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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7、一五七、末日警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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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燕的春夏实在太多雨了,这雨哗哗啦啦的又下了一整天,偶尔还劈上几声惊雷,砸下几道闪电,像极了百事哀的贫贱夫妻关在屋子里喋喋不休、没完没了地吵架,时不时砸落一件家具,推倒一盏油灯。
若是贫贱夫妻见着窑洞里的景象,或许会惊讶、惊呆、惊惧,进而觉悟自己的日子虽然清苦,却也太平。
窑洞里的境况很糟糕,一开始只是烟熏得慌,空气差了点,随着时间的推移,伤寒的两大病症咳嗽和腹泻展现出了恐怖的杀伤力,窑洞的地面上越来越多地堆积了病人咳嗽时吐出的浓痰,以及病人控制不住排泄出的黄白之物。
窑洞里的味道臭到可怕,除了近似茅厕的臭,还夹杂着久病之人常有的病臭,那是混合着汗臭、痰臭、脓疮臭和内脏渐渐腐烂的臭,原本熏死人的柴木烟味反而成了这恐怖恶臭中的香薰。
但这已然不算什么,窑洞里的人正在经历更可怕的事情。
湿冷污脏的环境即便是身体健康的人待久了都会很不适,对于本就病得厉害的人就是生死考验,每个窑洞里都有人在呻吟中死去或者悄悄死去。
暮钦晋等人所在的窑洞里刚刚又死了一个人,是个很稚嫩的小姑娘,这个小姑娘在拖进来时已经没意识了,窑洞里都是快死的病人,大家都在争抢着靠近火源,这个没亲没故又没有意识的小姑娘自然没机会贴着火堆躺。她穿着单薄破旧的衣衫,平躺在地上,很冷很冷,却连打寒战或者将自己蜷缩成一团的力气都没有,她就那般沉默而可怜地躺着,除了胸膛小小的起伏,连呻吟都没有。
方才,她突然开始抽搐,叠声唤了好几声“娘”,人就没了气,身体开始排泄出尿液。
一群人飞快地喊着:“她排净身尿了,马上就要排净身屎了,快抬出去,抬出去。”
在这可怖糟糕如末日的窑洞里,当人们连自全都做不到时,悲悯早已被挤出窑洞之外,同样挤出去的还有死者为大这个道理,弥留之人活着时得不到照料,死了后亦无法被顾及体面,当真是生贱死卑。
这一直不绝的大雨是他们的催命符,却也是老天爷对他们最后的怜悯。
一具具尸体躺在窑洞外,大雨不歇,一点点冲刷走了他们身下的屙金溺银,全了离开前最后一点体面。
在这一刻,暮钦晋忽然理解了郑伊。
这些死去的人,最直接的凶手是伤寒,次之的凶手是那些将他们买来后如猪圈养的人,然而,最根本的凶手是朝廷。
这可是天子脚下,朝廷不是没钱,京畿更不缺官吏,何至于东湖一处爆炸,就给百姓招来了末日灾劫。
这是朝廷之错,亦是暮家之错。
天道让他今日在这小小窑洞中提前看到末日惨象,或许是在警训他,即便是心术不正、血脉不纯的旁支,既已窃取了天人暮家的权柄和荣耀,就该承担天人暮家的责任和义务。若是他不求改变,在未来的几十年、十几年甚至更快的几年后,整个南燕都会变成今日的窑洞。
若是他漠视这一切一走了之,他那世外岛屿上开出的花都是南燕百姓的血,岛屿上吹过的风都是涂炭生灵的凄魂,海面上落下的雨都是他的罪孽。
想清楚了这些,暮钦晋心情沉重,深觉任重道远,荆棘遍道,萧瑟满途。
他是懦弱的。
他既惧怕前路的艰难,更惧怕路的尽头没有他想要的好的结果。
或许即便他筚路蓝缕地走到道路尽头,道路尽头也没有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只有风雨飘摇、国破家亡。
背后传来暖烫之意,暮钦晋回过神,却是巫憬憬又偷偷靠了过来,此刻正倚在他背上。
他往外挪了挪,不让她靠。
在察觉到自己对她无端却又深浓的好感后,暮钦晋一直在规诫自己胡摇野曳的心,律持自己下意识的亲昵。
巫憬憬跟着挪了挪,继续靠。
暮钦晋再挪就要淋到雨了,他推了推巫憬憬,轻斥:“男女授受不亲,自己坐好。”
巫憬憬道:“冷。”
“冷我也没法子。”暮钦晋扫了眼她身上的自己的外衣,再看了看自己的中衣,再脱就是里衣了。即便是乌龟都有乌龟壳,他堂堂太子殿下总不能只穿里衣吧。
巫憬憬抓他手去摸自己额头,含糊道:“难受。”
她的额头烫得厉害。
暮钦晋心道:眼前这姑娘有特殊之能,他还有用,不好叫她就这么死了,左右昨天也抱了一夜了,不差今天再多抱一夜。
他往里靠了靠,将巫憬憬抱进怀里,把人抱进怀里后,暮钦晋在心里叹了口气,自哀自怨自我鄙视:什么规诫,什么律持,他啊,不愧是南燕的太子,他有什么资格愤怒朝廷的旨意出了朝堂就开始打折,他自己给自己下的旨意,自个儿都当放屁。
心里实在不甘,暮钦晋看着巫憬憬黑紫白脓的脸,看着她依恋地贴在他胸口,故意道:“算了算了,小爷吃点亏,就当怀里跳进来了一只小□□。”
巫憬憬病得迷迷糊糊的,可无论是哪个姑娘,但凡被人说成是□□,便是已经走到了鬼门关,都能拖拽着黑白无常跑回来跟人拼命,巫憬憬皱了皱眉,回嘴:“乌龟。”
暮钦晋哼笑了下:“古有东郭先生暖蛇,今有小爷暖□□,喂,你不会好了之后也咬小爷一口吧。”
□□长,□□短,张嘴□□,闭嘴□□,□□是跳破了你家瓦,还是咬破了你□□。
巫憬憬烦躁地叹了口气,张嘴在暮钦晋胸口咬了一口。
“还真咬啊,”暮钦晋敲了她后脑勺一下,哼了声道,“安分睡吧,再作怪小爷把你丢出去。”
发烧让巫憬憬的喘息声有些重,但她仍在粗重的喘息间隙学着暮钦晋哼了一声,闷闷道:“骂人。”
他说她丑人多作怪,她听得懂的。
暮钦晋取出帕子接了雨水,拧成半干,覆在巫憬憬的额上:“不然呢,莫非还得夸你是美人不成?”与天人暮家仁爱齐名的是天人暮家超绝的审美,他虽然是暮家旁支,但也是有铮铮铁骨的审美节操的。
冰凉的帕子让巫憬憬发出了很轻的一声舒服的呻吟,伸出双手搭在暮钦晋的臂弯,示意双手也要覆帕子。
暮钦晋道:“没帕子了,你把你的取出来。”
巫憬憬迷迷糊糊地当着他的面把手伸进自己衣襟里胡乱摸索着,先是在左胸口拱动,摸不到帕子,又去摸拱右胸口。
暮钦晋额头青筋跳了跳,微微有些头疼,怀里这姑娘也太没顾忌和规矩了。他按住巫憬憬的手,将她的手从她衣裳里拿出来,叹了口气:“算了。”说完,从自己中衣下摆撕了两块布条,淋上雨水,包裹在她双手和手腕上。
清浅的凉意和身子周遭暖暖的安全感,让巫憬憬有些想睡了,她往暮钦晋怀里钻了钻,嘟哝了两个字:“美的。”之后便没再有动静,呼吸越来越轻浅平稳,难得地在雨夜里睡着了。
暮钦晋看着怀里黒湫湫、紫瘢瘢、白脓脓的一张脸,嘀咕道:“美的?臭美的美吧。”
暮钦晋不禁想到了满杜娜的那条狗,一条很丑很丑的狗,满杜娜却如心肝宝贝一样疼惜着,满杜娜自己没有儿子,便把这条狗一口一个宝贝儿子叫着。即便是满杜娜最贪鲜他的时候,若是那条狗执意要跳上床跟满杜娜撒娇争宠,满杜娜也会压下情欲来迁就她的“宝贝儿子”,而他也能因此得一夜清闲。也因此,他对那条狗印象还不错,很是愿意它多多争宠。
那时他不明白,满杜娜这样的地位,什么样好看的狗她得不到,偏偏如此喜爱一条丑到连叫花子都不愿意领着作伴的狗。
而如今,看着怀里丑到叫花子或许都不愿意娶的丑女人,暮钦晋实在不明白自己对她这莫名的好感和迁就因何而生、从何而来,又,如何消解?
或许她真的是个魔女。
或许她真的对自己施了妖法。
或许自己真该再上一趟南御山,再来一次涤除玄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