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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阿芝 ...

  •   我叫阿芝,生于大山,长于大山。

      在我印象里,连绵不绝的山峰的后面,是一条江,很长很长的江。

      我不知道它起源于哪儿,也不知道它要蜿蜒到哪儿去,我只知道,我光着脚走到江边需要一个小时。

      小时候,妈妈总是唬我,要是不听话,就把我扔大江里。

      虽然她的话很令我害怕,但我还是喜欢去江边,夏天的晚上,我可以和我一个村的小伙伴在江边,等星辰升起,再慢悠悠晃回家。

      同时,我会和我的小伙伴们,在那条江分出来的河沟里,抓螃蟹,抓黄鳝。

      而且我要拣柴,我要割猪草,那些地方是不可避免的。

      我家背后有座山岗,是群山里最高的地方。山岗上有一棵黄桷树,那儿能看见江水,也能眺到江河对面。我尤其喜欢在那儿荡秋千,和我的小伙伴们,丢石子儿,抽皮条。

      四岁那年,我有了个弟弟,我很开心,因为爸妈好像很开心。但是那时候计划生育,我们家很穷,被罚款后,我父母好像没那么开心了。

      但好像只是对我。

      他们把我的鞋给弟弟穿,但弟弟穿不进去。当然,那鞋就还是归我咯!

      我很爱读书,但是我只读到了二年级。因为七岁那年,我生病了,不知道生了什么病,反正很严重,我妈说我高烧不退,快断气了。

      交通不便,我爸就背着我去大城市里找医生,翻过山川河流,应该是坐船,好像也有坐车?我记不清楚了。因为我病得糊涂了。

      很幸运,家里借钱把我治好了,但脑子可能烧坏了,就不喜欢读书了。不仅不喜欢读书,我好像连话都不会说了。不是不会说话,是不会说人情世故里的话。

      他们说我笨,我没办法反驳,因为我说得越多,他们就笑得越多。

      所以自那以后,我就没读书了。

      我和我弟弟并不和睦,从小打到大。他七八岁了还不会说话,甚至还吃奶,我不能理解,我觉得他比我还笨。

      但是妈妈好像更喜欢他一点。

      后来我就不说他笨了,因为他长成正常人了。但架还是不少打,小时候都是我赢,但越到后来,他赢的次数就变多了。

      不过,等我稍微长大以后,打的次数就少了。

      我二十一岁那年,我爸妈给我找了个婆家。对面山上的,也是小时候一起长大的。我没有异议,嫁过去了。

      我记得结婚那天,他拉着我挨个敬酒、散烟。我穿着新衣服,很开心,因为有好多人,他们都笑着,很热闹,所以我也笑着。

      后来,我怀孕了。

      起初,我丈夫对我还不错。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开始打我,他说我听不懂人话,但其实我听得懂。

      他打我,我就回娘家。他们会劝和,自然,没多久我也会和他回去。

      后来,我就不往娘家躲了,因为我爸妈说,嫁都嫁出去了,老是回来像什么话?

      可能,确实不像话吧。后来,他打我的时,我就很少回娘家了。

      我给他生了个女儿,他打我更狠了。

      我记得那是个夏天,我还在月子里,为什么打我我给忘了,我只记得外面很热,他拿着火钳追着我打。

      拳脚相加后,我身上全是乌青紫色,他扇我巴掌,我嘴角破了。

      我躲在屋子后面,下身很疼,还没恢复好,就找了个石坎坐着。我望着树叶缝隙外的烈日灿光,觉得眼睛酸。

      我好累,但我得活呀!

      肚子响了又响,我悄悄拿了个不锈钢盆,架在石头上,从兜里抓了半把米,打了点不知道什么时候的屋檐水,给自己煮稀饭吃。

      很不幸,被发现了。

      他出来把我稀饭踢翻了,接着打我。打完之后,他又回去接着打麻将了。

      我听见他们牌桌上在议论我,说什么的都有,但是也有劝他的。

      但我知道,他听不进去的。

      白云苍狗,日头漫漫,我扛着锄头,如常下地。

      一年一年,我挨打的次数并没有变少。有时候因为一件很小的事,可能凳子被我坐坏了,可能孩子不听话了。

      他喝完酒打我打得更重,但后来我学聪明了,他一喝酒我就带着孩子躲出去。

      我三十二岁那年,他在外偷情,被我发现了。准确的说,不是在外,他的偷情对象是我弟媳妇儿。

      被我发现后,我冲进去骂了他们。他又打我,这次打我比哪一次都狠。

      我脸肿了,骨折了,身上都是血。说通俗点,他已经把我打得爹妈不认了。

      我被打得很惨,但他并不打算放过我。他和我弟媳追着我打,把我追到江河边,拿着刀要砍我。

      我很害怕,很怕死。

      他们说,男人死上天堂,女人死下地狱。我才不要。

      我躲在江边的一棵树下,用一丛草挡身。天太黑了,他们没找到我,找累了就回去了。

      等他们走后,我才放声哭了出来。

      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但我知道痛。

      我很痛。

      我坐在鹅卵石和泥沙堆积而成的沙堆上,望着天上的星星,好模糊,望着江水里的弯月,还是模糊。

      我抹掉眼泪,再次眺望,好像好点了。

      我想,要是我是山里的树,或者江里的鱼,就好了。虽然会被砍会被捕,但不会被打得鼻青脸肿。

      我知道我回去肯定还会被打,所以我没回去。我爸妈也暂时奈他们不何,就劝我躲远点。他们给我塞了点钱,让我坐船渡江,去江的那边躲一段日子。

      我同意了。

      我拿着钱,还有为数不多的行李,坐上了渡船。我的二姨早些年嫁到了江的那边,我没有去处,就躲到她家里去了。

      躲了没几天,我才听说,我爸妈喊了人,把我丈夫狠狠打了一顿。

      闹剧后,我弟媳跑了,我丈夫也被打得个半死不活。我想,应该没打我打得狠。

      不管怎么说,他被打了,我很高兴。但没高兴太久,就听到家里来的噩耗了。

      因为我爸妈叫人打了他,他家报警了。他和我离了婚,让我们家赔钱,不然就告到法院去,让我们家坐牢。

      他开口,要赔四千块,但我们家拿不出来。我弟弟没有工作,爸妈种十年地也拿不出来。

      家里没钱,僵持了半年办不下来,我二姨就当媒人,给我介绍了对象。

      那个人就在江这头,我躲着的这头。

      那个人和我差不多大,据说二十来岁时娶了个媳妇儿,但媳妇儿是个疯子,连个种都没留下就跑不见了,然后光棍到了现在。

      他家愿意替我出钱,然后我就嫁了。

      那年我三十二岁,又怀孕了,是未婚先孕。是的,我有了孩子才和我的第二任丈夫办的手续。

      我以为江的那边是救赎,但好像……也是深渊。

      我怀孕时,他对我还算不错,想吃什么都有,鸽子汤、炖猪蹄,没少我的。

      他也许诺我,说我嫁给他,他会对我好的。

      我天真地信了。

      十个月后,我生了,又是个女儿,我们给她取名小文。

      我的大女儿判给了前夫,已经和我没什么关系来往了,所以我很宝贝小文。

      但他从来不管孩子。

      月子期间,孩子哭了闹了,吵到他睡觉,他就把我连打带踹地轰起来,哄孩子,让我想办法让孩子不闹。

      可未出月子的婴儿懂什么呢?婴儿不就是哭回来闹过来的吗?

      后来,他也开始打我。他说我懒,说我听不懂人话,因为娶了我,家里越来越破败。

      但是家里饭菜是我烧的,地里的活我一样没少干,我不懂为什么这也怪我。

      但我学聪明了,我会和他顶嘴,也学会了还手。

      他力气比我大,所以我还是经常吃亏。

      有一次,因为哪块地的草没除干净,他又动手了。他推了我,我一屁股坐到石墩子上,尾椎骨断了。

      然后他带我到医院去,给我医治。

      后来我生病了,咯吱窝长了个什么肿瘤,他又带我去治。割掉后,他天天在我面前抱怨,说一年的菜钱都花我身上了,我没还嘴,这是事实。

      他虽然会带我医病,但还是会打我。

      严重的一次,我拿着镰刀,他拿着锄头,两个人对打的叫喊嘶吼声,整个村都能听见。

      他爸妈来劝架,他多多少少能听进去一点,所以后果也没有很严重。

      怎么收场的我给忘了,我有印象的是,三岁的小文就在旁边哭,我顾不上她。

      有时候闹离婚,但一想到小文我就心软。不能离啊,离了小文怎么办呢?

      全村的人都知道,我和他在家天天打架。不止全村知道,可能都传遍整个社了。

      他们偶尔也会劝他,但他听不进去,该打的架还是一点不落。

      后来,他出去打工了,我在家种地,日子好歹缓和下来了。

      他一年到头很少回来,只剩我在家照顾小文。

      插秧种地、喂鸡喂猪,我都会干。

      那么,当个活寡妇也不错。

      其实我也想出去打工,去搬水泥、洗碗洗碟,都可以。

      但是小文离不开我。而且他总是说,外面没有什么工作地方会要我的,因为我不会见色行事,我做什么都很迟钝,他们不需要我这么个笨脑袋的人。

      小文越长越大,上了镇上唯一一所初中,寄宿在校。但才读了半学期不到,不知道犯了什么事,被班主任取消住宿资格了。

      要是没早晚自习,大可以让她和小学那会儿一样,来回走到家。

      没办法,我们咬咬牙,攒了点钱,在镇里买了个房子。

      从那以后,我接小文下晚自习也轻松多了。

      虽然在镇上买了房子,但我每天都会回老家,喂喂鸡鸭,种种地,插秧收秧,一样不少。

      我的丈夫一年里会回来个几次,每次回来都当大爷样,洗衣做饭样样不做,全是我来。所以我和他争执也不少,该吵架依然吵,该打架依然打。

      他会扬言用扁担砸死我,也会说把我头按到水里淹死我,以及用刀砍死我,等等等等。

      虽然没这么严重,但我身上的伤确实一点不少。

      我知道他不是个什么好东西,他说他在外打工的时候,看见那些个美女会上去调戏几句,他说他甚至想过极端念头。

      但我很庆幸,他没有干。

      小文高中的时候,他学会了用智能手机。

      他有了微信,然后开始疯狂加群,在群里和别的女人聊天,他们聊语音,很多人,不知道都有谁,但不止一两个。

      他说都是网络上的朋友,但我很不舒服,在家的时候,他总是抱着手机到凌晨三四点。我会劝他会说他,但迎来的只是拳头和巴掌。

      小文上了高中,学业越来越繁重,每个月只有一个周末能回来。

      有次小文回来,恰好遇上他也在家。

      我很开心,因为我们一家三口团聚了。

      但气氛不怎么和谐。那晚,好像是炖肉时我忘了关火,然后我和他又吵起来了。

      他没动手,我知道他忍着的,因为小文在家。但小文忍不住。

      她吼我们,她说,好不容易放个月假回来,吵得人不得安宁,就劝我们离婚。

      他思考后,同意了。

      可是我的女儿,你怎么这么狠心,拆散自己的家庭,让我被人笑话呢?

      不过后来没离成,因为我的小文没长大,她需要一个完整的家。哪怕她想着拆散这个家庭,我还是很爱她。

      后来,小文考上大学了,我很开心。

      我年轻那会儿有羊癫疯,走在路上突然就倒了,然后口吐白沫。我不知道是不是这个病,他们都这么说,还有说母猪疯的。

      那时,我生下小文后,他们都说,小文长大了也会遗传我这个病。

      但事实和时间证明,我的小文没有病,甚至很聪明,还考上了大学,所以我很开心。

      但也很难过,因为她要去远处上学了,我不能待在小文身边了。

      小文上大学走后,他就接来了他父母。我觉得他很蠢,他家四兄弟,我们家房子是最小的,偏偏他要接手。

      而且他爸妈对我也不好。之前在老家打架,他们少不了拱火拉偏架。

      他爸说,不要给我娘俩买医保,给他自己买就够了。但他心疼钱,给自己也没买。所以现在,我们一家三口都没有医保。

      当然,他父母来后,我没给他们什么好脸色。但一旦发现,他又会打我,所以我只得尽孝道。

      后来,他脚在工地上受伤了,筋断了,瘸了。

      他彻底养在屋里了。

      年轻时德行没改,我和他照旧吵架、打架。因为小文不在,甚至打得更厉害了。整栋楼都知道我们在吵架,幸好住户不多,不然得被投诉了。

      有一次,我去老家摘菜回来,没有给公婆煮饭,我以为他们都吃了,于是自己热了碗冷稀饭,就着冷菜吃。

      他打完牌回来看见我一个人在吃,在门口瞪着我半天,拳头紧了又紧,然后,终于还是挥上来了。

      那碗稀饭倒了一地。

      还有一次,我发现他在手机的群里和别人聊天,花钱看片,好几年了死性不改,在家还会和别的女人视频。

      我一如既往地劝他,说他,他不耐烦了,又开始打我。

      他爸妈也会说他,当然,是站在他那一头,说,就算他在外面找,也应该顾好家里。

      那时小文也在。

      小文边哭边拉架,她小时候也这样。

      然后,小文又让我离婚。可小文正在上大学,正是要用钱的时候,怎么能离呢?

      我只是想让小文劝劝他,因为她长大了,大孩子的话,他肯定多少能听进去。

      我外甥女也劝我离婚。但我才不会听她的。

      她劝我离婚,肯定是因为见不得我好。因为我年轻时候,拆散了她爸妈,拆散了她的家,她想要报复我,才一个劲儿劝我离婚。

      小文上学走了,我和他日子依旧。

      不同的是,后来吵急眼了,他会打我一顿,然后赶我出门,因为那是他买的房子,名下也只有他一个人。

      天太晚了,我赶不回老家去,只有去我大哥家里睡。那是我大伯的孩子,他在这边租了几十年的房子,隔得近。

      第二天,我大哥又把我领回去,当着他面,指着他鼻子说,要是再赶我出门,就叫人来打他。

      他没吭声。

      然后,我们又成了一家人。

      但是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

      第二次赶我出门的时候,我没有去我大哥家了。我回了老家,但那不是我的老家,那是他的老家。

      他老家离那条江也不远。

      傍晚,我走到江河边,坐到江岸石墩上。我拿出手机,点开联系人,摁了个“妈妈”。

      嘟嘟两声,那边接通了。

      我说我想回家,她说,我弟弟在家,我们姐弟俩也会打架。

      电话挂断后,我在那一处呆坐好久。江里有船,总是有鸣笛声,大船从我跟前过去,船上的灯光恰好能照亮对岸。

      我靠着船光,遥望对岸。那怕时光变迁,我依然记得对面某棵苍老的树下,是当年我离家时躲藏的地方。

      我抬头,借着月光,眺望重峦山峰后最高的山岗,那棵黄桷树依旧。

      那年,我五十五岁,我没有归处。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阿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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