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明鬼石室 ...
-
初夏午后，尚贤峰的孔氏居所。
从外到内，孔氏仆役小厮捧着东西安静出入，衣袂翩然，有世家高门之风。
孔成玉今日穿了一件苏锻荷茎绿的儒襟长袍，外头罩着一件月色纱衣，很是素净。
魏危跟着仆役进来时，她正在宽大的书案上执笔落墨，日光如熔金，被窗棂分割，落在洁白如卵的纸面上。
仆役领了魏危进书房，孔成玉搁下笔，隔着落地罩看了一眼，仆役就躬身闭门离开了。
令行禁止，孔氏家风可见一斑。
周围没有其他人，但孔成玉还是用年轻男子的嗓音开口。
“陆临渊已经与我说过了，那本诗集在哪？”
**
“这本书是从儒宗明鬼峰里借出来的。”
陆临渊将太白诗集翻到最前一页，诗集是四周双栏的板式，扉页上盖着几个红章，他指向刻着明鬼文阁的那个。
“此印即为明鬼峰藏书的出处标记。”
天下藏书分为官藏、私藏、书院藏书与寺院藏书，儒宗明鬼峰藏书按照经史子集等几大分类，下面几个章代表书目分类。
魏危看向他：“你的意思是说，与你无关？”
陆临渊笑了一声：“我是儒宗子弟，明鬼峰也是儒宗三十二峰之一，自然不好说自己清白。”
陆临渊修长的手指支着自己的下巴，暖色朦胧烛光里，一双桃花眼泠泠如玉。
魏危淡扫他一眼。
这个人的模样分明在说“冤枉啊，这件事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魏危不置可否：“那我该拿这这本诗集去明鬼峰问明来路？”
陆临渊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只问：“你要查下去？”
魏危便道：“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太白诗集已被放到了桌上，陆临渊拿起它，垂眼又仔细翻了一遍。
魏危看着陆临渊胸有成竹的样子，挑眉：“你有线索？”
陆临渊合上书，答得干脆：“自然没有。”
“但是。”
在魏危预备动手之前，陆临渊及时开口：“我会和孔成玉说一声，你明天可以带着诗集问她，她会告诉你的。”
**
孔成玉接过那本《太白诗集》，指尖拂过天头处那几行朱砂字迹，凝神细看片刻，眼睛不由一亮：“果然是百越文字。”
孔成玉神色异彩：“百越自与中原互通以来，旧文字日渐式微，如今多改用中原通行字体。如今就算是百越，我估计也只有老人会写会认，明鬼峰那些博士认不出来也属正常。”
孔成玉两指捏着一张纸搓了搓，微微蹙眉，走到窗户边，举起纸张对着亮堂的光线，神色专注而安静。
人在其所擅之事上，总有一种不容置疑的魅力。
“这本书用的是皮纸，格树皮和桑树皮所造，坚韧，抗蛀，比麻纸洁白平滑，属珍本用纸。”
孔成玉低眸细审纸面纹理，感受指腹下的不平，屈指敲了敲纸张。
“雕版印，墨色清纯匀净，上品。有可能是开阳那边的天禄阁流传出来的，也有可能是私家刻本。”
她俯身轻嗅纸墨气息，复又摇首：“这朱砂……时间太久了，瞧不出什么来。”
翻到扉页，孔成玉料中般笑了笑，眉目间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果然，这书虽然出自明鬼峰，但有日月昭昭的印。”
魏危问：“那是什么？”
孔成玉便道：“日月山庄家刻本的斋室名印，这本应当是几年前随着乔长生入儒宗一齐捐过来的。”
孔成玉思酌片刻：“不过我没有听说过日月山庄对百越字有什么研究。至于这字是之前还是之后写上去的，我带你去明鬼峰问问。”
**
“……书既然出自明鬼峰，为什么要找孔成玉？”
“儒宗三十二峰各有所长。于书道来说，孔成玉在儒宗数一数二，我远不能及。”
陆临渊信手拨弄着院中新送的鲜果，语气淡然。
“况且你找她，与直接找明鬼峰峰主是一样的。”
魏危眨眼：“难不成孔成玉身兼数职？”
儒宗三十二峰峰主是可以兼任的？她这么多天怎么没听人说起过？
陆临渊抬眼，轻轻一笑：“明鬼峰主姜辞盈是她的母亲。”
**
踏入明鬼峰地界前，便有值守弟子上前查验，严禁夹带火折、硝石等引火之物。即便是峰主孔成玉亲至，亦须依例受检，可见谨慎。
进了明鬼峰中，远远便望见一座檐角饰以獬豸神兽的木构文阁，层叠错落，肃穆非常。连鸟雀之声也似被这沉静吞噬，唯闻风声掠过书檐。
魏危刚刚踏足就进去，就发现里面的每一条路都很有讲究，被人按照奇门八卦排好，与那些看似平平无奇的书楼配合在一起。虽不是江湖中传说“鬼打墙”那般玄妙，但在寻常人在其中绕来绕去几圈，也很容易迷失方向。
孔成玉没有功夫，但却对这里很熟悉，她带着魏危绕过这些崎岖蜿蜒的小路，最终进入一处山洞。
百越群山连绵，洞窟远比中原平原常见，魏危一眼便看出此洞乃人工开凿而成。洞内陈设简朴，几位老者正于石凳上悠然对弈，见孔成玉入内，皆微笑颔首致意。孔成玉亦从容回礼。
这些老者看似寻常，实则气息沉凝，目蕴精光，皆是不露锋芒的内家高手。
孔成玉问：“母亲在么？”
老者点头。
孔成玉转头与魏危开口：“这里不能佩刀，把刀卸下来，出来时还你。”
魏危一顿，倒也没有多说什么，利落地解了霜雪刀递给她。
孔成玉接刀时眸光微动，心下暗诧。
她虽非江湖中人，却也知刀剑于武者而言宛若性命，从不轻离。魏危与她不过一面之缘，竟如此爽快交出兵刃，除了心性坦荡，恐怕也是自信自己的实力，就算无刀也不妨事。
孔成玉道：“随我过来。”
孔成玉引着魏危向深处行去，直至一堵石壁前站定。
四下晦暗难辨物色，她却如履平地般探手抚过石壁，指尖于某处略作停顿，似是触到机关，稍加确认后轻轻按下。
一阵冷风自隙中涌出，石壁缓缓移开，一线天光如折扇般渐次铺展。
魏危确实没有想过，明鬼峰的山体居然是空的。
入口建在山腰上，有一段向下的青石阶梯，孔成玉带着魏危往下走，四面都是直通山壁顶部的书架，上面林林总总密密麻麻摆满了书籍。因禁绝明火，四处皆以夜明珠照明，柔光澄澈，如晨晖漫洒。
四处有身着白衣的弟子交流走动，浩瀚的藏书架上有高高矮矮可调节的书梯，上面的人指挥着下面的人推动，从高处望去，如弹珠一般大小。
再往前走，会发现整座明鬼石室被分作四个区域，分别有专职人员负责收集、整理、抄录和入藏。
其中藏书又按照特有的名目分作四个区域，为了防虫，各处还洒落着芸香草、皂角与炭屑石灰，不知如何调匀，气味清新，沁人肺腑。
“这里是明鬼石室。”
孔成玉与魏危行走在冰凉的青石地砖上，微风拂过，一阵清凉。
“书有水火兵虫四灾，尤其是火灾，当年沈麟士数千卷书遭火烧毁，又有绛云楼之炬，武英殿之灾，无数藏书被烧毁断代，令人惋惜。”
书遭焚毁，是太平时至可痛心之事。
孔成玉眼睛从一本本书上掠过，目光温柔：“秦代有石室，晋代有兰台和秘书，都是藏书之所。而石室藏书，不仅通风凉爽，更能防火。”
魏危环视这浩瀚书海，问：“明鬼峰外头那些书楼是幌子？”
孔成玉：“也不算，那些都是对儒宗以至外头开放借阅的，多为誊抄摹本。此处所存，方是原本真迹。”
魏危：“这样重要的地方，你带我进来？”
她与孔成玉不过一面之缘，没有理由受此信任。
孔成玉脚步稍顿，回眸静视她，眼中似有清波流转：“因为我欠你一个人情。”
**
“……最重要的是，你去找孔成玉，她必然会全力帮你这件事，因为她欠你一个人情。”
坐忘峰上，陆临渊信手将那本诗集搁在一旁。
“孔先生的人情难欠，也难还。她不会让这个人情拖太久，人情拖得太过久远，就成了心上的一根刺，而且所需的代价只会越来越大，让她心中不安，你这回正好与她结清人情。”
陆临渊不疯时，比起儒宗弟子，更像是个冷眼观世的隐士，什么都能看得清楚，什么也不在乎。
魏危其实也不在乎旁人，然她的不在乎是觉人心算计不如一刀斩出来得痛快，而陆临渊的不在乎，却是连自己的性命也置之度外。
从魏危与他下棋时棋风就能看出来——吃子最好，死了也行。
“在孔成玉眼里，世上只有两种人，欠她人情的，与她欠人情的。”
陆临渊叹息。
“若人情太大还不了，孔成玉真的会杀人的。”
**
魏危随着孔成玉一路向深处走去，廊道两旁不时有身着白衣的人影走动。
他们或老或少，有女有男。有人手捧残破竹简步履谨慎，有人忽有所悟般喃喃低语，继而伏案疾书，笔走如飞。他们各自做自己的事，好像孔成玉与魏危两个大活人并不存在。
孔成玉似已习以为常，还时常侧身让路，容那些白衣人先过。
魏危皱了皱眉头，却忽然听见前面的孔成玉淡淡开口：“这些人从决定进明鬼石室之后就住在这里，几乎没有出过儒宗。”
魏危听清了这句话，目光不由扫向四周。
夜明珠的光芒已足够明亮，若是有人从外边一进来，眼睛像是被潮水一般的光亮淹没，一时间也有些恍惚。
但那代替不了日光。
这些人一辈子在明鬼石室中，像是囿于圈地的守墓人，修补着过去的记忆。
“孔家为他们隔绝尘世备足所需，使他们心无旁骛，专注于修缮古籍。”
常年的伪装让孔成玉的嗓音在什么时候都是这样平静。正如分辨不出男女一般，旁人也分辨不出其中的感情。
她说：“他们都是自愿的。”
**
坐忘峰上，陆临渊声音缓缓。
“孔成玉与我有些私下的交情。我知道她的秘密，她也知道我的事情，她认为我没有必要将她的身份戳穿，我们之间才维持着这种无伤大雅的平衡。”
“别看孔先生年轻，儒宗与外间往来事务，近乎一半由她亲手打理。”
“有情还似无情，无情却似有情。孔成玉这样的人，如果确定了自己死了比活着更有用处，也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去死的。”
魏危：“这好像并不是你们儒宗的道义。”
陆临渊笑了一声，坐忘峰一直以来都很安静，所以这声笑声格外明显：“自然，她想做的也不是什么儒宗峰主。”
在魏危准备收起桌上那本太白诗集时，陆临渊忽然很轻地握住了她的手，力道并不重，然而魏危的手偏偏被他这样暂时摁在了桌上。
就在魏危欲收起那本《太白诗集》时，陆临渊的手忽然轻轻覆上她的手腕。力道不重，任何一个人都能挣开，魏危却一时未动。
陆临渊的目光太有实感，好像和触觉关联到了一起。魏危感觉到那道视线从手背开始，穿过她的手臂，肩胛，最后是面容。
魏危迎视他：“你要说什么？”
陆临渊说得温和，一点也不咄咄逼人，魏危却能察觉到与平常不一般的语气：“不要招惹孔成玉，她想做的事情很多。”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明鬼石室
，还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