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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4、一六四、丹心成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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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兆府。
书写“明镜高悬”四个字的匾额高高悬挂在公堂之上。
京兆尹薛河将惊堂木“啪”得一拍,不耐烦道:“索襄,本府已再三声明,买卖疫人是当今圣上亲自褒奖过的义举,公允合法,利国利民,尔等休得胡搅蛮缠。”
堂下跪着的索襄朗声道:“五十文钱将人卖作倌妓,如何谈得上公允;那些所谓义商将人买去后,不加医治,不过是扔在一边让其听天由命,每日亡者几十人,何来利国,何来利民?”
薛河问道:“他们可熬药了?”
索襄道:“熬了,可是那不过是几文钱一大锅的草药,并无药效。”
薛河道:“索襄,你说你是昏迷之后被义商买去的,是也不是?”
索襄道:“是。”
薛河道:“你未被义商买去时,便是这几文钱的药都喝不起,昏迷在路边,一脚已在鬼门关。如何你身体已然大好,若非义商救治,你又如何能大好?!可恨你狼心狗肺,枉读圣贤书,救命之恩不知感激报答,反而嫌弃人家的药只值几文钱。”
索襄还待分辩,薛河又拍了下惊堂木:“尔等四人早已签了卖身契,当算逃奴,按理说,原该遣送回去,念在尔等逃出后尚且顾念其他疫人,尚算有几分公义之心,本府不予遣送。但尔等忤逆圣心、污蔑义举、黑白不分、恩将仇报,可谓不忠不义无知无耻,来人,将他们拖出去各打三十大板,赶出府衙。”
索襄大声道:“大人,京窑镇每日都在死人,与日俱增,你且派人去看上一看,到底是我等不分黑白,还是有人欺君瞒上,你派人去,一看便知!”
薛河充耳不闻,心里烦得慌,觉得眼前这呆头秀才比前几日过来这边的那位笑里藏刀的殿下还难缠。
在南燕,除了讯杖和杖毙外,其他杖刑皆臀受,杖具一般是竹片、荆条或者柳条所制,即便杖上百下甚至几百下,也不太会伤到根本,因杖刑而死的大多是伤口发炎所致。
三十大板结束后,索襄等四人放下长衫下摆,盖住鲜血淋漓的屁股,一瘸一拐地走在大街上。
赵晓龙茫然道:“怎么会这样?收瘟鸡这种事情怎么还成了义举?还得了今上的褒奖?”
李江愤慨道:“是啊,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索襄道:“天常钟,圣上一定是被那些佞臣蒙骗了,我们去撞天常钟!我们要向圣上亲自禀明此事!”
李江道:“索兄,这天常钟可是不好敲的,要敲那天常钟,首先要用天常钟悬挂着的匕首刺穿自己的腹部,方能得到侍卫的允许撞击天常钟。”
赵晓龙道:“是啊,天常钟响后,也并非立刻就能面圣,大理寺会派一位少卿过来对敲钟者施以一百零八杖杖刑。”赵晓龙指了指自己的屁股,“这杖刑可非我等这臀杖,而是脊杖,一八零八杖下去后,不是瘫痪就是毙命。前几个月那渝郡杨七小姐,就瘫痪了,听说她现在已经死了。你们想想,杨七小姐富甲一方,珍药名医无不可得,还是无法自救,我等去敲了,又焉有命在?”
索襄大声道:“生我所欲,所欲有甚于生者,故不为苟得也;死我所恶,所恶有甚于死者,故患有所不辟也。”
简宗突然道:“索兄,你当真觉得圣上是被人蒙骗了?”
索襄道:“自然。”
简宗冷笑道:“当今圣上以闲王身份在一众皇子里龙登大宝,御极宇内二十载,‘收瘟鸡’一事是否公允,便是白丁都能想明白,圣上如何能不明白?他不过是不在意我等寒门秀才罢了。索兄,你若看不清这一节,当真以为圣上是被蒙骗的。愚弟便劝你一句,莫要混迹朝堂官场,罢却圣贤书,安心归家种田。”
他此话一出,李江、赵晓龙面面相觑,各自一声叹息。
赵晓龙道:“是啊,索兄,我等是答应过你逃出来后要齐心协力拯救其他人,我等也已经践行了自己的承诺。只是情势如此,我等已经尽力了。我们……我们要不就此别过?”
李江道:“方才薛大人其实已经点过我们了,若我们再闹下去,就要把我们遣送回京窑镇。死,我不惧也;可若以倌籍而死,死后如何面对列祖列宗。”
简宗叹息道:“十年寒窗难凉热血,一遭公义丹心成屑。我想往南边走走,诸位可愿与我一起?”
李江道:“我本就是京畿人士,南边,我还是不去了。”
赵晓龙犹豫道:“简兄,南燕是苍暮最富饶繁华之地,不论哪国的官场都是差不多的,还不如挑一个最富饶的。”
简宗看向一直沉默着的索襄:“索兄呢?”
索襄坚定道:“我要去撞天常钟。”
李江震惊地看向他道:“索兄,事已至此,何必以卵投石,以指绕沸,枉做牺牲。”
简宗叹息道:“索兄,你这是何苦?”
索襄道:“简兄,你方才的话我仔细想了,我觉得你说得对,圣上绝非愚钝之人。可是简兄,天子聪睿是好事。若天子愚蒙,我还担心道理讲不通,既然天子聪睿,那我们与他讲道理,他一定是听得懂的。陛下他只是做了错误的抉择,我们与他好好讲道理,他一定能改变抉择的。”
简宗道:“索兄之心,如春水映阳,索兄之行,却似明月沟渠。索兄这样的人,不该死在天常钟下。”
索襄无畏道:“与其浑浑噩噩七十年,我倒更愿死在天常钟下,碎身糜躯,南墙不悔。”
李江道:“愚弟怯懦,愿送索兄前往,望索兄莫嫌弃。”
赵晓龙道:“我亦愿送索兄一程。”
索襄道:“怎会嫌弃,若是我这身体不中用,没能挺住那一百零八杖刑,还劳李兄、赵兄赠送草席一张。”
李江看向简宗:“简兄?”
简宗道:“我比李兄更怯懦,我就不去了。”他冲着索襄抱拳道,“愿索兄此行顺利,身安命长。”
简宗看着索襄离去的背影,见他瘦骨嶙峋却身姿挺拔,若一根修竹孤赴水火,试图用自己单薄的身躯挡住万民之灾,其身羸弱,其气冲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