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死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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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嘎——嘎——嘎——”
这只鸟真的是黑色的，羽毛光滑，在阳光下黑得发亮。
格温忍不住问一只鸟：“你是在笑吗？”
“……”没想到，黑鸟停顿了一下，笑得更欢了，“嘎——嘎——嘎——”
“嘎——嘎——嘎——”
黑鸟站在溪水里嘎嘎大笑，停不下来，一对翅膀扇动得越来越快，几乎要腾空飞起，好在它适时稳住重心，向后缩起脖子，一只爪子在石头上滑了一下，差点摔倒。
格温：“……”
他第一次见这样的鸟……简直不像一只鸟，配上它魔性的笑声和哭声，倒像一个人。
还是一个很玩劣的人。
不过格温得承认，昨晚出去见到它，他好受多了，心里的一点点郁闷也跟着散在夜空中，所以今天才能好好应对科迪。
现在也是。
格温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水桶，打算先把水桶带回去，再回来。
但他又想到，很快会有另一批人来打水。
格温原本以为昨晚黑鸟的反应是不想碰到人类，但是它现在又主动出现在他面前，还在“嘎嘎嘎”地笑不停。
他搞不懂黑鸟是怎么想的，也许等会儿人一多，它就会飞走吧。
他犹豫地看了看黑鸟，还是决定先离开。不知道克雷泽那边怎么样了。
没想到，格温刚抬脚走了两步，身后的黑鸟就收住笑，转而发出“呜——呜——呜——”的声音。
“呜——呜——呜——”
“……”格温再次停下回头。
黑鸟“哭”得比昨晚有感情多了，脖子一动一动，哭声哀怨。
“……”格温看着这只奇怪的鸟，“你现在是在哭吗？”
“……呜——”黑鸟像谢幕演员似的甩了下翅膀，然后收拢，不再发出哭声或是笑声。
黑鸟站在石头上看他。
跟这只鸟待久了，格温竟产生幻觉，看到它的眼睛里划过一道狡黠的光。
真的像一个人。
“你能听懂我的话？”格温没忍住好奇，回头走了几步，小心翼翼靠近黑鸟。
走进了看，它的羽毛更加靓丽夺目，像雨夜路面的水洼，混了石油，车灯一照，五彩斑斓。
黑鸟站着没动。
格温走到溪边，放下水桶，比划了下，黑鸟比他要高。
他已经走得很近了，都要稍微抬起头看它了。
眼前再次被黑色的羽毛覆盖。
黑鸟的胸前的羽毛一动一动，不知道是微风吹过，还是它的呼吸。
格温：“你没走……就当你真的能听懂，你刚开始笑了，为什么？”
黑鸟：“……”
他蹲下来，看了看旁边的水桶，里面装着一小片蔚蓝色的天。
他的衣服还在滴水，不过从“吧嗒吧嗒”变成了“滴嗒，滴嗒”，布料黏在他的皮肤上，冰凉的溪水逐渐被体温捂热，其实跟昨天出汗了的感觉差不多。
格温：“科迪……那个男孩哭了。”
黑鸟歪头看他。
格温看着面前突出来的一根羽毛，突然有很强烈的倾诉欲。
他讲了昨天的一切，他轻声说，原来学校跟外面也差不多。
外面是哪里呢？
格温陷入沉思。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哗啦啦”的水声，然后他的头顶被碰了一下。
格温抬起头，看到黑鸟站在他旁边，翅膀对着他，用它那又尖又长的嘴巴轻轻蹭了蹭他的脑袋。
格温惊讶地张开嘴。
“……谢谢。”
黑鸟好像在安慰他。
现在它的羽毛近在咫尺了，格温猜想它们的触感一定是柔软，还会带着体温。
听说鸟的体温比人类高。
他没有伸手。
他还没来得及伸手。
覆盖羽毛的胸口突然炸开一朵花。
格温睁大眼睛。
黑色的、巨大的鸟，连哭声哀叫都没来得及发出，就轰然倒进溪水里，立刻将周围的水染成深色。
直到这时，格温才迟钝地听到了早已消散的声音——
“砰！”
“呼，”男人背着枪走过来捞鸟，“等了三天，终于打到了。”
他抓住鸟的脖子，把它拖上岸，就像在拖一大团湿透的布。
突然，他腿上传来阻力。
男人低头，看到蹲着的男孩伸出一只手紧紧拽住他的裤子。
男孩愣愣地盯着地上拖行的鸟。
男人嗤笑，一脚踹开他，顺带踢翻了旁边的水桶。
“滚开，别碍事。”
水淹进草地里，男孩狼狈地在草地上滚了一圈，擦破的手掌按进已经恢复如初的溪水里。澄澈的溪水裹着红色的细线快速远去。
男人解决了障碍，继续拖着鸟向前，他想，有了这只鸟，他就能……
他就能……
胸口突然传来刺痛，像钉子用锤子狠狠钉进心脏，并伴随着火烧一样的灼热。
他打了个踉跄，迷茫地低头看去，手里的鸟还没咽气，胸口一下一下地起伏。
鸟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如深不见底的湖，无风无波，仿佛要将他也吸入其中。
胸口越来越痛，他急促喘气，惊慌、不解、恐惧，升腾的火焰快要将他烧为灰烬。
不，他不能……男人挣扎着向前走了一步，两步，视线晃动，从天空倾斜向大地。
他不能……
他最后，还是如手中的黑鸟一般，轰然倒地。
时间就此静止。
……
格温坐在溪水与草地的交界处，愣愣地看着前方。
他的意识从听到枪声起就脱离身体，飘在半空中。
他仿佛看了场默剧。他看着黑鸟倒下，看着突然出现的男人拖着它离开，又看着男人突然倒下。
男人在倒下时也紧紧抓着黑鸟。
格温看着前面两具交叠的身体，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好一会儿，好一会儿他才撑着手勉强站起来。
手掌擦破了，热热的胀痛，但格温没时间在意这些。
他喘着气，慢慢走过去，像是第一次学会走路一样。
他看到男人趴在地上，背后是长长的猎枪，而黑鸟躺在他旁边，原本靓丽的羽毛失去了光彩，乱七八糟地扎在身上。
他们都闭着眼睛，无声无息。
格温小心翼翼伸手，想摸摸黑鸟身上的温度。
在指尖触碰的瞬间，原本趴在地上的男人突然抓住了他的手。
格温的手下意识颤抖收缩，可惜被滚烫的手抓住，做不到。
地上的男人睁开眼，半张脸还贴着草地，侧着看他：“哈……哈……你怎么从湿漉漉的落水狗变成蔫巴的小草了？”
什么？
男人松开他的手，从草地上爬起来。
他揉了揉胸口，又捶了捶背，说：“噢，这把枪可真硌。”
说完，他拎起黑鸟，整理了下它的翅膀，把它背上背，继续往前走……没走动，格温及时抓住了他的袖子。
格温用的还是那只受伤的手，他问男人：“你要带它去哪里？”
男人这次倒没发火，他耸耸肩，示意格温看他背上的鸟：“如你所见，它死了。”
“我杀死了它。”
为什么？格温想问，可这句话堵在他喉咙，他失去了力气，只能眼睁睁看着男人撇开他的手，远去。
他第一次这么讨厌一个人。
男人走了几步，听背后没动静了，又回头，挑了挑眉毛：“……你怎么哭了？”
他哭了？格温摸了摸脸颊，触感一片冰凉。他不知道自己上一次哭是什么时候了，他同样不知道自己把手心的血也抹脸上了。
男人盯着他的脸，沉默了几秒，开口叫他：“过来吧。”
格温讶异地看着对面的男人。
太阳当空，滚烫的阳光让草地里的水蒸腾，水汽缠上男人的脸，使男人的面容发生改变，原本凹陷的眼睛，突出的颧骨，拉碴没打理的胡子，都像灌入了水汽，变得充盈、柔和。
男人说：“你不是好奇我要带它去哪儿吗？过来吧。”
“……”格温深吸一口气，抬起脚走向他。
他的鞋子还是湿的，鞋底像是失去了硬度和形状，变成一块布缠在他脚上，走起来咯吱咯吱响。
格温走到男人身边的时候，男人活动了下肩膀，把背上的鸟往上顶，继续向前走。
“吃太多了吧，这么沉。”他抱怨道。
格温看着他背上安安静静的鸟，觉得男人不可理喻。
他开枪杀死了它，还要带走它，现在却嫌它沉？
“哼，你瞪我的样子像我是什么杀人凶手，或者，‘杀鸟凶手’？”
男人边走边说，把自己说笑了，嗓子里发出沉闷的咕哝声。
格温闭着嘴不说话，但过了一会儿，他发现他们在往树林深处走，而不是往下。
阳光逐渐被越来越密的树叶遮挡，周围越来越暗。
他后知后觉自己跟上来的动作太干脆……万一他找不到回去的路，或者……他回不去的话，该怎么办？
格温：“这是要去哪里？”
男人背着覆盖厚厚羽毛的黑鸟，走了十几分钟，已经是大汗淋漓。
他喘着气说：“现在问，是不是太晚了点……呼，我们去树林……”
“为什么去树林？你不应该要下山吗？”
“……原本是该这样，我也一般不会改变主意……但很可惜，这只鸟不行。”
“什么意思？为什么可惜？为什么这只鸟不行？”
“呼，你的问题可真多……我现在可是被迫在大夏天里披毛绒大衣……它真不该吃这么多长这么大……好了，就这里吧。”
男人把鸟放到一颗大树下，喘着气从挂在腰间的口袋里掏出一捆粗麻绳。
他拿着麻绳在鸟身上比划，似乎在考虑从哪里开始绑比较好。
格温又问：“你要做什么？”
男人把黑鸟的两只翅膀分开，绕着胸腹开始捆麻绳：“显而易见，我要把它绑起来，挂到树上。”
“为什么？”格温不理解，“你杀了它，为了把他挂到树上？”
“……拜托，请你安静一会儿，让我把活干完，”男人绑了两圈，提起来试了试，又解开重绑，“我们的时间都不多了。”
“……”格温不再说话。
他想男人虽然昏倒又醒来，变得温和了点，但也只是一点。
男人终于绑好了，他确认自己绑得很牢，不会轻易散开，就直接靠着树坐下。
“好了，我要先喘口气，这么久没干活还真吃不消，”他取下腰间的皮水壶喝了口水，看见格温还盯着黑鸟，说，“别傻站着了，你不累吗，过来坐会儿。”
“……”格温瞅了他一眼，没说话。
“好吧，好吧，”男人拍拍腿，“没哭就行。”
“……”
“这种鸟，”男人看着五花大绑的鸟，突然说，“会带来厄运。”
“什么？”格温惊讶地看向他。
地上的鸟像一团黑色的影子，突出的翅膀几乎要跟大地融为一体。
“这种鸟以死尸腐肉为食，不吃活的动物，”男人说，“有人说，它们能闻见或看见死亡，因为它们出现的时候，一般意味着周围有生物即将死亡。”
“所以有人叫它们‘厄运鸟’。”
格温睁大眼睛，不知道是该看黑鸟还是看他：“所以你杀了它，是为了消除厄运？”
“当然不是，”男人闷笑，“它们分布范围很广，但很少见，虽然吃腐肉，但它自己的肉味道十分鲜美，肉质紧实，传言吃它的肉可以增长寿命，在市场上价格很高。”
“我杀它，没别的原因，就是为了钱，为了让自己活下去。”
“杀人也是，无论理由听起来高尚还是低劣，归根结底都是为了让生者活下去。”
“……”格温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变轻了。
他看着男人：“那你为什么不带走它？要把它挂到树上？”
“……”男人拍拍腿，站起来，“你就当我突然害怕‘厄运’，改了主意吧。”
“好了，闲聊结束，干活吧。”
他取下猎枪放在地上，又掂量了下黑鸟，把它绑到背上，两手扶着树干。
“希望……我还没忘记怎么爬树……”
这么说着，他飞快地爬上树，像被风吹上去一样。
格温站在树下，抬头看男人把绑着黑鸟的绳子挂在最粗的一根树枝上，固定好，又轻盈地滑下来。
“绑在这里，其它鸟看见了就会来吃的。”男人拍拍手，满意地看着高悬的黑鸟。
“什么？”格温震惊。
“我以为我解释清楚了，”男人挑眉，“它们吃死尸腐肉。”
“但是连它们自己都……”
“没有它们，也会是别的动物，不过最好是它们，”男人说，“它们感觉自己快死了，就会开始不吃不喝，等要死的时候，同伴就会出现，等着它死后叼走它的肉喂给幼鸟。”
“如果没有发现将死的鸟，它们会用自己的身体去喂养幼鸟，用血液和肉。”男人看着格温微笑。
格温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其实我更喜欢它们的另一个名字——‘死徒’。它们不断追寻死亡。”
“这是一条没有尽头的死亡之路。”
死徒……
格温喃喃自语，再次抬头看高悬的黑鸟，现在还没有动静。
“走吧，时间不早了，”男人背上枪，在前面招呼格温，“你的朋友该着急找你了。”
朋友？对，克雷泽！格温忘记跑走的克雷泽了。
他最后看了眼黑鸟，跟上男人。
不过——“你看到了？”
“嗯哼，看到什么？一只落水狗？”男人笑他，“我一直藏在后面。”
“……”格温想起男人晕倒前说过他等了三天。
他们在树林里穿梭，这次的速度快很多。
“这个给你，留作纪念吧。”一旁的男人伸出手放在他面前。
他食指和拇指间是一根长长的黑色羽毛，转动间发出细碎的光，让格温想起昨天夜晚的溪流。
格温接过羽毛，手指感受着丝绸一样的质感，轻声说：“我想把它埋进土里。”
“嗯？你不留着吗？”男人第一次对格温发出询问。
“不，它不属于我。”
“……”
男人没再说话，他们穿过树林，很快看到了那条小溪。
再次看到小溪，格温有一种恍然隔世的感觉。
男人说：“接下来你认得路吧，我要走了，打了那一枪，再不走来不及了。”
说完，他背着枪快步朝另一个方向离开。
格温站在原地，手里举着羽毛，看着男人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还是没忍住喊他：“你叫什么？我怎么才能找到你？”
男人没回头，风轻轻携来一句话——“……扔进小溪吧，它更喜欢水。”
他的身影消失在树林中。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死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