑出来了,敦城大火烧死的是老鼠,没了老鼠自然也没了鼠疫。若是真要借鉴北燕的做法,就该一把火烧了京畿。可烧了京畿,那些官吏怕是又舍不得自己苦心经营的财产了。
      夕诚子的目光逡巡一周,怒极反笑:“谁说南燕的官吏都是一群饭桶,我看他们聪明的很,这么一处烧人的好地方都给他们找着了。”
      后来,那场瘟疫自然而然就好了。杜辞说那一次的疫鬼怕冷,京畿落了大雪,瘟疫自然就没了。即便是杜辞的话,有时候也没人信的。世人皆信“瘟疫始于大雪”,自然不信“瘟疫灭于大雪”。巫族因火祭瘟神的方法有效,得到了今上的褒奖。巫族谢绝今上的奖赏,只要求将京窑作为疫窑,由巫族管理,守护京畿的安全。
      巫憬憬还在想着幼年往事,两个蒙面男人走了过来,身后跟着一群巫奴打扮的人。
      那两个蒙面男人手里拿了一些长短不一的竹签,他们逐一看着地上躺着的人,往他们头上插竹签。他们插好一个,巫奴就将那个人拖到不远处的地方,不同长度的人分做了三处。
      至于如何分的,似乎是看脸的,对于那些趴卧的人,蒙面男人会用脚踢他们,把他们翻过身来,再插竹签。那个男人心情不好,性情亦不好,他插竹签时又用力又草率,常常插进人的头皮里,呼痛声及其惨烈。
      两个蒙面男人一直沉默着,在见到巫憬憬时说出了第一句话:“这丑八怪谁收来的?”
      另一个男的道:“许是天太黑没看清。”
      蒙面男人似乎对巫憬憬很不满意,用力踢了她一脚,才拿了一根最短的竹签蹲下。
      另一个男的道:“要不给根中间的吧,你看这女的,丑是丑了点,可身材高挑,身段还是很美的,还有看这手,真是又白又细,这一屋子的女人都没她嫩。”他说的没错,不过是一点伤寒就要卖儿卖女的人家自然是穷苦人家,穷苦人家的孩子都是要劳作的,手自然没有巫憬憬白皙细腻。
      这男的说完还蹲了下来,握住巫憬憬的手用力揉捏了几下。他还想往顺着袖子往巫憬憬手臂上摸,被另一个男的拍开了:“没见过女人么,小心得伤寒。”
      巫憬憬不失时机地用力咳嗽了几声,那两个男的立刻站了起来,那个男的连竹签都不插了,直接取了一根最短的竹签丢在巫憬憬脸上,两个人就往下一个人去了。
      只听一个男的道:“真特娘的倒霉,领了这破差使,这么多大病聚集在这里,我两迟早得死。”
      另一个男的叹了口气道:“早知道是这样的差使,就不花那五百两银子了。奶奶的,这差使花钱又要命,回头必须得给自己留下几个漂亮的,不然亏到姥姥家了。”
      巫憬憬虽然病得厉害,若是此刻离开,大约也能勉力而为。可是看着躺在窑洞前呻吟的人们,巫憬憬不想走:当年杜辞在这里救过人,她也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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