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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祝融神 ...


  •   两日匆匆而过,祝姯与沈渊皆早出晚归,为各自的事情忙碌,转眼间便至火祀之期。

      这回恰赶上个晴朗无云的春夜,神女祠前火光冲天,竟将半边夜幕都烧作赤金颜色。

      坚实的祭台高高筑起,周围插满熊熊燃烧的松明巨炬,烈焰卷着松脂香气,仿佛要将穹庐都烫出一个大窟窿。

      台下万头攒动,黑压压一片,俱是前来观礼的黎庶百姓。他们扶老携幼,伸长脖颈,一双双眼瞳里,跳动着敬畏与渴望的火苗。

      “阿娘,神女娘娘当真会保佑我们吗?”

      总角小儿骑在阿耶脖颈上,兴奋地指着台上迎风飘荡的五色神幡。

      “自然会的,心诚则灵嘛。”

      妇人从后头虚扶着自家孩儿,唯恐他跌下,自己也忍不住踮起脚尖,向着祭台张望。

      忽闻台上鼓声大作,“咚!咚!咚!”三声闷响,如巨兽心跳,撼动着每个人的胸膛。

      鼓声中,十二名头戴玄青傩面,身着宽大祭服的神女祠娘子跃上祭台。

      只见她们衣裙上缀满赭石、藏蓝等各色华彩飘带,腰间缠系的骨铃与铜片激烈相撞,锵然作响,充满野性与神秘。

      娘子们伴着鼓乐旋身起舞,蓬勃而原始的生命力,仿佛都能从身上满溢出来。

      而在这片热闹喧腾之上,临街酒肆的二楼雅间,雕花轩窗洞开。

      沈渊肩披一领玄色大氅,独立窗前,将这场盛大喧嚣的夜祭,尽数收于眼底。

      身后传来轻微的叩门响,沈渊并未回首,只平淡地道了声:

      “进。”

      郑无咎未着官袍,悄无声息地推门而入。见那临窗背影,他不敢惊扰,只拂开袍摆,郑重长揖及地:

      “微臣胜州刺史郑无咎,拜见太子殿下,殿下千岁。”

      早在数年前入京述职时,郑无咎便在宫宴上见过皇太子。而他又不像陈于陛似的,脸盲记不清人。前日沈渊方至州府衙门,他便一眼认了出来。

      沈渊闻声回身,窗外火光浮动,在他清俊侧脸投下明暗交织的影子。

      “郑卿免礼。”沈渊抬指一挥。

      “谢殿下。”

      郑无咎谢恩起身,恭谨地趋步近前,在落后太子半步之处站定。

      目光顺着窗外望去,但见台下祭祀正至酣处,佾舞巫们袍袖翻飞,将大把香药撒入火盆,立时爆起阵阵青雾紫烟。

      郑无咎微微躬身,不由感慨道:

      “神女祠这些年施医赠药,编修农书,在民间声望日隆。今岁地动,亦是她们带头捐出存粮,帮助州府安顿流民。”

      正因如此,大楚与北域,尚能井水不犯河水。于安抚边州百姓之事上,神女祠确有官府不及之效。

      当年乱世之中,她们守护一方生民,朝廷唯有感念。可如今天下渐安,掌权者又难免心生猜忌,提防北域会借此笼络民心,积攒势力。

      如今北域王年事已高,与朝廷周旋谈判时,个中分寸深浅,只能靠神女一人权衡把控。

      沈渊指尖轻叩窗棂,目光掠过台下那些虔诚到近乎痴迷的面容。

      这些时日与祝姯朝夕相处,他对北域神殿了解渐深,印象亦大有改观。

      “以神道设教而天下服,能导人向善,便是有功于社稷。”

      夜风裹挟着灼热的火星,打着旋儿升上九重,将这一番楼台对话,吹散在鼎沸人声里。

      “殿下英明。”郑无咎自是愿见太平的,连忙拱手称是。

      他刚一抬头,却见太子已然转身,似要下楼。

      郑无咎连忙跟上一步,低声问道:

      “殿下可是要回去歇息?微臣这便命人准备车驾。”

      沈渊脚步未停:“不必,孤要下去看看。”

      他今夜受邀而来,尚未瞧见祝姯的影子,又怎舍得就此离去。

      “殿下,楼上视野开阔,一览无余。底下人多拥挤,恐有冲撞……”

      沈渊却只摆了摆手:“无妨。”

      而后,他又温声补上一句:“郑卿赈灾辛苦,今夜不必作陪,早些回府歇息罢,孤自有亲卫随护。”

      杨瓒等人早已在楼下候着,见主子下来,立刻在前方开路,分开攒动的人潮,挤进祭台前的围栏处。

      从此处仰望,与方才自高楼俯瞰,又是全然不同的景致。

      火光之中,娘子们持鼓起舞的身影更显真切,她们身上蒸腾着肉眼可见的热气,那是生命最本真、最灼烫的力量。

      就在杨瓒身旁,一个梳着双丫鬟的小女娃忽然拉着阿耶的手摇晃,兴奋地指向台上某处,大声叫嚷:

      “阿耶快看!是阿娘!阿娘在那里!”

      台上人人皆是傩面祭服,一模一样的打扮,如何能分得清谁是谁。

      男子俯身将女儿抱起来,托在臂弯里颠了颠,呵呵笑道:

      “囡囡这都能认出来?”

      小姑娘骄傲地挺起胸脯,脆生生地答:

      “当然啦!阿娘跳得最好看!”

      正在此时,台上的鼓点骤然攀至顶峰,密如急雨。而随着居中的奉祠娘子将手中神杖猛然顿地,激昂的舞乐戛然而止。

      有仆役快步上前,请围在祭台四周的百姓再往后退开些许。

      众人正纳罕间,便见两名侍从搬来个东西,摆在祭台中央。

      只见此物中间是一条长长的棍杆,两头各有一个镂空铁笼,笼中是烧得通红的滚滚炽炭。

      “这是何物?”

      “往年火祀,好似不曾见过。”

      不必提沈渊等人,便是胜州百姓见状,也不由一头雾水。

      “我听隔壁的阮娘子说,这两日有莫尔丹神使来咱们胜州了,今夜说不定能见到神女娘娘座下的使者呢!”有人猜测道。

      “嚯!”

      此言一出,人群中顿时爆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惊叹,人人面上都露出无比期待的神情。

      方才献舞的佾舞巫们已退至祭台外围,重新擂响大鼓。

      万众瞩目之下,一位身披绛红斗篷的女郎,拾级踏上祭台。

      她罩着兜帽,浑身上下都被宽大斗篷包裹得严严实实,垂落的阴影遮蔽面容,瞧不清样貌。

      可沈渊心中却是一动,他知道,那定是祝姯。

      在众人屏息的寂静里,祝姯弯下身,戴着皮具的双手握住棍杆。她只一较力,便将那沉重非常的火壶生生提了起来!

      不等众人反应,她手臂一振,握杆在半空中抖动数下。铁壶里的火炭受风,轰然燃旺,爆出一人多高的金红火海,瞬间便将她的身影吞没其中。

      台下众人皆被震慑住,反应过来后,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惊呼。

      鼓乐重新响起,激越铿锵。

      祝姯旋身擎臂,手中火壶随之翻飞。

      灼灼烈焰如凤凰张开的双翼,挟着万钧之势冲天而起,竟比身后三层楼阁还高。

      无数火星飞灰向上猛冲,又劈头盖脸地砸落下来。流光飞溅,如火树银花,璀璨至极!

      她便是这样,浴火起舞。

      火光映着她暗红色的斗篷,沉重火器在她手中舞得虎虎生风,灵动如龙。

      这一刻,她仿佛真的是火神祝融,在灿烂焰光中降临凡尘。

      “求神女娘娘保佑,我阿娘的病早日康复!”

      “保佑我家今春蚕丝,能卖个好价钱……”

      细碎的祈愿声汇成暖流,在熊熊火光中氤氲升腾。

      金星旋舞,火海焚天。聚拢是烟火,摊开是人间。

      “咴噫——”

      在这片漫天璀璨的星火之中,远空忽然传来一声尖利清亮的鹰唳。

      众人急忙仰头看去,只见一抹矫健的白影穿云破月,急速俯冲而下,绕着祭台盘旋不去。

      祝姯自浓烟中披火踏出,金红色的火星砸在她肩头,竟是扑簌簌弹落在地,其下毫发无伤。

      她像是披着万丈金光,历经天火而不毁的神明,那只从天而降的雪鸮振翅一收,温柔地停落在她肩头。

      此情此景,已非凡间可有。

      台下百姓震撼莫名,竟有不少人涕泪横流,不能自已。

      沈渊也几乎忘却呼吸。

      他回眸一瞥,只见周遭的百姓已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双手交叠于胸前,口中喃喃,泪流满面地赞颂祈祷。

      沈渊胸膛重重起伏,亲眼得见这万民俯首,痴狂陶醉的场面,他才真正明白,人是需要信仰的。

      尤其是在苦厄乱世当中,信仰的力量,足以撼天动地。

      原来祝姯从前所云,半分不错。

      她的祝,的确是祝融的祝。

      杨瓒早被眼前景象震得血脉偾张,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结结巴巴,语无伦次地赞叹道:

      “郎君,您快看!祝娘子……祝娘子她简直是神了!”

      “这哪里是凡人,这分明是火神降世!难怪生灵万物都为她而来……”

      鼓乐声与赞颂声交织在一起,猛烈地冲击着耳膜。

      沈渊眼眶睁得酸疼,这才逐渐回过神来。

      目光重新投向夜色中那道暗红人影,他却忽然出声,打断杨瓒的滔滔不绝:

      “她力气很大。”

      火壶乃生铁所铸,里头还装着满笼炽炭,她竟能舞动自如,游刃有余。

      杨瓒被这话噎得一怔,诧异又无语地看向太子。

      他心下暗忖,这般神迹当前,殿下怎地只留意人家娘子的力气大小?

      沈渊却又补上了后半句,声音沉沉:

      “绝不逊于力壮男子。”

      杨瓒脑子里“嗡”地一声,像被人从后脑勺狠狠敲了一记闷棍。

      ——刺杀钦犯之人,是个力气很大的男子。

      这是仵作验尸之后,得出的断言。

      他不受控制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再看向台上那道身影时,眼中已满是惊疑与骇然。

      而此刻,台上祭祀已毕,神女祠的娘子们陆续退下祭台。百姓们却仍沉浸在方才的震撼中,迟迟不肯离开此地。

      沈渊眸中闪过一道锐芒,不再犹豫,拨开身前人群,独自追了过去。

      他一路跟进神女祠后院,便见一群衣裳花花绿绿的女郎正簇拥着祝姯。她们满脸欢笑,七嘴八舌地说着什么,却也记得为祝姯留出面前半圈空地。

      密闭在火焰当中时,人是无法呼吸的。祝姯此刻已摘下兜帽与皮具,撑坐在石桌旁大口喘息,手臂因方才过度用力,尚在微微发抖。

      她抚着胸口顺气,顺带抹了把脸,白净面容上,顿时蹭上一道灰痕。

      余光察觉门口有人跟来,祝姯倏然抬起头。

      隔着遥遥人海,四下喧哗仿佛潮水般退去,天地间只余下彼此,在漫天不灭的火光中轻轻喘息。

      她认清来人后,先是一怔,旋即那双被烟火熏得微红的杏眸便弯了起来,漾开无声笑意。

      毛躁的灰痕蹭在她颊侧,非但不显狼狈,反衬得双眼愈发明亮,如星辰落入清潭,溅碎满池光影,直直撞进沈渊心底。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祝融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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