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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小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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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小文,出生在一个看似完整实则破碎的家庭里。
我知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但我觉得,我们家的未免太难念了点。
我有个堂哥跟我说,生在我们家的东西都很可怜,狗儿不洗澡猪儿吃不饱。他说,就连我一个大活人也可怜。
我没话说,回顾我从小到大的日子,确实算不上命好。
我不记得我呱呱坠地的模样,我妈跟我说,我是被期望出生的孩子。但她又跟我说,我出生后,我爷爷奶奶都没来看过我,连我爸,也很少抱我。
因为都知道是个女娃。
我生下来时,吵闹得很。晚上吵到我爸睡觉,他就起来给了我一巴掌,脸上留下三个手指印。
至于为什么不是五个,纯粹是因为我稚嫩的脸上还不够印上五个。
但这并没用,我哭闹得更狠。
我幺妈告诉我,小时候我不喝奶,一个劲儿哭,说什么都不喝,我爸打我也没用,不知道我为什么不喝。
我幺妈说不可能白平无故不喝奶的,她就给我检查了一遍,这才发现我两边腋下烂了,说血淋淋的,深可见骨,因为天热,又没人给我清理,疼着又不会说话。
我稍微有记忆后,我就很怕他。因为在我的印象里,他总是鼓起眼睛,咬着牙捏着拳头,要打我,要打我妈。
是的,我印象里,他们经常打架。
我妈总是会抱着我哭,事过之后,他跟个没事人一样,该吃吃,该喝喝。
我不喜欢他。他打我总是没理由的。
小时候我和他坐在一个饭桌上吃饭,我瞧见他在看我,我就问他,看我干嘛?
他说,我不看他的话怎么知道他在看我。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是我还是很不舒服,因为我觉得他那个眼神是瞪。
所以我又问他,我说,看我干嘛?
然后我就被打了。
很莫名其妙是吧,我也觉得,哪怕至今我也没明白他打我的动机在哪儿。
还有一次,夏天午睡时,我睡不着在床上走,把他惊醒了。他醒来就抓着我头发一搡,问我能不能好好睡觉。
我哭着说能。然后我跑外面哭去了,因为怕吵到他又被打。
当然,也有有理由地打我。
比如,我打碎一个碗,他会打我。
我记忆犹新的是我四岁那次。
我在院里和我表妹玩,她一岁半。我往外扔空瓶子时,不小心砸到了她脑袋。
那时候我很恐慌,因为所有的大人都在院子里。我看了一眼我爸,我发现他脸色变了,我知道我又要挨打了。
我就跑,跑到灶房,胆战心惊地看着我妈。她还没来得及问我,我爸就拿着根手指粗的桑树枝,打我,往我后脑勺打。
打了两下,一条肿了,一条破了皮。到现在,我后脑勺还有个疤。
我奶奶给我擦油,她说,不该打脑袋,该打屁股。
有一次,我爸妈俩闹离婚,为了什么我给忘了,总之,我爸哄我说,给我买香蕉买苹果,让我跟着他。
其实我那时候不明白,为什么他会要我,直到现在我也没想明白,我跟着他,对他有什么好处。
因为我知道他想要个带把的,做梦都想。
有时候我在想,如果我是个男娃,是不是就不会挨打了?但我又很庆幸我不是个男娃,如果我是,那我真就烂了。
我肯定会是个坏人,或许跟我爸一样,或许会比他好一点,但好不到哪儿去。
大概八岁那年,我妈怀孕了。其实我不知道她怀孕了,因为她肚子平平的,压根不像大头电视机里的孕妇。
那时,我玩闹地拍了拍她肚子,然后被她打了一下,她跟我说,我要有弟弟了。
我不知道她怎么知道那是弟弟的,可能家里很想要个弟弟,然后就默认是弟弟了。
本来要有新成员,该是一家其乐融融的,但我并不开心。
那时候我就知道,要是有弟弟,我会过得更苦。因为我爸的意思是,咬牙罚款也要把他生下来。可我们家很穷,几万块可以要命的穷。
自然,到了后来我也知道,依照我们的家庭条件,如果真有弟弟,他们不会让我上大学甚至不会让我上高中。
我什么都知道。
后来,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弟弟没了。我很庆幸,我没有弟弟。
虽然这个想法很邪恶,但我真的很自私。
小学那会儿,我爸出去打工了,我很开心,因为家里没有人打我和我妈了。
但读书的时候,又不那么开心了。
小学在镇上,起初,他们会让我坐车回家,但后来为了节约那两块钱,他们就让我走路,来回我要走将近三小时。
早晨五点出头就得起床,其实我很想睡懒觉。
这还是不那么开心的其一,其二是,我妈一个冬天不给我洗澡洗头。
我很臭,头上长虱子了,身上都是黑锅巴。同学都不和我玩,会嫌弃我。
我回家问我妈,为什么不给我洗澡?她说,冬天洗澡会感冒,感冒了要花钱治病,她冬天也不洗。
那时候我不懂,我也就勉强接受了这个理由。于是上了初中,我才开始自己烧水洗的。
虽然她会说我,但我听过就忘了。
初中那会儿,我本来是寄宿,但才住了不到半学期,就有人反应,说宿舍里有人剪她头发,然后她们都怀疑是我。
她们说就我有剪刀,甚至有室友给我造谣,说看见我半夜起来剪那个人的头发,说的绘声绘色。
但其实并没有。我晚上睡得很老实,甚至呼吸声都是宿舍里最轻的。
后来,班主任在我这儿没搜到剪刀,我以为我也算清白了。但第二周,她就通知让我走读,因为宿舍里有人说,我早上起太早吵到她们了。
我很无奈。
然后,我在二伯家寄宿了一学期。
在他家我也没怎么好过,他说我把他家墙壁糊花了。
可那墙明明是表妹蹬的,我没话说。
让我更没话说的是,有一次他买了个装饰坠子,一个观音像,他们挂在门上,没一会儿就不见了。
他们说是我拿的,因为我小时候偷偷拿过爷爷奶奶的钱去买辣条吃,所以他们觉得是我偷的。
可我真的没有偷呀!我甚至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挂门上的。我很委屈,我只能哭,什么都做不了。
最后,那个坠子是从床底下扫出来的,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在床底下。
反正,他们认定了是我干的。
后来,我们家买了房子。
在顶楼,一个很小、很破旧的二手房,没有客厅,也不知道是没有,还是户型问题,总之,这房子看上去年龄比我大两倍不止,下雨天还漏水。
但我很开心,有窝了嘛,不用寄人篱下了。
那时,家里就只有我和我妈。起初几个月,我挨着我妈睡的。后来就分房间了,准确的说,不是分房间,我被分到了连接她房间和厨房的过道上。
我不明白,为什么另一间房子他们宁愿圈起来喂鸡也不愿意让我住。
过道当然是没有门的,所以我给自己安了一个帘子。但我妈总是会偷偷看我,这让我很不舒服。
叛逆期那会儿,我心理出现了问题。其实也不算,我觉得可能只是因为我单纯蠢。
我听说,一个人的基因是由爸妈两人决定的,妈妈的基因在皮肉里,爸爸的基因在骨头里。
是的,我信了。
我很讨厌我自己携带的某部分基因,我狂怒生气还有无情的模样,和我爸很像。
我知道这些情绪都是不对的,但我控制不住。我把它归结于基因,所以我时常很讨厌我自己。
我想,我要剔除属于我爸的那份基因。我就在自己手臂上划啊划,想要刮骨。
我想,把全身上下的骨头刮一遍,我就不会像他了。
深浅不一的伤口让我很痛,但这些伤口还是没一条能见到骨头的,划到后面受不了了,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后来上了高中,学了生物,才知道我那时候行为是多么地愚蠢。
我妈不知道这些,我什么都没告诉她,因为我知道,她理解不了我的行为,现在看来,我自己也理解不了。
我妈很粘着我,上了高中尤其明显。
我每次出去玩,出门不到半小时,她就会电话轰炸我。
如果第一通电话是八点给我打来的,那八点到八点半之间我会收到她十来通电话,平均时间每一通电话会在两分钟到五分钟之间,没有夸张。
甚至后来大学了,我说我假期要去实习,她不同意,要我回家,她说看着我她才安心。
可是我已经长大了啊,我要准备工作呀,我这么跟她说,只换来她一句,再大也是她的孩子。
我无可反驳。
她甚至对我说,哪怕她哪天入土了,也会爬起来守到我身边。
这让我很窒息。
但我不能说不,不能说狠心话,因为她爱我,她是我妈。
平时我但凡不听她话时,她就会说,我是你妈,生你养你这么大,我的话你都不听你要听谁的?
我知道她不会害我,只是这样的方式,让我很难受,也很难接受。
所以,我很羡慕别的家庭,温馨,和睦,就算有矛盾也不会动手。我也会怀疑,为什么自己会生在这样的家庭里。但每当有这样想法的时候,我就会扇自己两巴掌。扇疼了才作数。
我知道这世上有比我还惨的人,但我并不想和他们比较,明明各有各的无奈各有各的痛苦,相互比较并不会让我觉得我过得很好。
高中的时候,我去了隔壁镇子上学,坐车要一个多小时。
高一报道的时候,没有人送我。
我妈晕车,也不识路,送了不一定找得着路回去。而我爸,没怎么管我。
我记得,我一个人,右手拉着一个二十二寸的皮箱,里面装着我的衣服,上面叠这个超大塑料袋,是被子棉絮,左手提着桶和盆。
挺重的,不知道多少斤,反正我觉得我两手拿的东西比我还重。我基本上走十步就得歇一会儿。
我一个人走在后面,瞧着和前面我同乘下车的初中同学,还有他们、她们的爸妈,觉得好难过。
他们的踪迹越来越远,我落在后面,没能追上他们的脚步。
等我顶着烈阳不知道歇多少遍时,抬眼望了眼前方空落落的拐角,我抹了把脸上的汗,心想,我一个人还是挺能干的。
我真牛!
说来,那一皮箱的衣服,除了贴身衣物,没有一件是我的。应该说,没有一件是特地给我买的,都是不知道哪个姐姐穿不得了送给我的,或者捡来的。
很旧,很破,成色我也不喜欢了。
不止那一皮箱,从小到大的衣服都这样,他们基本上不给我买衣服,有也屈指可数。
那时,我已经十五岁了。
于是高中那会儿,我学会了网购。
我会省钱,有时一天只吃一顿,然后会在拼**买便宜的衣服穿。
我记得,我在上面买过的最贵的,是一件五十多的羽绒服。
不对,是棉服。
我看了好久,在蓝色和粉色之间挑挑选选,最后买了黑色。
黑色耐脏,够我穿过三年。不止三年,大学的第一学期我都还在穿。
当我知道我同学穿的是几百上千的衣服时,我很羡慕,也很吃惊。因为那时的我压根想象不到会有这么贵的衣服。
不过我也算知足,至少我自己买的,比以前捡来送来的衣服好看呀!
高中毕业的时候,我给自己买了条项链。不能是买的,是抽奖时中的。付了两百多块钱,但它原价两千多,我觉得我赚了。
虽然我后来才知道被骗了,但那时我是真开心。
当我开开心心地戴回去时,我爸问我,项链哪儿来的,问我是不是花钱买的,我不想跟他说。他没逼问,又说,让我这个年纪别在意这些东西,等长大了婆家给我买。
我很无语。很想骂一句脏话,但他是我爸。
我一想到,我的好朋友十八岁时,她家里人给她送了条金项链,而我在他面前,只能换一句让别人买,我甚至没让他出钱。
很难过,很语塞,也很心堵。
果然,人和人之间是不能比较的。
我知道,我上高中那会儿,我爸妈还是会打架。但我高中只有周末才回家,到了后面月底才能回家,学业过于繁重,我实在无心他们。
我知道我爸手机上的事,我劝过说过,他根本听不进去我的。可能说过之后会收敛一点,但我不在时,他一如既往。
但我硬气了不少,我学会了吼,学会了和他一样疯。但我始终捏不起拳头,反手打回去。
这也是令我自己很厌恶的地方。我恨自己。
世上有太多东西是无奈的,警察也不是万能的。
我让他们离婚,但很神奇的是,无论我说多少遍,他们都不会离。
我妈总是说我小,不能离,离了别人要看笑话的。劝了几次无果后,我也没心说了。
我以为我没那么脆弱,甚至还挺没心没肺。毕竟这是遗传我爸的。
但心理防线又一次崩塌时,我会狂奔到江边,对着天喊,对着江喊,为什么是我?
那是个寒冷的冬天,在下小雨,离除夕没几天。
江河依老街,老街搬迁了,没什么人。那天,我记得只有我一个。
我翻过江边护栏,徒步走进浅水区,那刺骨的江水一下又一下地刺激着我。
很冷,很痛。但我觉得,好像没我活得痛,没我妈活得痛。
是的,如果我死了,我妈该怎么办呢?
我怯懦了,抹了把脸,原路返回去了。
上大学后,我远离了那个家庭。但我有后悔,因为我妈老是打电话来跟我说,我爸又怎么怎么她了。
我鞭长莫及,甚至我还不能打电话回去骂他,说他,因为我没底气。他会觉得我妈告状,之后打的更狠,如此反复。
而且,我不喜欢打电话,无论对谁。就算是我妈给我打来的,我看见备注后也会习惯性眉头一皱。
我恨他,也恨我自己。
我经常会想,这大学就不上了,我回去带我妈走,找个班上,娘俩过一辈子。
可我妈不同意,她觉得大学就是出路,读了大学才能找到好工作。我没法和她解释,那该是好久之前的至真至理了。
或许,我注定要辜负我妈的期望。
我如常劝他们离婚,但我妈还是不同意,她说,我大学正需要用钱,得从他那儿拿钱,不能离。
小时候说因为我,长大了还说因为我,其实我知道,她压根不想离。
哪怕有那么几个瞬间动过离婚念头,但到头来终究是离不了的。
有一次,我妈给我打电话,说他俩又吵架了,然后我爸把她撵出去了。
那时我在浴室洗澡,电话挂断后,我在花洒下面,淋着热水捂着脸哭,哗啦啦的水声淹没过我的抽噎哽泣声,我很有安全感。
我觉得自己好没出息,我明明已经成大人了。
突然,没水了,我的哭声也跟着戛然而止,我怕被人发现。浴室卡里没钱了,我慌乱地抹了脸,顶着满头泡沫,给卡里充了钱,顺便买了张回家的火车票。
我决定不读了。
洗完简单收拾了一下就出发了,快到火车站时,她又给我打电话,说什么事都没有了,让我不要担心。
然后我站在火车站外面,捏着手机发呆。
我早该知道,每次她都会这样。
每次她会给我说一通不好的事,然后安慰我让我别多想。
最后,我把票退了,又回学校了。
我回到宿舍,倒头就睡。很快,我就做梦了。
梦里我站在高山上,眼下,就是那条江。我往前一奔,飞速下落,坠入江底。
激不起任何水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