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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2、一五二、鼠目寸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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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如暮钦晋所料,京兆尹选择了和稀泥。
京兆尹的所作所为,暮钦晋倒也能理解。
京兆尹被称为最难当的官,之所以难当,主要是天子脚下,权贵如毛,京兆尹作为处理京畿案件的官吏,不免会明里暗里得罪一大堆的达官贵人。历任京兆尹还把这些案子暗称作“两头堵”,意思就是产生纠纷的原告和被告都是达官显贵,哪头都惹不起。
南燕历任京兆尹,久者不过二三年,近者数月一岁,轻辄毁伤失名,以罪过罢,重则连性命都不保。
到了仁昭帝,京兆尹的更换频率更高了。
曾有人专门就京兆尹作诗曰:
京师四方则,王化之本根。
长吏久于政,然后风教敦。
如何尹京者,迁次不逡巡。
请君屈指数,十年十五人。
十年换了十五个人,可见更换频率之高。
至于那些久者不过二三年的,倒不是干了二三年就被罢免了,而是干了二三年实在干不下去了,走了门路换了道场。
如今的京兆尹叫薛河,已经干满两年,刚走了高相的门路,等着调任大理寺接汤博达的职务。
平心而论,能在京兆尹这个位置上干满两年的人物,其智慧和手段都是不容小觑的,而且,往往都是清廉的。道理很简单,京兆尹虽然是一个很难当的官,但对于各方势力来说,如果京兆尹是自己人,那就能给自己这一方带来很大的便利。是以,从个体来说,没人愿意当京兆尹,但是从各个利益集团来说,又都抢着要把自己人推上京兆尹这个职务。为了能在京兆伊这个位置上坐久一点,各方推上来的人选虽然有党羽,私德上基本无暇。
其实不用暮钦晋来告知,薛河作为京兆伊,哪里不知道“收瘟鸡”这件事。薛河的出身亦不高,对那些被贱卖的寒门秀才是报以同情的,他早已请示过高相。可高相让他别参合。
暮钦晋离开后,薛河命小厮前来给他的茶盏加茶叶。
茶浓至苦。
薛河的心里亦是苦涩的,一个出质萨达八年才归来、势单力薄的太子尚且在意国之栋梁贱卖如柴,他作为京畿的父母官却视而不见。他这官做的,早已失了少年时的精神气。
次日朝堂,暮钦晋果真将“收瘟鸡”一事上奏仁昭帝,仁昭帝宣薛河觐见。
仁昭帝问道:“薛河,太子言京畿如今横行‘收瘟鸡’,逼良为娼、迫才为倌,可有此事?”
薛河道:“启禀陛下,民间确有收瘟鸡一事,但这件事情是买卖双方的自愿交易,并非逼迫。”
南燕朝堂是四品以上京官每日朝见,赠艾等人都无法上朝。暮钦晋一系除了暮钦晋,只有顾北庭是从三品的将军,能随同上朝。
顾北庭道:“被贱卖的人中很多是寒门秀才,他们从外地赶赴京畿都是为了今年五月的会试,若是得中,便是举人,又怎么甘愿卖身为男妓。”
薛河道:“顾将军此话不假,青云前程自然重要,可再重要也比不过命重要。这些秀才之所以自愿卖身,是因为他们都得了伤寒,无钱医治亦无处容身,若不是小倌馆肯收留他们,他们早已病死,在我朝,伤寒死者需火化,他们不仅没了性命,连尸身都无法保全。”
顾北庭道:“这些小倌馆不过是花了五十文钱将他们收拢至一处,用同一副现成方子熬了大锅药给他们喝,与听天由命并无太大区别。那副药不过几文钱,一个疗程不过几十文钱,不足百余钱便将一个秀才买做小倌,岂能不算奸商,岂能不算发国难财?”
薛河道:“顾将军算账不能只算药钱。须知,伤寒是瘟病,放眼京畿,除了小倌馆,又有谁敢收这些病人。”
顾北庭道:“若是无人来收,东宫可收。”
暮钦晃看了程遇知一眼,程遇知上前一步道:“启禀陛下,京畿此次遭灾甚广,虽然陛下悲天悯人,拨库银两百万两,可如此巨资依然不能解百姓之苦。如今尚有很多百姓流离失所,几处河道都岌岌可危,瘟疫亦是有愈演愈烈的趋势,这些事情无一不费钱。依臣之见,除了朝堂赈灾,民间互助亦需鼓励。收瘟鸡虽然让一些秀才沦落风尘,可将瘟疫患者收拢在一处进行治疗,一来给了这些瘟疫患者一条生路,二来隔离了瘟疫的传播,实乃民间互助之典范。若是朝廷将收瘟鸡视为恶行,只怕会伤了民间之善意,消减民间之善行。”
高相上前一步道:“陛下,程大人说得对,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更何况,为官者,气节为重命为轻,这些寒门子弟为了苟活自愿贱卖给小倌馆,其际遇虽然可怜,其气节却也可鄙。这样的人,即便会读些书,亦非国之栋梁。今日为了活命可以卖身小倌馆,他日为了活命说不定就会卖国。”
高相说完,很多大臣纷纷表示赞同,并表示若是自己病了,宁可病死,也不会卖身小倌馆;若是被别人卖身过去,亦会以死来保全自己的气节。
暮钦晋已从余纳玉口中得知,这些大臣不少人都与高相有过皮肉相亲。他们自己通过卖屁股换得官运亨通,此刻却敢大言不惭道“以死来保全气节”,暮钦晋如是想着,嘴角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
仁昭帝道:“太子,你在笑什么?”
暮钦晋道:“回禀父皇,儿臣为南燕有如此多气节高尚的官吏而欣慰。”
仁昭帝道:“高爱卿说得对,会读书固然可喜,但德行才是选贤之本。京畿大灾,正是众志成城之时,那些青楼小馆能在此时仗义疏财,实可褒奖,不可打击。薛河,传朕旨意,褒奖那些收容瘟疫患者的青楼小馆,统计其花费传阅京畿富户勋贵,让他们自己掂量,他们的善行总不该比风尘草民浅薄。”
仁昭帝的话让暮钦晋微怔,忍不住抬头看他高坐于龙椅上的父亲。此刻,他才意识到自己总认为自己的父亲一直看低自己,自己又何尝不是看低了自己的父亲。几个寒门秀才如何仁昭帝不在意,门阀间的暗斗他也不想掺和,可一张对青楼小馆褒奖的圣旨和一份对其花费的统计,却让京畿权贵不得不拿出比青楼小馆更多的钱财来参与赈灾。
青楼小馆虽然是五十文收一个人,但为了显示其花费巨资,他们的造册上报的价却是琳琅满目,耗资不菲。
若是京畿权贵都拿出青楼小馆本次花费的数,那总数或许比两百万两还不止。
今日朝堂,大获全胜的人是仁昭帝。
暮钦晋忽然意识到,南燕朝廷或许已经腐朽到根子里,可在这堆腐木上端坐的仁昭帝,或许已经做得很好。
散朝后,仁昭帝单独留下了暮钦晋。
他冷冷将一本账册摔在暮钦晋面前,冷冷道:“方才你说怜惜寒门秀才,想为国保贤,可你身边可有贤才?一个个都是鼠目寸光、贪婪成性的东西。这一次,你三弟顾念兄弟之情,不愿给你难堪,将这事压下了。这是你三弟识大体,你回去好好反省反省,即便没有一国储君的风范,总得有点兄长的样子。”
说完,仁昭帝没有给暮钦晋辩白的机会,摔袖离去。
暮钦晋捡起册子,上面是申领赈灾款的名单,记录的都是他的人。
鼠目寸光?
贪婪成性?
暮钦晋笑了笑,他这些出生入死的兄弟都是极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