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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红鸾喜 ...


  •   风雨初歇,几缕天光自深灰云隙间漏下,映照着甲板上横七竖八的水草。

      精疲力尽的船工们从底舱爬上来,三三两两倚靠在船舷边、货箱旁。无人说话,只遥望远方逐渐散开的云团出神。他们脸上残存着与天相斗时的胆气,还有些劫后余生的茫然。

      老李头从腰间解下牛皮水囊,仰头灌下一大口浊酒。辛辣滋味淌过喉咙,他木讷的脸上才露出些许表情,像是终于把魂儿从风浪里拽了回来。

      “他爹的卵蛋!”

      “老子刚把水里的龙王哄舒坦,这群鹰爪孙又闹什么鸟名堂?”

      孟黑虎一屁股坐进缆绳堆里,浑身骨头像散了架,肩膀、后腰没一处不发酸。他龇牙咧嘴地搓着掌心血痕,只想赶紧回舱躺着伸伸腿。

      可那群金吾卫将梯口、客舱全都封管起来,连只耗子也不许乱窜,真拿这里当他们自家地盘了?!

      偷瞄了眼梯口前的官差,陈四赶紧咳嗽两声遮掩过去。

      “老大,我听说他们押送的钦犯,折在二楼上了。”陈四捂着嘴小声说,“跟魏当家差不多的死法儿,叫人当胸捅了个对穿。”

      孟黑虎斜了陈四一眼,从腰间摸出油布包,抖出几颗干瘪的槟榔塞进嘴里。

      提起横死的魏道孤,他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腮帮子狠狠鼓动起来,像是在嚼谁的皮肉。

      “真他爹的晦气!”他突然扭头“呸”了一声,将涩口的紫红汁液吐进河水里,“他们差事办砸了,该不会要赖到老子头上吧?”

      见孟黑虎眼底凶光浮动,陈四知他是动了杀心,赶忙压着嗓子提醒:

      “嗳哟老大,那可是金吾卫!京官!”

      “虽说咱们弟兄们多,弄死谁都绰绰有余。可这船总有靠岸的时候,咱们也不能漂在水上躲着,一辈子不沾土气吧。”

      金吾卫虽个个武艺高强,但若真动起手来,船工们一拥而上,未必不能成事。

      可最令众人忌惮的,并非眼前这几把钢刀,而是他们那身官皮子。今日若打伤这些官差,明日便是一口反贼的黑锅扣下来,海捕文书遍传天下。甭提自个儿再无宁日,连带着父母妻儿都要受牵累。

      这“民不与官斗”的道理,放之四海而皆准。

      生怕这莽汉当真犯浑,陈四急得唾沫星子直喷:

      “老大您消消气!方才那姓杨的官爷都被叫上去了,想来是上头案子查得差不多,转眼就能放咱们回去松泛了。”

      孟黑虎其实就是嘴上逞能,奈何浑身筋骨酸疼得厉害,连带着脾气也暴躁起来:

      “查他爷爷的腿!要审滚回衙门审去,别耽搁老子歇觉!”

      -

      乍闻安磐陀于二楼暴毙,祝姯也不由惊愕万分,半晌都不知该作何言语。

      后来见沈渊眉眼含倦,她这才如梦初醒,忙将他让至内室的楠木椅上,又吩咐南溪道:

      “快将前几日窨的茉莉香片沏来,请郎君吃盏热茶压压惊。”

      自己则转进屏风后,换了身干爽裙裳。青丝随意挽了个松松的髻,用缀珍珠的桃红绸带束着。

      她出来后,便拣了个绣墩坐下,听沈渊细说两句方才舱中变故。

      但见这人面上虽从容,一道道命令传出去,却已将整艘船牢牢控住,雷霆手段下赫然是积压着的火气。

      正思忖间,杨瓒已叩门而入。他先朝祝姯叉手一礼,随即趋步至沈渊身侧,低声禀报船工们齐聚甲板、各通道皆已封锁等情状。

      沈渊听罢,将手中茶盏往案几上一搁,盖碗“铿”地合拢,惊得人心头猛跳。

      杨瓒当即肃容躬身,沉声请示:

      “而今该如何行事,请郎君示下。”

      沈渊却也不看杨瓒,只忽而掀眼,定定攫住祝姯的视线。

      紧接着,他从怀中摸出一块镀金银牌,上头嵌饰獬豸蟠云花图样,正中以阳文篆刻“金吾卫”三字。

      “官府办案,须搜检各舱,请娘子配合。”

      沈渊亮出令牌,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

      这话甫一出口,不但杨瓒倏然抬头,连捧着茶盘侍立的南溪也手腕一抖,险些打翻滚烫的香茗。

      祝姯讶然扬眉,清凌凌的杏眸不由睁大,里头清楚映着沈渊冷淡无情的面容。

      昨夜为她披蓑衣的郎君已然不见,此刻端坐眼前的,分明又是初遇时那个睥睨众生的天骄。

      “阁下这是何意?”祝姯声音亦冷了下来。

      沈渊道:“钦犯暴毙一事干系重大,必须彻查。自此刻起,船上所有人的公验、过所,并随行箱笼,在下都要一一查验。”

      他顿了顿,视线落在祝姯身上,不躲不避。

      “眼下便先从娘子房中查起,若验过无碍,娘子也可尽早安歇。”

      舱内气氛登时凝固。

      杨瓒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这话听着像是体贴,可他能清楚感觉到,太子殿下认真得过了头,竟是实实在在地疑心祝娘子!

      他正想硬着头皮打个圆场,上前缓和一二。

      却见祝姯忽然伸手,一把将沈渊面前的奶酥点心拖了回来。

      青瓷碟底紧贴着桌面划过,“刺啦”一响,听着就叫人牙根发酸,明摆着是恼怒不悦。

      “阁下说笑了。”她语气冷硬,“我与南溪的箱笼里,皆是些贴身私物,不便叫外男擅动。”

      沈渊垂眸,扫了眼那碟被赌气撤走的奶酥,声气到底是软和下来。

      “娘子放心,吾等不会触碰。”沈渊说,“娘子只消打开,容在下看一眼,确认里头并未夹藏利器即可。”

      “眼下线索全无,只能先在船上搜寻凶器。观死者伤口,那凶器绝非寻常匕首,尺寸不小,想来不易藏匿。”

      言罢,沈渊竟从椅上起身,对着祝姯端端正正地拱手作揖:

      “兹事体大,还请娘子行个方便。”

      这一揖,险些叫杨瓒下巴都惊掉在地。

      储君俯首,臣僚岂有安站之理?

      杨瓒脑中“嗡”地一声,差点便弯了膝盖,好在及时想起太子眼下乃是微服,这才赶忙学着样子,也朝祝姯拱手,只是腰背弯得更深许多。

      祝姯端坐不动,似是被他这番举动打了个措手不及。半晌,她猛地扭过头去,嘀嘀咕咕道:

      “今日算你赶巧,南溪正将箱笼里的物事摊开晾着,便允你顺道瞧瞧。”

      沈渊这才缓缓直起腰背,面色恢复如常。

      “多谢娘子。”

      他又朝祝姯做了个“请”的手势。

      祝姯拢了拢肩上滑落的披帛,站起身来,下颌微抬,极其自然地使唤杨瓒:

      “把那架屏风挪开。”

      杨瓒瞥了眼太子,见他颔首默许,这才赶忙上前,将绘着仕女图的插屏搬走。

      屏风后头,景象果然如祝姯所言。

      她们的行李想来是被风雨浇湿不少,此刻各样物事都在地毡上铺着,琳琅满目。

      只是那些器具瞧着甚是古怪,有刻着繁复花纹的铜铃,串着各色羽毛的珠链,还有几只描金绘彩的手鼓、面具。皆是些祭祀祷神用的东西,中原人难得一见。

      祝姯走到一只半开的樟木箱笼前,屈膝半蹲,从中拎起一叠衣物。

      她双手向内轻轻挤压,那些柔软的绫罗绸缎便紧贴在一起,并不比宣纸厚多少。

      似是担心沈渊不肯罢休,祝姯撇了撇嘴,又将衣物竖起一抖。

      “哗啦”一声,数件衣裙如孔雀开屏般散开,里头确然空空如也,并未夹带任何刀剑。

      裙裳皆是用上好的料子制成,颜色鲜亮不说,这一抖,衣袂间蕴藉的兰麝女儿香顿时扑面而来。

      沈渊不由握拳抵唇,极轻地咳了一声,移开目光道:

      “可以了。”

      祝姯见状,便要将箱笼合上。

      可就在她拉动箱笼的刹那,沈渊却耳尖地察觉分量不对。

      “箱笼底层,可还有旁的物事?”

      沈渊立刻开口,虽是问句,语气却十分笃定。

      祝姯动作一顿,没料到他耳朵这般灵,不由得轻哼一声。她索性也不藏着掖着,只将箱笼朝他们那边重重一倾。

      “咣当——”

      箱底之物尽数显露。

      只一眼,便骇得在场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杨瓒更是本能地护去沈渊身前,右手紧按在刀柄上。

      那箱笼底部,竟铺满一层森森白骨!

      沈渊眉头紧攒,不顾杨瓒劝阻,独自上前两步。

      他蹲身拈起一块骨头,举至眼前端详,复又看向祝姯:

      “娘子为何携带此物?”

      祝姯抱臂站在旁边,瞧他们这副大惊小怪的模样,嫌弃之情几乎要从眼里溢出来。

      “灼骨占卜呀。”

      “你们没听说过?”

      祝姯扬眉反问,满脸写着“真没见识”四个大字。

      复又定睛一瞧,杨瓒这才发觉,那些东西并非人骨。骨形扁阔,瞧着倒像是牛羊肩胛。

      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杨瓒挠了挠后脑勺,尴尬得额角淌汗。

      见杨瓒退后,祝姯这才慢悠悠地解释说:“我们北域占卜所用的兽骨,分两种来路。”

      “一种叫‘血取’,也就是狩猎所得。”

      “另一种,则唤作‘梦取’。”

      说到此处,她话里带上几分玄妙之意:

      “神女会在梦中得获神谕,独自前往喜塔神山,寻回圣物。此一去,短则三五日,长则数月,皆看天意。”

      沈渊并未松手,指腹摩挲着骨片,仍在仔细打量。直到确认它们皆是某种野兽的骨头,且边缘早已打磨得平滑圆钝,绝无可能用作利器,这才疑心稍减。

      “既如此,还请娘子施展骨卜术,叫吾等开开眼界。”

      祝姯讶然地睁大眼:“郎君想卜什么?”

      沈渊道:“什么都行。”

      他竟是打定主意,非要亲眼看她占卜一番。

      可听他这般无所谓的言辞,祝姯不禁气得雪腮透红,瞪眼凶道:

      “哪有你这般胡闹的?问卜总得有个由头,你究竟想问何事?”

      沈渊沉吟片刻,随口搬出桩事情来:

      “那便请祝娘子,替自己占一占此行吉凶。”

      见男人如此坚持,祝姯无法,只好扭脸吩咐:

      “南溪,你去生盆炭火。”

      很快,一盆烧得通红的火炭便被端了上来。

      祝姯从那堆白骨中,随意挑拣出一块巴掌大小的,投进铜盆里。

      沈渊便坐在她身侧,目不转睛地盯着,只是多数时候是在看她,而非火中的兽骨。

      方才经沈渊一提,祝姯对此事也生出几分好奇,便当真静气凝神,低声吟唱起祷文。

      炭火烧得正旺,兽骨很快便被灼得“噼啪”作响,其上渐渐浮现出数条细密裂纹,纵横交错。

      如蛛网,如龟甲。

      沈渊低头一瞧,见那骨头果真能烧裂,这才彻底打消怀疑,只象征性地问道:

      “兆象如何?”

      祝姯却盯着骨上纹路,陷入深思。

      半晌,她才喃喃道:

      “大吉。”

      卜出吉兆并不稀奇,但大吉到这个份儿上,连她自己都许久未曾得见。

      而且这兆象里,竟还透出红鸾天喜的意思。

      祝姯蹙眉思忖,莫非是因为此行终点在金陵?金陵城里,毕竟有她那位太子未婚夫。

      兆象会应在此处,倒也算……说得过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红鸾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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