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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黑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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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呜——”
在寂静的深夜突然听到这样的声音,无疑是诡异的。
但是,自格温有记忆以来,他就经常一个人待在家里。尤其是最开始几年,母亲带着他频繁搬家,住的地方偏僻又狭小,奇怪的声音就很多,尤其是在夜晚。
深夜拍打房门的声音,不知从哪里传来的骂架声、哭喊声,有时还有街头醉酒的人拖长调子的歌声,酒瓶子摔碎的声音……只要住的地方够多,总能听见各式各样的声音。
不过在野外,对格温来说还是第一次。
是谁在哭吗?
格温睁着眼睛,慢慢从毯子里蹭出来,手肘撑地,上半身微微抬起,侧耳细听。
“呜——呜——”
耳朵不接触布料后,听到的声音更清晰了。
这声音既像孩子的哭声,又像风快速穿过夹缝的声音。
可帐篷内并没有风,帐篷的布料也稳稳覆在支架上,没有一丝抖动。
他放缓呼吸,一动不动,又听了一会儿,直到胳膊肘处传来酸胀,“哭声”还是没有停下。
“呜——呜——”
格温慢慢坐起来。
帐篷里一片漆黑,他只能模糊看到旁边的克雷泽侧躺着,两手交叠放在耳后。
在“哭声”中,他悄悄爬过其余七个熟睡的孩子,直到手按到外面湿漉漉的草地,脑袋探出帐篷。
他先是闻了一鼻子湿漉漉的水汽,然后惊讶地发现外面的夜晚并不是一片漆黑。
天空的星星一亮一灭,和月亮一起将银色的光芒洒向大地。
草地上,不知名的昆虫拖着发光的身体慢悠悠地在空中漂浮,似乎谁吹一口气都会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老师那顶帐篷外面的灯也还亮着。
亮光减弱了深夜“哭声”带来的威力,但它仍未停下——
“呜——呜——”
格温又听了一会儿,发现哭声是从营地后面的灌木丛那里传来。
要去看看吗?
从他这里看,灌木丛那是一团黑。
老师说,这里没有大型野兽,露营的地方有很多人探查过。
但也不能随便乱跑。
先睡觉吧,明天早上再去看看。
格温退回帐篷,再次爬过其他七个孩子,他们无知无觉,睡得正香。
他的手刚碰到毛毯,“哭声”再次响起,还变换了一下,调子拖得更长,中间停顿的时间缩短,听着让人喘不上气来。
“呜——呜——呜——”
“呜——呜——呜——”
格温看了看周围的孩子,为什么他们能睡得这么熟?他甚至听见有人在咂嘴磨牙。
如果不弄明白“哭声”,他怕是睡不着了。
这么一想,格温拿上鞋子和手电筒(这当然也是母亲准备的),再次爬出帐篷。
这一次,他完全出去了。
格温穿好鞋子踩在地上,慢慢向灌木丛靠近。
他又体会到刚坐上车时的感受,同样是面对未知,不同的是,这一次是由他自己决定方向。
“呜——呜——呜——”
在帐篷里看着离灌木丛很近,其实距离很远。格温摸黑走了一分钟才真正走到灌木丛面前。
他屏住呼吸,慢慢扒开灌木丛。
什么也没有。
对面是一条小路。
不是他们过来时走的那条,要去吗?
格温回头看了看帐篷,帐篷在草地上像巨大的岩石,风吹不走,蚂蚁搬不动,好像它们一直在那里。
他不该出来的。
但是他已经出来了。
格温打开手电筒,晃了一圈,小路上什么也没有。他挤过灌木丛,踏上小路,顺着“哭声”往前。走了大概十分钟,格温从越来越响的“哭声”里听到了新的声音——水声。
电筒的光转到小路左边,那里层层树影交叠,透过间隙,能看到大量像镜子碎片一样的发光物,那是月光照到流动的溪水,以及溪水中被长期冲刷而光滑圆润的石头上形成的反光。
小溪。小溪上好像有什么东西。声音就是从那发出的。
格温其实见过这条小溪。白天的时候,老师安排他和几个孩子去溪边打水。只是他们去的不是这个方向。
他关掉电筒,轻悄悄靠近小溪。
这里,白天打水地方的上游,有一只黑鸟站在小溪流中间的石头上。
格温睁大眼睛。
夜晚光线不足,但仍然能看出鸟的羽毛是很深的颜色,也许是深棕色,但先认为它是黑色吧。
黑鸟的腿又细又长,也许是白色,或者浅黄色,这会儿两只脚踩着石头,脑袋下垂,又尖又长的嘴巴闭着,胸腹却一鼓一鼓,发出“呜——呜——呜——”的声音。
原来“哭声”是它产生的。
格温蹲在小溪旁的草丛里,聚精会神地看着黑鸟。
他第一次见到这么大这么高的鸟,黑鸟的两只翅膀收拢在后面,如果展开,说不定能把格温整个人罩住。跟庞大的身躯相比,腿就太细了,格温想,它的爪子一定很锋利,才能在湿润光滑的石头上站稳。
黑鸟叫了一会儿,像是累了,不再发出“呜呜”声,转而低头在溪水里寻找什么。
它在找吃的吗?
它低头找了一会儿,从溪水中叼起一块圆圆小小的东西,走了几步轻轻放到溪边。
格温这才注意到溪边摆放着很多块大小相近的石头。
应该是石头,它们奇怪地分成几堆垒在一起,有一堆甚至往上垒了十几块,歪歪扭扭,形成了诡异的“石头建筑”群。
格温想到了他们的帐篷。
黑鸟也在建造什么吗?
黑鸟垒好新的一块石头,盯着它们看了一会儿,发现它们都还好好立着,于是伸长脖子,张开嘴巴——
“嘎——嘎——嘎——”
格温被“笑”得一个不稳,扑倒在草丛中。
“嘎——嘎——嘎——”
鸟除了“哭”,还能“笑”?!
脸颊亲密接触湿润的草丛泥土时,他才发觉他蹲得太久,腿麻了,一时半会爬不起来。
紧接着他听到“扑哧扑哧”的声音。
“……”
格温抬起头,看到黑鸟竟然展开翅膀朝他飞来,越来越近……它真的很大,张开翅膀真的能覆盖他全身……张大嘴巴说不定能叼走他的脑袋。
格温的视线逐渐被黑色的羽毛覆盖,像天空中不断聚集的黑色的乌云,越来越大……
视线完全被覆盖的那一刻,黑鸟突然拐了个弯,羽毛像风一样擦过他的脑袋,它飞回溪边,用爪子抓住一个黑漆漆的东西,飞过来扔到格温脑袋上。
格温猛地闭眼,头顶并没有传来坚硬物体撞击的痛觉,相反是个沉甸甸比橡胶球柔软一点的东西砸下来。
还有点湿漉漉的。
他抓住头顶的东西,拿到眼前一看,是一只牛蛙。
牛蛙在熟睡中被吵醒,惊慌失措地从他手里挣脱出,跳进草丛消失不见。
而黑鸟早就“嘎——嘎——嘎——”地飞远了。
……
格温第二天起来的时候还在想这件事。
他不太记得自己昨晚是怎么回到帐篷的了,满脑子都是那只黑色的大鸟。
它发现他了,为什么扔了只牛蛙下来?
讨厌被打扰?警告他别再来?
他马上又要去溪边打水了,他还会再看到它吗?
但是它昨天飞走了,今天还会回到那里吗?
克雷泽看格温在发呆,有点担心他,以为他还想着昨晚介绍的时候发生的事。当然,他和其他人一样昨晚睡得很深,根本没察觉格温出去了。
他抓住格温的手,说要跟格温一起去打水。
格温回过神来,有点高兴经过了一晚,克雷泽还待在他身边。起码他还留下了一个朋友。
他暂时把黑鸟抛到脑后,决定等晚点再去昨天的溪边看看。
他和克雷泽还有另一个男孩提着水桶去溪边打水。
白天的小溪看起来更加生机勃勃,阳光将溪面染成金色,溪水汩汩流动,树叶和小草在水面上留下晃动的影子,是另一群撒欢的鱼。
格温和克雷泽小心翼翼在溪边蹲下,把水桶横着放进水里,心里跟逐渐装满水的水桶一样惬意满足,直到格温的后背突然袭来一阵大力。
“啊!”
在克雷泽的惊呼声中,格温摔进了溪水里,衣服裤子顿时全湿了,头发也湿成一缕一缕,滴下一长串水珠。
水桶也掉进去了,顺着溪水流动的方向飘荡。
格温抓住水桶,爬了起来,溪水不深,刚好没过他的小腿。
他抬起头,看到昨晚那个金发男孩站在溪边抱着胳膊,脸上毫无愧疚。
和昨晚一样,格温沉默地看着他。
“科迪,你这是做什么?!”克雷泽被吓了一大跳,说话都在颤抖,但他仍然站了出来,指责科迪——那个金发男孩。
科迪满不在乎地抱着胳膊:“那要问问格温的妈妈做了什么。”
“格温,你衣服都湿透了,哈哈,落水狗?你妈妈不是洗衣工吗,不如现在回去找她吧!”
格温低头看了看水桶,桶底有一层浅浅的水。他弯腰,把桶里的水装满,然后提着它,趟着水走上岸。
其实母亲对格温一直采取的是放养模式。
她虽然严厉,但只在必要时刻约束格温,也从没有打骂过格温。
格温在懵懵懂懂意识到自己的成长环境跟大多数孩子不同的时候,母亲就直接了当地告诉他,他父亲出事故死了,钱都用完了,母亲也不打算再婚,所以他们会过得很辛苦。
再大一点的时候,格温意识到他们生活的艰辛有很小一部分是因为父亲去世,有很大一部分是因为格温。
有些人在格温这样的生活环境——长时间独自待着,经常变换环境,缺少交流——会变得没有安全感,进而胆小怯弱自卑。
但是格温,可能是因为他还太小了,小孩子敏感,但无知,他还未感受到巨大的伤害,或者是因为他很少受到干预,他其实是流离在社会之外的,唯一的链接就是母亲。
总之,格温清奇地成了个有点“任性”的小孩。
任性。他最开始会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
在其他两个男孩的惊呼声中,格温把一整桶水泼向科迪。
他力气小,一半的水都倒到了旁边的草地上,草地不能立刻吸收水分,形成了一个小水洼。
科迪僵硬地站在水洼里看着他,他头发也全湿了,看起来像融化的芝士。
“胆小鬼。”格温放下水桶,喘了口气,等着科迪反应。
这还是他第一次跟人打架。
科迪的身体也像是被水浇化了,站着不动。
于是格温想了想,把科迪说的话抛回去:“你才应该回去找你爸爸。”
经过科迪多次“提示”,格温终于想起有次下雨,他去给母亲送伞,有个跟科迪长得很像(不,应该是科迪像他),毛绒绒的男人来找母亲。
母亲冷脸把男人推了出去。
大概科迪就是那次偷偷跟在父亲身后看到了格温。
原来他的恶意并不是没缘由的。
但格温依然不明白。
格温说:“你更应该告诉你妈妈。”
“他背叛了她。”
“……”科迪还是不说话。格温惊讶地看到科迪的眼里迅速聚起另一滩水洼。
科迪张开嘴,想说什么,又闭上。他狠狠瞪了眼格温,扭头跑了。
跟格温一起来的另一个男孩看了眼格温,朝着科迪离开的方向跑去。
“……”格温看了看空荡荡的桶,有点不懂科迪的反应,科迪不应该再说点什么或者再做点什么来反击,然后他们有来有回,把事情弄明白吗?
“格温……”克雷泽站在格温旁边,犹豫地说,“他们大概是去告诉老师了……”
“……”格温不知道他们告诉老师的后果会是什么,他没有经验。
他看向克雷泽。
“你……你先回去擦擦水,我,我去追他们……”克雷泽看了看还在“吧嗒吧嗒”淌水的格温,攥着拳头去追跑走的两人。
克雷泽也跑走了。
溪边就剩他一个人了。
“……”
格温踩了踩“咯吱咯吱”的鞋子,重新去溪边给水桶装满水,提着走了几步,又回去倒出来一半——他一个人提不动整桶水走太远,从小溪中间走过去浇科迪就是他的极限了。
他准备先带着半桶水回去。
没想到,身后再次传来声音——
“嘎——嘎——嘎——”
黑鸟不知何时站在溪水中央的石头上,它好似看了场好戏,嘎嘎大笑,扇动翅膀给他鼓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