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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8、一五八、草芥明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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哗哗啦啦的大雨终于渐渐稀疏，似乎有停下来的指望。
可有些人却已无机会再见晴天。
又一个原该朝气蓬勃、青葱茂长的年轻人悄无声息地死去。或许在东湖那一声惊天巨响之前，他已无起伏的胸膛里也曾怀揣着金榜题名、名垂青史的美梦，这一切就在这寻常的夜里戛然而止，一如这曾经鼎盛繁华的京窑镇，在一夕间落寞为荒村野坟。
鸿鹄生而为鸿鹄，燕雀却总得在盖棺那一刻才无奈承认自己原来真的只是燕雀。
历史的沧海长流里，总有很多未被世情折翅的青年怀揣着比蔚蓝晴空更澄澈的心，比朝阳更喷薄的热烈，在时代长流的浪尖上跳跃，误以为自己是天降的星宿、青史的明珠，在浪潮拍岸那一瞬，在他们粉身碎骨时，他们才在破散的水汽里惊愕地发现，原来自己只是浪潮抛起来的一颗普普通通的水珠，水珠上的蔚蓝是天空的蔚蓝，水珠上的热烈是朝阳的热烈，那些都不是他们的，只有浮梦一场是他们自己的。
但沧海很大，长流不绝，无边无际的水域里是不乏明珠的，时代长流的每时每刻，都有明珠在磨砺成长。
世道很少有绝对公平的时候，青史却是相对公平的。
门阀世家可以挑选良材放入美蚌中精养，门阀世家培养出的珍珠一定比寒门多，也比寒门容易。
但那只是珍珠。
要想成为明珠，需要承受时代长流公正无私的磨砺。
青史公平之所在，就在于明珠的芯子可以是门阀世家精选的良材，也可以是卷入长流里的草芥尘埃。不论芯子是什么，让明珠绽放光华的从不是内里的金玉或者尘埃，而是珠华。
不借天空的蓝，不借朝阳的烈，属于自己的珠华，一层一层磨砺而成的珠华。
此刻，在这污脏的窑洞里，有一粒尘埃尚未包裹好珠华，就试图照亮窑洞内的黑暗，有一颗草芥尚未苍天，就妄图撑起乾坤。
国家不幸诗家幸，读书的好处之一是，面对痛苦时，除了呻吟和哭泣之外，还可以写诗。
此刻，一个书生幽幽吟诵道：
东湖一雷起，京畿万屋残。
谁道春风宜，黎元尽伤寒。
良家好儿女，贱卖作妓倌。
何时光明烛，得照此窑砖。
“不等了！”书生的诗句刚念完，一道铿锵有力的声音响起，“我们不能在这窑洞里等着光明烛，我们要自己走出窑洞，看，窑洞外面就是朗朗青天！”
这道铿锵有力的声音，来自索襄。
或许是暮钦晋的药起了作用，又或许是索襄的身板就跟他的骨气一样硬朗，索襄又站了起来，这一次，他想挑战的不是近在眼前的某一个欺负姑娘的登徒子，而是不知藏在何处的将他们全部欺负了的贪婪权贵。
“朗朗青天？”一个年轻男子一边咳嗽一边讽刺道，“你是病瞎眼了吗，这外面漆黑一片，还下着雨呢。”
另一个书生倒是和气一些：“且不说我等无伞无蓑衣，雨夜行走或许会冻死半途。即便这雨停了，我等孱弱迟缓之病骨，又如何跑得过墙外那些守卫。”
索襄道：“我愿做先锋，引开守卫。”
最先说话那个年轻男子继续讽刺道：“门外少说有几百个守卫，你是有三头六臂，还是像孙悟空一样拔撮毛能变出百来个你，把守卫都引开。”
他的冷言讽语，索襄并不气恼，认真分析道：“我既无三头六臂，亦无七十二变，但守卫也是人，我们会冻死，他们也会。我认为此刻墙外的守卫一定极少，说不定根本没有人值守，只是轮岗巡视。我们等到雨停之后，抢得先机，迅速逃跑，定能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更何况。”索襄看了一圈地上躺着的人，“我们要做的并非是大家都跑出去，我们只要跑出去几个人，甚至一个人，就可以报官，让官府来解救剩余的人。”
“解救？”那个年轻男子冷笑道，“我们白纸黑字签了卖身契，五十文钱就把自个儿贱卖了，合法买卖，如何解救？”
一个姑娘哭哭啼啼道：“我没签卖身契，是我家人签的，呜呜呜，他们怎么能五十文钱就把我卖了。呜呜呜，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真的会让我们当妓女吗？”
索襄道：“我也没签卖身契，我是病得昏迷在路边，醒来就在这里了。”
忻枝小声道：“我……我是自己签的。我病的厉害，嫂嫂刚生了孩子，她怕病气传给孩子，想让我另寻地方住，我爹娘不肯，结果……” 忻枝哭道，“结果我的小侄子当真被我过了病气……呜呜呜……”
索襄柔声道：“忻姑娘，这并非你的错，你不必自责。”
索襄用他沙哑的声音大声道：“无论是否自愿，五十文钱买一个大活人绝非公允的买卖，更何况，他们把我们丢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中，比露宿荒野还困恶十倍，不合乎世理，更有悖于仁道，只要南燕还姓暮，总不能越了这个‘仁’字去。”
年轻男人不屑道：“天真。你可知这是哪里，这是京窑镇，是朝廷御赐给巫族的疫窑。十年前，这里就焚烧过无数像你我这样的瘟人，不出几日，就该烧我们了。”
一个姑娘哭着道：“你胡说，你是不是故意吓我们？”
年轻男人道：“我吓你们做什么，我本就是京窑镇人，呵呵，” 年轻男人头靠在墙壁上，露出一抹讽刺笑意，“如今死在这里，倒也算是落叶归根。”
索襄道：“太好了，你既是京窑镇人，一定对这里的地形熟悉，兄台可还跑得动？等雨停了，我把守卫引开，你带上一些尚有体力的人，想办法跑出去。”
年轻男人怔怔然地看了索襄很久，方露出一丝不再含风带雪的笑意：“我跑不动了。但我可以给你们画舆图。” 年轻男人从衣服里取出一块白帕子，从火堆里捡了一块炭，画了起来。
他嘴巴一直说着丧气话，舆图却画得十分细致详尽，画完之后，他还咬破了手指在舆图上画出了一条最合适逃跑的红色路线。他将舆图交给索襄，嘴巴抿了又抿，还是忍不住讽刺道：“舆图在这里，最好的路线也在这里，但能不能跑出去看命，若是侥幸跑出去了，那就好好生活吧。不要妄想着再来救我们，那只会送了你的命。这块舆图就当我送给你的天真乐观的裹尸布。”
索襄笑道：“我可以有裹尸布，但我的，”他望着年轻男人，坦荡笑了笑，“我的天真乐观不需要裹尸布，有了舆图定然就有人能跑出去，届时我们大家都能得救。”他看向暮钦晋道，“是了，这位郑兄体力极好，又心怀大义，咱们把舆图给他，他一定能跑出去。”
索襄把舆图交给暮钦晋：“郑兄，等雨停了，我去把守卫引开，你拿着这张舆图沿着这条路走。”他重重握住暮钦晋的手，“此处近千人性命拜托郑兄了。”
暮钦晋接过舆图看了看，将地形记在心里，将舆图交还给索襄：“索兄，你的天真乐观不需要裹尸布，你也不需要。现在，你悄悄去其他窑洞找一些跑得动的人，不要太多，最好和你一般，”暮钦晋也学着索襄顿了顿，看了方才那个年轻男人一眼，“天真乐观的人，等雨停了后，我去引开守卫，你们沿着舆图逃出去。”暮钦晋又看了忻枝一眼，“忻枝姑娘身体恢复得很好，你把她也带上吧。”
忻枝摇摇头，撩起裙摆，露出自己的小脚：“我跑不快的，我相信索大哥一定会来救我们，我在这里等你们。”
索襄摇头道：“郑兄，还是我去引开守卫吧。我父母皆亡，亦无妻儿牵挂，我去引开守卫更合适。”
暮钦晋道：“索兄，郑某武功尚可，我去引开守卫并非舍生取义，你尽管放心，你我京畿再见。”
索襄喜道：“这样啊。”
暮钦晋想了想，靠近索襄轻声道：“索兄，实不相瞒，我乃东宫之人。索兄深明大义，我很是钦佩，愿向太子殿下举荐索兄。”
索襄的脸色变了变，忍着愤怒轻声道：“郑兄你竟然是一碗粥的门客，这位太子殿下无能贪婪，残暴好色，一无是处。若不是他们这些权贵贪墨、骗取赈灾款，我们也不至于落得眼下境况。”
无能贪婪，残暴好色，一无是处？
暮钦晋知道托自己三弟的福，自己的风评必然不会好，但这也委实太差了点，他还想为自己说点好话：“索兄，殿下他不是外界传的那个样子的。”
索襄质问道：“不是？督理户部没几日就被罢免的莫非不是他？带头骗取赈灾款的莫非不是他？百姓头无片瓦、衣不蔽体、病弱无医的时候举办桃花宴选聘太子妃的莫非也不是他？”
暮钦晋叹了口气，都是。
索襄道：“我还听说东宫中的歌姬全是被割掉舌头、刺穿耳朵的可怜女子，郑兄你可愿诚恳告知小弟一句，这些属实否？”
暮钦晋有些尴尬：“这些一言难尽。”东宫里是有一群又聋又哑的姑娘，听顾北庭说是云既异弄回来的，具体哪里弄回来的，云既异没和顾北庭说。
索襄叹了口气：“郑兄你啊，明珠蒙尘、所托非人。”
暮钦晋道：“索兄，殿下他绝非外界传言那般不堪。”
索襄盯着暮钦晋的脸看了一会儿，狐疑道：“郑兄你为何一定要为一碗粥说话，莫非你与他并非简单的君臣关系？”
暮钦晋愣了愣，心道：莫非索襄知道他就是暮钦晋？
索襄凑到暮钦晋身边，更小声道：“莫非当今太子既是你的主上，亦是你的夫人主？”
暮钦晋一脸复杂地看向索襄，他从脑海里将索襄挺身而出勇救忻枝的画面拎出来，回忆了一遍又一遍，才忍住了掐死他的念头，用平静的语气回道：“索兄想多了。”
听见暮钦晋否决，索襄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拍拍暮钦晋的肩膀：“不是就好，不是就好。”
暮钦晋心道，怎么会是呢，我就是把你睡了，也睡不了自己。
索襄替暮钦晋庆幸了一会儿，又开始替他忧虑，语重心长地小声道：“郑兄，我听说那位殿下好色□□，在萨达时，他一边为了苟活求辱于萨达男权女贵，与很多人不清不楚，一边又欺压萨达平民男女，甚至将人□□至死。郑兄容貌绝佳，伴在这般好色之徒身边，我既为郑兄可惜，又为郑兄担忧。”
暮钦晋无语至极，心道：收起你的可惜和担忧吧，我可谢谢您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