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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传诸灯 ...


  •   祝姯闻言,不禁长长叹出一口气。

      “琐事多着呢,都得抓紧办妥。”

      好不容易来一趟胜州,祝姯总想着多为神女祠做些事情,把信众们都安顿妥当。毕竟此行前往金陵,山水迢迢,不知耗费几月才能折返。

      话已至此,祝姯便随口提起些在神女祠中的见闻:

      “郎君有所不知,此番地动,祠中又新收了好些女婴,皆是灾后被家里遗弃的。”

      “城北百姓缺衣少食,倒是能由祠中娘子们照拂。可这填饱肚子,只是其中一遭。”

      “最要紧的,是得让他们觉着日子有盼头。只有重新拾回心气,才算是真正摆脱了这场天灾。”

      沈渊听着,心中隐约触到些什么。

      他似乎有些明白,为何北域神殿能香火鼎盛,经久不衰。

      她们所做的,早已超脱寻常的施粥赠药,而是扎根在这片土地最深最痛的地方。

      他顺着她的话,继续问道:

      “那依娘子之见,应当如何做?”

      祝姯道:“方才我已同奉祠娘子商议过,趁着我还在胜州,神女祠打算筹备一场火祀,希望能赶得及。”

      世人皆道以火净秽,以火驱邪,这并非全然虚妄。

      大灾之后,疫病最易滋生。倘若燃起一场熊熊烈火,那腾腾热浪,本就能涤荡许多肉眼瞧不见的疫病秽物。

      于百姓而言,更是将心中积郁的恐惧与晦气,付之一炬,瞧着那冲天火光,便好似能望见来日的光明景象。

      沈渊听罢,望着她被风吹起的鬓发,心中百感交集。

      对于她肩头那份沉甸甸的担子,他也能感同身受。

      “事事躬亲,娘子不觉劳累么?”

      沈渊顿了顿,又轻声问道:

      “又或者……有时会觉得,纵然费尽心力,收效亦是甚微?”

      这话既是问她,又何尝不是在问他自己。

      他已是宵衣旰食,为国选才。可朝堂之上,蛀虫依旧层出不穷,便如那崔录事一般,防不胜防。

      而天下之大,又会有多少个被埋没的陈于陛呢?

      倘若此行没有这番机缘,有些璞玉,怕是要一辈子埋没于塞上黄沙之中了。

      一想到此,他便觉心头压着块巨石,沉闷得紧。

      祝姯闻言,忽地转头看向他,眸中光彩璀璨,笑容明净得如同被春水浣洗过的天空。

      “当然会。”她说。

      “历来北域神使奔走各地,能救一人时,便想救十人。能救十人时,便想救百人、千人、万人。可人力终归有尽,谁也不是真正的神明。”

      “肉体凡胎力量虽薄,但我们更相信的是——”

      祝姯说着,迎风张开双臂,便将春色抱了满怀:

      “以一灯传诸灯,终至万灯皆明!”

      就像她孤身在外,也并不担心会遭遇不测。因为神女从不是任何一个人,祂是神殿千千万万的姊妹。是散落天南海北,遍布神州大地的女郎。

      这份信仰,从不会因任何人的死亡而坍塌终结,是比一切血缘姻亲都更牢固的存在。

      沈渊望着祝姯的眼睛,也情不自禁地随她笑起来,眼底畅快,几欲满溢而出。

      祝姯说得很对。其实他不必做普照天下的烈日,只需将明珠从尘埃里拣选出来,放回它本该发光的地方,便已是点亮了一盏灯。

      而后经年,自会有千千万万盏灯,因他而亮。

      二人往停着马车的方向走,一时皆无言,心中却自有灵犀相通。

      见沿途杨柳婆娑,新栽花木已初现嫩芽,祝姯忽又想起兰娘子提及东宫掌权时,话里掩藏不住的敬畏与赞誉。心中对这位与她早有婚约的皇太子,不禁生出几分好奇。

      眼前这人来自金陵,不是正可相询一二吗?

      “郎君。”

      祝姯轻唤了一声,见沈渊垂眸望来,方才斟酌着说道:

      “我方才听人提起你们那位太子殿下,闻说他知人善任,御下严明。”

      “你常在京中,可与他相熟?”

      突然从祝姯口中听见“太子”二字,沈渊心底咯噔一声,表情几乎没绷住,好悬要露馅。

      他赶忙去寻祝姯的眼睛,见里头只存着一股坦坦荡荡的好奇,这才稍稍安心。

      半晌,沈渊将目光调开,落在远处波光粼粼的河面上,慢悠悠地说:

      “尚可。”

      这话说得疏离又客气,倒真像个寻常臣子,在谈论一位远在天边的君主。

      祝姯闻言,兴致却更浓了些。她紧走两步,又追问道:

      “那他平日是个怎样的人?”

      嘶——

      沈渊暗吸一口凉气。

      这又要他如何作答?

      夸得狠了,未免有自吹自擂之嫌,显得轻浮。可若是贬损几句,又似乎……心有不甘。

      他面上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神情,心中却已是百转千回。

      沉吟片刻,他才寻了个稳妥的说辞,语气听起来好像很公允似的:

      “为人臣子,妄议君上,本是不该。”

      他先是拿话堵了半句,见祝姯果然支着耳朵,一副洗耳恭听的乖巧模样,这才清了清嗓子,接着往下说:

      “但若当真要论,我觉得殿下勤勉是勤勉,只是有时过于醉心朝政,不大理会旁事。”

      这话听着像是在挑剔,可细品之下,却是在夸他爱民如子,律己甚严。

      祝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沈渊用余光瞥见她神情,心念一动,又补上一句:

      “思虑称得上深远,却也因此缺了少年人的活泛,稍显沉闷,有些老成。”

      这话说完,他自个儿心里都觉得有些微妙。这番形容,不知为何,竟像是说给眼前人听的辩解。

      不料祝姯听完,竟弯起眉眼,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听郎君这么一说,我倒觉得这位太子殿下,是个挺有意思的人。”

      沈渊:“……”

      究竟哪里有意思了?

      二人说话间,已行至柳荫下。一辆青帷马车早已静候在此,车夫见他们过来,忙躬身行礼:

      “拜见阁下。”

      “小人已奉参军之命,备好车驾,您请入坐。”

      经车夫这么一打岔,尴尬的话头总算不了了之。沈渊暗自松了口气,亲自上前撩开帘子,又朝祝姯递出手臂:

      “娘子先请罢。”

      祝姯也不忸怩,指尖轻搭在他官袍袖口,稍借了力,踩着脚凳上车。

      沈渊随即收回手,自己也跟着弯身进入车厢。

      这辆马车是临时备下的,并不算宽敞。车帘落下,隔绝外头的日光与河风,顿时显得逼仄起来。

      沈渊与祝姯分坐两侧,膝头若有似无地贴碰到一起,却没人急着撤开。

      本以为方才那话头就此打住,谁知祝姯刚在软垫上坐定,又冷不丁抛出个更要命的问题:

      “那他与郎君相比呢?”

      沈渊端坐着的身形,猛地一僵。如若不是祝姯问得太过自然,沈渊真要怀疑她是不是知道了什么,此刻才故意戏弄他。

      夸太子殿下比他强?那是自然,君臣有别。可对着她那双满是真诚的眼,沈渊心里总不是滋味。仿佛这话一说出口,便是在刻意抬高“旁人”。

      但说他自己比太子强?那更是荒唐透顶,既是大不敬,也显得他狂妄自负。

      他活了二十多年,头一回尝到这般有苦难言的滋味。

      一口气不上不下地堵在胸膛,沈渊憋了半晌,才从齿缝里挤出一声干咳。

      “殿下是君,申某是臣。天壤之别,如何能相提并论?”

      言罢,他又万分不解地反问:

      “娘子今日,为何对太子如此有兴趣?”

      他看上去是一派从容,可垂在膝上的手掌,早就不自觉地握紧,屏息等着祝姯回答。

      这话本是无意,却正好戳中祝姯的秘密。

      生怕问得太多叫人生疑,她心虚得要命,赶忙偃旗息鼓,只打个哈哈过去:

      “早闻金陵多风流人物,我自是想听郎君多讲讲……”

      -

      这日晚间,杨瓒自州府衙门赶回,正好碰上沈渊往瑞鹤楼里走。

      杨瓒忙加紧步伐,追到太子身边,低声禀告仵作验尸的结果:

      “……仵作所言,与您之前猜测的那些,皆大致吻合。只那仵作还说,观钦犯胸前伤口与骨头破裂情状,行凶者应是个男子。”

      杨瓒回想着仵作的断言,补充说:

      “力气很大的男子。”

      如若按这样说,凶手是个男子,还是力壮之辈。那么老弱妇孺皆可排除在外,有嫌疑之人一下子便少了许多。

      沈渊听罢,却是淡淡睨杨瓒一眼,未置可否,只负手踏进瑞鹤楼门槛。

      此时已过晚膳时辰,楼里的热闹喧嚣散去大半,只大堂里还剩几桌客人,三三两两地坐着。

      掌柜的已有些倦怠,倚在柜台边上算着今日进账,算盘珠子上下跳动,懒洋洋地响。

      空气里浮动着醇厚酒香与菜肴余味,混杂出一股人间烟火的气息。

      “郎君,那边好像是祝娘子。”

      不必杨瓒提醒,沈渊也早已瞧见。

      祝姯正背对着门口,坐在角落里一张桌旁,乌发松松挽着,露出一段纤细白皙的后颈。

      她不知在与人说些什么,笑得肩头轻轻抖颤。

      沈渊靴尖一转,绕过东家摆在厅中迎客的苍松盆景。

      待走得近了,方才看清,坐在祝姯对面的,正是宋家三口。

      而左近的几张桌上,还坐着游鹤、叶知秋等人。

      之前同船的客人们,几乎都在此处。

      而琴师祁瑛大约是口不能言,自觉融不进这片热闹,便拣了个不远不近的位子落座,面前只摆着一盏清茶。

      见沈渊过来,众人纷纷拱手问候:

      “见过阁下。”

      目光往祝姯那桌一扫,沈渊见已无甚空位,心下便有了计较。

      他朝众人颔首还礼,趁着此刻祝姯扭头看过来,立马变着法儿地提醒:

      “好巧,又赶上娘子用膳了。”

      话里那个“又”字,他咬得稍重。

      被沈渊拿话一点,祝姯霎时便想起之前在船上,自己还蹭了人家一顿午膳来着。

      祝姯素来是个知恩图报的人,见状赶忙殷勤地问道:“郎君可曾用过晚膳?若是不曾,今夜便由我做东吧。”

      沈渊等的就是她这句话,眉峰微扬,故作沉吟:

      “在下刚从外头回来,尚未进膳。”

      宋夫人胭娘是个极有眼色的,一听这话,立马牵起文生,又悄悄用手肘碰了碰自己丈夫。

      “叨扰祝娘子许久,实在过意不去。叶兄在那边独坐多时,我们正好过去说说话。”

      宋家夫妇寻了个由头,便带着孩子挪去叶知秋那桌。

      眼见他们让出位置,沈渊心下满意,带着股莫名而来的骄傲,稳步绕过众人,在祝姯对面落座。

      跑堂伙计立马颠儿来添了碗筷,很快又将几样精致酒菜送上。

      沈渊执箸夹菜,状若无意地问道:

      “方才见娘子与宋夫人说笑,不知又有什么趣事?”

      祝姯被他一问,才恍然梦醒,不禁懊恼地“哎呀”一声,赶忙说:

      “瞧我这记性,竟忘了告诉郎君。”

      “郎君可还记得,晌午时我与你提过的火祀么?”

      “方才我已同奉祠娘子商量过,就定在后日来办。”

      祝姯托腮看着沈渊,眸子里满是热忱与期待:

      “我正邀大伙儿都过去瞧瞧呢,郎君可有兴致,也来凑个趣儿?”

      沈渊轻笑一声,虽未明答,却端起银盏向祝姯微微一敬,仰首饮尽杯中春酒。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传诸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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