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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7、旧痂新刃 ...

  •   九月的内海市,空气里浮动着一种奇特的干燥。那不是纯粹的干,而是裹挟着海盐微粒、被烈日反复炙烤过的风,刮过喉咙时,像细砂纸在轻轻打磨,带起一阵阵难以抑制的痒意。叶凡站在逼仄的阳台上,脚下是褪了色的廉价塑料拖鞋,握在掌心的手机早已被汗水浸得微黏。他烦躁地转着圈,一圈,两圈,三圈……脚下的水泥地似乎要被他磨出火星来。
      电话那头,涟漪的声音透过电波传来,失了真,也失了力气。像一块浸饱了水又捞起来的旧棉花,软塌塌地包裹着每一个音节,沉甸甸地压在叶凡的耳膜上,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黏腻劲儿。那是一种刻意的软化,一种回避锋芒的含糊,是二十年前就让他既熟悉又无比厌烦的调子。
      “喂?叶凡?在听吗?”涟漪的声音又飘过来,带着一丝试探的轻盈,试图掩盖那深层的疲惫与某种……疏离,“你是喜欢多巴胺风格还是复古风格?”
      这问题来得突兀,像一颗石子毫无预兆地砸进一潭死滞的水里。叶凡下意识地蹙紧了眉头,喉咙里那股干痒更甚了。“什么多巴胺复古?”他的声音带着被风刮过的沙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火气。这都什么时候了?消失得无影无踪,甫一出现,问的却是这种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
      他话音未落,手机屏幕接连亮起两次。两张图片,顺着号称疾速的5G网络,轻巧地滑进了他的微信聊天框。一张图片色彩爆炸,饱和度极高,明黄、亮粉、电光蓝肆意碰撞,线条活泼跳跃,充满了某种廉价的、即时性的欢愉感,像打翻了糖果罐。另一张则截然不同,沉郁的棕色调,老式家具的轮廓,做旧的金属配件,刻意营造的岁月感扑面而来,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略带矫情的怀旧气息。
      多巴胺风格。复古风格。两个标签粗暴地贴在图片上。
      “明白了么?”涟漪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是那种被水浸过的、试图轻快的语调,却掩不住底下的空洞。她执着地、甚至带着点强迫性地,又把那个问题抛了过来:“那你喜欢多巴胺风格的还是复古风格的?”
      叶凡盯着那两张风格迥异的房间效果图,只觉得一股无名火混杂着巨大的荒谬感从心底直冲头顶。他仿佛透过这两张图片,看到了涟漪此刻努力维持的、若无其事的表象。他猛地吸了一口干涩的空气,试图压下翻腾的情绪,最终只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短促而冰冷的字眼:“你选吧!”
      这三个字,像三块冰冷的石头,被他硬生生地投掷出去。电话那头似乎有片刻的凝滞,但很快又恢复了那种软绵绵的质感,仿佛他的情绪未曾激起任何涟漪。
      叶凡烦躁地掐断通话,随手将手机揣回裤兜。指尖触到烟盒硬邦邦的棱角,他几乎是有些粗暴地掏了出来——一盒皱巴巴的烤烟。抽出一根,叼在齿间,劣质烟草的辛辣气息提前在口腔弥漫。打火机“咔哒”、“咔哒”、“咔哒”连响了三声,幽蓝的火苗才不情不愿地蹿起,点燃了烟丝。
      他深深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涌入肺腑,带来短暂的麻痹感。烟雾在黄昏渐沉的光线中缭绕升腾,扭曲变幻,眼前的防盗网、对面楼灰扑扑的墙壁,都变得模糊不清。就在这片氤氲的烟雾里,时光的胶片仿佛被倒回了二十年前,带着青春特有的汗味和粉笔灰的气息。
      清晰的画面,带着褪色的暖黄滤镜,骤然撞入脑海:同样逼仄的教室后排,穿着洗得发白、领口微微卷边的蓝白校服的少女涟漪,踮着脚尖站在黑板前。她纤细的手指捏着一小截粉笔头,转过头来,鼻尖上蹭着一点粉笔灰,像只懵懂的小猫。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带着一种征求意见的、小心翼翼的期待:“叶凡,你说……新板报的边框用什么颜色好?红色还是蓝色?” 彼时,少年叶凡正为课桌三八线上的一点点“领土”被侵扰而暗自生着闷气,他高高地撅着嘴,目光刻意地瞥向窗外,用同样硬邦邦、不耐烦的腔调甩过去一句:“你定吧!”
      少女鼻翼微微翕动,那点期待的光亮瞬间黯淡下去,小巧的鼻尖因失落而微微皱起,像一朵骤然被揉搓的小梅花。那个细微的表情,那个瞬间的黯淡,像一枚小小的钢针,在叶凡二十年的记忆里,从未真正拔除。
      “你选吧!” 叶凡无意识地对着空气,又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声音低沉,带着烟熏过的沙哑,像是在回应二十年前的那个下午,又像是在嘲讽此刻的自己。烟灰无声地簌簌落下,几点灰白落在脚边同样灰扑扑的塑料拖鞋上,烫出几个小小的、转瞬即逝的黑点。
      电话早已挂断,单调而刺耳的忙音“嘟——嘟——”地响着,固执地填充着阳台的寂静。这忙音并非唯一的背景音。隔壁单元那对年轻的夫妻,他们的日常战争又开始了。女人尖利的哭喊和男人压抑着怒火的低吼,透过薄薄的墙壁,毫无遮拦地传过来,摔打声、瓷器碎裂声,如同伴奏,与电话忙音交织在一起,在这暮色四合的时刻,织成了一张巨大而密实的网。这张网沉甸甸地罩下来,裹挟着无处宣泄的烦躁、积压多年的怨怼、以及当下这荒谬绝伦的重逢所带来的窒息感。
      叶凡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疲惫和无处着力的愤怒。他猛地蹲下身,后背抵着冰冷的阳台栏杆,试图在混乱中寻找一丝微不足道的平静。目光无意识地落在地面角落,一小队蚂蚁正秩序井然地搬运着一粒不知名的食物残渣。它们渺小、忙碌,目标明确。叶凡的目光下意识地追随着领头的蚂蚁——它的动作似乎格外迅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然而,当他的视线聚焦时,心头猛地一紧:那只领头的蚂蚁,赫然缺了一条腿。它顽强地、甚至有些悲壮地,拖动着残缺的身体,引领着队伍前行。这微不足道的发现,却像一把冰冷的钥匙,“咔哒”一声捅开了叶凡心底某个锈蚀的闸门。
      一种强烈而熟悉的不适感,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间淹没了叶凡。这种感觉……太熟悉了!它的根源,不在当下,不在这个飘着干风的九月傍晚,不在涟漪莫名其妙的装修风格选择里。它来自二十年前!那个弥漫着粉笔灰和青春躁动的校园时光!
      每一次,每一次他和涟漪之间产生了哪怕最微小的矛盾——可能是他无意中一句话伤了她的心,可能是她误解了他的某个玩笑,甚至仅仅是因为她借了他的橡皮没有及时归还——叶凡的反应总是如出一辙:高高地撅起嘴,用沉默和肢体语言宣告着自己的不高兴。那撅起的嘴唇,是他少年时代防御和进攻的旗帜。然而,当他终于决定放下那点可笑的自尊,试图去沟通、去解释、去“解决问题”时,他所有的语言,所有精心组织或脱口而出的词句,都如同狠狠砸向一团巨大、柔软、吸音极好的棉花上。那团棉花,就是涟漪。
      她从不正面接招,从不激烈对抗。她会用一种更加柔软的姿态包裹住他的愤怒:眼神躲闪,声音更加细弱,或者干脆……消失。像水滴融入大海,无声无息。留给叶凡的,只有一种打在虚空、无处着力的巨大挫败感。他像一只被激怒却又找不到对手的公牛,只能在原地焦躁地刨着蹄子,空耗力气。
      而今天,此时此刻,历史竟然如此精准地重演了!他们之间爆发了远比少年拌嘴严重得多的冲突——关于她的突然失踪,关于那个神秘的电话,关于屈奋进的讹诈,关于那两万块钱!这些尖锐的、带着血丝的问题横亘在他们之间。叶凡在愤怒和不解中煎熬,等待着她的解释,等待着哪怕是最拙劣的辩解。他等待的是一场风暴后的清算,是揭开谜底的时刻。然而,她消失了。如同二十年前一样,干净利落,不留痕迹。
      然后,就在叶凡几乎要被焦灼和猜疑吞噬的时候,她又出现了。以一种怎样的方式呢?没有解释,没有道歉,甚至没有一句“你还好吗?”她的“现身后第一步”,竟然是发来两张房间效果图,用一种近乎天真的、若无其事的口吻问他:“你是喜欢多巴胺风格还是复古风格?”
      这巨大的反差,这荒谬的衔接,让叶凡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这感觉,比那干风刮过喉咙更让人难受百倍。仿佛他们之间那些沉重的、令人窒息的问题从未存在过,仿佛他那些日夜的焦灼、愤怒和屈辱感都只是一场可笑的独角戏。她的“嬉皮笑脸”(虽然此刻电话里的声音是软绵绵的),她那轻飘飘的“选房间风格”,像一层精心涂抹的油彩,试图覆盖掉底下所有的裂痕和污秽。
      在叶凡的情感逻辑里,两个人从激烈的争吵到最终的和解,应该有一个清晰的过程:愤怒的爆发、冷静的反思、诚恳的解释、艰难的谅解、最终小心翼翼的靠近。这个过程可能痛苦,可能漫长,但每一步都应该踏在实处,有迹可循。这是他对“关系修复”最基本的认知。
      然而,涟漪似乎完全生活在他认知的平行宇宙里。她的剧本简单粗暴:冲突发生——她消失(物理上或情感上)——时间流逝(长短不定)——她重新出现——假装一切从未发生,直接跳到下一个“正常”环节(比如,选装修风格,或者……开房?)。那个“开房”的提议,此刻像一根尖锐的刺,扎在叶凡混乱的思绪里。这算什么?用身体的亲密来强行弥合心灵的鸿沟?用□□的温度来掩盖灵魂的冰冷与逃避?这简直是……一种情感上的亵渎!
      叶凡狠狠吸了一口烟,劣质的烟草味呛得他喉咙发痛。他实在搞不清,涟漪那颗漂亮的脑袋里,到底装着怎样一套运行法则?她的思维回路究竟是怎样的构造?为什么总能如此精准地避开所有“应该”有的步骤,直抵一个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新开始”?这难道就是她处理所有亲密关系的模式?包括……她和国曜的婚姻?
      这个念头像一道闪电,瞬间照亮了叶凡心中某个阴暗的角落。去年十月,涟漪梨花带雨地来找他,哭诉着要和国曜离婚。理由呢?国曜在外面惹了天大的祸,需要赔偿别人八十万!一个天文数字。当时叶凡震惊之余,也问过关键问题:“这八十万的窟窿,最后怎么填上的?”涟漪当时的回答清晰而“合理”:“婆家想办法借的钱还上的,我和我娘家,一分钱没出。”她说得理直气壮,甚至带着一丝“划清界限”的决绝——“我跟他过不下去了,他的债,凭什么要我背?”叶凡当时虽然觉得有些不近人情,但也勉强接受了这个逻辑,毕竟,她是要“奔向新生活”的人。
      可现在呢?轮到他叶凡了。他摊上事了,被人讹诈了,需要钱,需要支持,需要她哪怕精神上的站队。结果呢?涟漪的选择是什么?又是消失!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她再一次,在伴侣(或者她认为的伴侣)遭遇困境时,干净利落地抽身而退,把自己保护得严严实实,仿佛那些麻烦和她毫无关系,那些痛苦与她隔着厚厚的玻璃墙。
      那么,去年十月她对国曜那八十万债务的态度,真的是因为“过不下去”而划清界限吗?还是说……这根本就是她面对伴侣困境时一贯的、本能的反应模式?一种深植于骨髓的自我保护机制——当风暴来临,第一时间切断连接,躲进安全的壳里,至于外面的人如何风雨飘摇,那是别人的事?
      茶几上那沓红艳艳的钞票,此刻在叶凡眼中,不再仅仅是钱。它像一面扭曲的镜子,映照出涟漪矛盾而模糊的面孔,也映照出他自己摇摇欲坠的信任。那一万元,是她“消失”后迟来的、带着施舍意味的补偿?还是她试图用金钱堵住他的嘴、粉饰太平的工具?亦或是……这根本就是她所能付出的极限,是她情感账户里仅存的余额?无论哪种解释,都让叶凡感到一种彻骨的冰凉。它非但没有解开任何心结,反而像投入死水的一块巨石,激起了更多浑浊的、令人窒息的疑团。
      叶凡觉得自己像一个在浓雾中跋涉的旅人,脚下是深不见底的沼泽,四周是影影绰绰的幻象。他拼命想抓住一些确定的东西,比如涟漪去年五月起,反复在他耳边呢喃的、带着哭腔和热切的那两个字——“爱你”。
      这两个字,曾经像滚烫的烙印,烫在他荒芜已久的心上。他愿意相信那一刻的她是真的。他宁愿相信她后来的消失是有苦衷的,是被迫的,是国曜的阻挠,是现实的无奈。他需要这个解释,就像一个溺水的人需要空气。他需要一个理由,来解释她行为上的巨大撕裂——一边是炽热的“爱你”,一边是冰冷的消失。他需要一个理由,来支撑自己这二十年来未曾真正熄灭的、连自己都唾弃的执念。他需要一个理由,来证明自己不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不是被她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可怜虫。
      此刻,他坐在这个精心布置的“复古”牢笼里,等待的,不过是一个解释。一个能让他说服自己,继续沉沦或者彻底醒来的解释。
      木门发出喑哑绵长的“吱呀——”声,如同一声疲惫的叹息,打破了房间内令人窒息的沉默。叶凡抬起头,一股熟悉的、清冽中带着一丝甜暖的茉莉花香,率先飘了进来,瞬间唤醒了无数个拥抱和耳鬓厮磨的记忆碎片。涟漪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廊灯昏黄的光线从她身后投来,勾勒出一个略显单薄却依旧动人的轮廓。她没有立刻进来,只是轻轻倚着老旧的门框,目光落在叶凡身上,带着一种复杂的、难以解读的情绪。
      叶凡的视线,几乎是本能地,瞬间聚焦在她的左手手腕上。那里,一抹温润的翠色,在昏黄的灯光下流转着内敛的光华——是他当年倾尽所有积蓄,笨拙而虔诚地送她的那只翡翠手镯。时光似乎并未在它身上留下太多痕迹,依旧莹润。此刻,廊灯的光线穿过剔透的翡翠,在涟漪白皙的手腕上折射开来,碎裂成十七八瓣细碎而跳跃的光斑,像散落一地的星子,又像凝固的泪滴。这光芒刺痛了叶凡的眼睛。它像一个无声的宣言,一个关于过去、关于承诺、关于某种“不变”的证明。然而,这证明在当下这充满猜疑和算计的情境里,显得如此虚幻而讽刺。
      涟漪终于动了,她反手轻轻关上门,又仔细地拧上了老式的球形门锁。金属机括咬合的“咔哒”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像一声微弱的判决。她这才转过身,走向房间中央。
      叶凡的目光没有离开她。他看着她走向自己,看着她最终在另一张单人沙发上坐下,帆布包被随意地搁在脚边。她的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从容,但微微紧绷的肩膀和略显急促的呼吸,泄露了内心的不平静。
      复古风格的房间,此刻更像一个精心搭建的戏台。褪色的老式座钟,钟摆静止,指针固执地停在三点一刻——一个凝固的、被遗忘的时间点。玻璃柜里陈列着几只印着红五星和标语的搪瓷缸,几枚泛黄的粮票像标本般被小心地夹在透明塑料板里。墙上挂着一幅仿制的旧时代宣传画,画中工农兵形象笑容灿烂,眼神坚定地望着远方,那鲜艳的色彩与整个房间的陈旧感形成一种奇异的冲突。
      叶凡深陷在墨绿色天鹅绒沙发里,那厚重的绒面带着灰尘的味道,包裹着他,却带来不了丝毫暖意。他的目光锐利如刀,紧紧锁在涟漪反锁房门后收回的那只手上——那只戴着翡翠手镯的手。视线缓缓上移,最终定格在她左手的无名指上。
      那里,有一圈极淡极淡的痕迹。比周围的皮肤颜色略微浅一点点,形成一个几乎难以察觉的、闭合的圆环。戒痕。叶凡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了一下。它淡得快要消失了,像一段被刻意擦除的记忆,一个被努力掩盖的真相。但它确实存在,像一个沉默的烙印,无声地宣告着另一个男人的存在,宣告着她与另一个男人尚未彻底斩断的联结。这淡痕,比任何激烈的控诉都更具杀伤力,它像一根细小的针,瞬间刺破了叶凡心中还残存的一点点虚妄的幻想。
      烟灰缸里,叶凡之前掐灭的半截烟头,残留着一点猩红,在昏暗的光线下明明灭灭,如同他此刻忽明忽暗的心绪。他沉默着,只是机械地又抽出一支烟点上。青白色的烟雾袅袅升起,模糊了他的表情。他盯着那烟雾,仿佛在数着烟圈的数量,又仿佛在积蓄着某种力量。
      一,二,三……七。
      当第七个烟圈缓缓消散在凝滞的空气中时,叶凡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像是被砂纸打磨过,带着浓重的疲惫和一种极力压抑的尖锐。这句话,在他喉咙里已经翻滚了不下二十遍,每一个字都浸透了铁锈般的苦涩和失望。
      “找你要钱的人到底是谁?” 涟漪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很轻,像一片雪花小心翼翼地落在结了薄冰的湖面上,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平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
      叶凡没有立刻回答,他依旧盯着那明灭的烟头。过了几秒,他才抬起眼皮,目光沉沉地看向涟漪,嘴角扯出一个没有温度的弧度:“你人都消失了,还关心讹我钱的人是谁?” 这句话终于冲口而出,带着它一路滚过喉咙时沾染上的所有铁锈味——那是积压的怨气、不被回应的愤怒、以及被忽视的委屈,在时间的催化下发酵出的酸腐气息。
      涟漪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叶凡的质问像一记耳光,虽然没有声音,却抽在了她试图维持的平静表象上。她避开了叶凡的目光,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她沉默了几秒钟,然后,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伸手去拿脚边的帆布包。
      她的动作很慢,慢得有些刻意,仿佛那个普通的帆布包有千斤重,又或者里面装着什么极其危险的东西。她拉开拉链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手指探进去摸索着,动作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迟缓,像是在拆除一枚精密而危险的定时炸弹。
      终于,她掏出了一沓东西。厚厚一沓,用银行常见的白色纸条紧紧扎着。崭新的、刺目的红色百元钞票。她将那沓钱,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放在两人中间的旧茶几上。红艳艳的票子,在昏暗复古的灯光下,像一道刚刚被划开的、新鲜而狰狞的伤口,突兀地横亘在两人之间。
      “再多的钱……”涟漪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像是耗尽了力气,“我也没了,这一万……”
      “我不要。” 叶凡几乎是立刻、斩钉截铁地打断了她。这三个字说得异常清晰、冰冷。他想起了高雯——那个总是目光锐利,仿佛能穿透人心的女人。高雯曾在他最迷茫的时候,带着那种洞悉一切的冷笑对他说:“叶凡,有些钱,拿了,你就再也直不起腰了。” 当时他不甚明白,此刻却如醍醐灌顶。这钱,是封口费?是愧疚的补偿?还是她“尽义务”的象征?无论哪一种,都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施舍和急于撇清的意味。他叶凡再落魄,也还没到需要接受这种钱的地步。这钱一旦沾手,他所有关于“爱”的质问,所有关于“消失”的愤怒,都将变得廉价而可笑。
      他掐灭了烟,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紧紧锁住涟漪闪躲的眼睛,不再给她任何逃避的空间。真相,他今天必须知道。
      “讹钱的是屈奋进。” 叶凡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一字一顿,清晰地吐出这个名字。
      “屈奋进?”涟漪猛地抬起头,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真实的、巨大的惊愕,甚至带着一丝荒谬感,“怎么会是他?!” 这个名字显然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料。屈奋进,他们共同的同学,一个在记忆角落里几乎模糊的影子。
      “那天,你突然失踪了。”叶凡的声音依旧平稳,但每一个字都像浸了冰水,沉重地砸下来。“下午,屈奋进打电话给我,约我去他家门口打乒乓球。”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回忆那个充满戏剧性和屈辱的下午,“我心里……正憋闷得慌,也想找个地方透透气,也想……找人聊聊。” 他没说想找谁聊,但目光直直地看着涟漪,答案不言而喻。
      “我去了。还没到他家门口,就听见他在院子里骂骂咧咧,声音很大,很难听。”叶凡的语速开始加快,眼底有压抑的怒火在跳动,“他骂的……是你,涟漪。用词极其下流、恶毒,不堪入耳。”
      叶凡的眼神变得有些恍惚,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燥热的午后。刺眼的阳光,屈奋进家院墙外飘来的污言秽语,像毒蛇一样钻进他的耳朵。那一刻,积压了一整天的焦虑、对涟漪无故消失的愤怒、以及找不到宣泄口的憋屈,如同被点燃的汽油桶,轰然炸开!他甚至没有思考,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
      “我当时……就火了。”叶凡的声音带着一种事后的、冰冷的余烬感,“冲进去,和他打了起来。” 他没有描述打斗的细节,但那短暂的沉默和紧握的拳头,已经说明了一切。“他手部受伤了,具体怎么伤的,混乱中我也说不清。但他一口咬定是我故意弄的,要我赔钱。”叶凡的嘴角勾起一丝苦涩的冷笑,“开口就是两万。后来……就是你知道的,我给了。他拿到了钱,这事……暂时算‘了了’。”
      叶凡深吸一口气,目光重新聚焦在涟漪苍白而震惊的脸上:“后来的事情,我想找你。我想让你从中斡旋一下,至少……弄清楚他为什么突然发疯骂你,讹我的钱是不是和这有关?这事透着邪性!可是你呢?” 叶凡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无法抑制的控诉,“你又消失了!像人间蒸发一样!留我一个人面对这个烂摊子!这就是你处理问题的方式?每一次!每一次都是这样!”
      叶凡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神深处那份恍惚感再次浮现。他看着涟漪,看着这张他曾经无比眷恋的脸庞,一个更深的、更恐怖的怀疑如同冰冷的藤蔓,悄然缠绕上他的心脏。这怀疑并非空穴来风,它源于涟漪去年十月向他哭诉的那场婚姻危机。
      去年深秋,涟漪找到他,哭得梨花带雨,决绝地宣布要和丈夫国曜离婚。理由?国曜在外面惹下了塌天大祸,需要赔偿别人整整八十万元!一个对普通家庭而言足以压垮脊梁的数字。震惊之余,叶凡也问出了关键:“这八十万的窟窿,最后是怎么填上的?” 涟漪当时的回答,清晰而干脆,甚至带着一丝急于撇清的冷漠:“婆家想办法,东拼西凑借钱还上的。我和我娘家,”她特意强调,“一分钱都没出。”
      当时叶凡虽然觉得她过于决绝,有些不近人情,但转念一想,倒也“合理”:都要离婚了,要彻底切割了,自然不愿意再为对方的债务承担任何责任。这是自保,也是立场。他甚至暗暗为她的“拎得清”松了口气。
      可现在呢?轮到他叶凡了。他摊上事了,被人恶意讹诈,损失了两万块(虽然对八十万是九牛一毛),更重要的是,他需要她的支持,需要她的解释,需要她作为“始作俑者”(是因为屈奋进对涟漪的语言侮辱叶凡才出手的)或至少是知情者的态度。结果呢?涟漪的选择是什么?又是消失!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她再一次,在伴侣(或者她认为的伴侣)遭遇困境时,干净利落地抽身而退,把自己保护得严严实实,仿佛那些麻烦和她毫无关系,那些痛苦与她隔着厚厚的玻璃墙。
      那么,去年十月她对国曜那八十万债务的态度,真的是因为“过不下去”而划清界限、保护自己和娘家吗?还是说……这根本就是她面对亲密伴侣困境时一贯的、本能的反应模式?一种深植于骨髓的、近乎冷酷的自我保护机制——当风暴来临,第一时间切断情感和责任的连接线,躲进绝对安全的堡垒里,至于外面的人是死是活,是倾家荡产还是身败名裂,那都是别人的劫数,与她涟漪无关?
      如果这个模式成立……叶凡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那么她去年五月起,那些炽热的、带着泪水的“爱你”,又算什么?是寻求安慰的临时避难所?还是她情感空虚时的填充物?在她这套生存法则里,“爱”和“责任”,是否从来就是可以轻易割裂的东西?
      茶几上那沓红艳艳的钞票,此刻在叶凡眼中,不再仅仅是钱。它像一面扭曲的哈哈镜,映照出涟漪矛盾而模糊的面孔,也映照出他自己摇摇欲坠的信任。这一万元,是她“消失”后迟来的、带着施舍意味的补偿?还是她试图用金钱堵住他的嘴、粉饰太平的工具?亦或是……这根本就是她所能付出的极限,是她情感账户里仅存的、带着强烈不情愿的余额?无论哪种解释,都让叶凡感到一种彻骨的冰凉和……肮脏。它非但没有解开任何心结,反而像投入死水的一块巨石,激起了更多浑浊的、令人窒息的疑团。他对涟漪所有的判断,都在这沓钱和她的消失面前,动摇、崩塌。
      窗外的夕阳不知何时已经完全沉没,只在天际留下一抹暗红的残痕。最后的光线斜斜地穿过复古的蕾丝窗帘,正好落在叶凡的半边脸上。那半边脸被映照得有些发亮,甚至能看到皮肤上细小的绒毛。然而,他的眼睛,却深深地陷在眉骨投下的阴影里,像两口幽深的古井,波澜不惊,却又暗流汹涌。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也许他在想涟漪——这个近在咫尺却远在天边的谜一样的女人;也许他在想国曜——那个未曾谋面却仿佛无处不在的丈夫,是否也曾经历过他此刻的绝望和冰冷;也许他只是在想自己——这二十年来,他究竟在追逐一个怎样的幻影?他引以为傲的深情,是否只是一场漫长而可悲的自作多情?
      叶凡看着沉默的涟漪,看着这个精心布置却散发着陈腐气息的“复古”牢笼,看着茶几上那道“新鲜伤口”般的钞票,突然觉得这个世界荒诞得令人发笑。人们穷尽一生都在寻找答案,寻找爱的证据,寻找信任的基石。可答案却总像狡猾的游鱼,躲在浑浊不清的迷雾后面,让你看得见轮廓,却永远抓不住实体。我们都在努力地活着,小心翼翼地维护着各种关系,可生活却总在不经意间抛出一个又一个无解的难题,像一个个冰冷的绳结,死死地勒住你的咽喉,让你连呼吸都带着痛楚。
      一个冰冷的声音在叶凡心底最深处响起,清晰而坚定,像一块投入寒潭的石头,带着决绝的回响:“我只能靠自己的判断了。” 这句话听起来斩钉截铁,充满了孤注一掷的力量。然而,只有叶凡自己知道,伴随着这句话升起的,是更加浓重、更加无边无际的迷雾和疑问。判断?依据什么?是二十年前那个皱起鼻尖的少女?是去年五月那个哭着说“爱你”的女人?是眼前这个在危机中消失、又若无其事出现、留下一万块“补偿”的谜团?还是她对国曜那八十万债务“事不关己”的态度?哪一个才是真实的涟漪?哪一个才是他能赖以判断的基石?
      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窗外城市夜生活开始苏醒的微弱噪音,如同遥远的背景杂音。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几乎要将两人彻底淹没之时,一阵突兀而刺耳的手机铃声,如同尖刀般划破了凝固的空气!是涟漪放在帆布包里的手机在响。那铃声是默认的、单调的电子音,在此刻听来却格外惊心动魄。
      涟漪的身体明显一僵,像受惊的兔子。她飞快地瞥了一眼叶凡,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然后几乎是手忙脚乱地从包里翻出手机。她没有立刻接听,而是看了一眼屏幕。那一眼,让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苍白,嘴唇紧紧地抿成一条直线。
      她犹豫了大约两秒钟,手指才颤抖着划过接听键,将手机放到耳边。她的声音刻意压得很低,带着一种掩饰性的急促:“喂?”
      叶凡离她不远,房间又异常安静。他清晰地听到了电话听筒里传来的、虽然微弱却辨识度很高的男人声音。那声音带着一种习惯性的、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穿透了电波的阻隔:
      “梓宸的获奖证书你给找出来一下,照个相传过来我去打印,她学校要用。”
      是国曜!那个名字像一块冰,瞬间塞进了叶凡的胸膛。梓宸,他们的女儿。
      这个声音出现的瞬间,涟漪脸上的血色彻底褪尽。她握着手机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电话那头似乎还在说着什么,但涟漪已经飞快地、用一种近乎仓惶的语气对着话筒说:“好,知道了。我……我正在开会呢!回头说!” 话音未落,她甚至没等对方回应,就猛地按下了挂断键。
      房间里再次陷入死寂。挂断电话的“嘟”声仿佛还在空气中残留。涟漪握着手机,胸口微微起伏,不敢看叶凡的眼睛。
      叶凡的心,在听到那句“我正在开会呢”时,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然后猛地沉入了冰冷的深渊。他死死地盯着涟漪,眼神锐利得如同手术刀,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一种被愚弄的愤怒而微微发颤:
      “现在是晚上9:30,”叶凡的声音冷得像冰,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地砸在地板上,“你正在开会?”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紧紧锁住涟漪的脸,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这拙劣的谎言,像一层薄纸,被他毫不留情地戳穿。
      涟漪的身体再次僵硬了。她避开了叶凡的目光,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她没有解释,没有争辩,甚至连一个尴尬的笑容都吝于给予。在叶凡冰冷的注视下,她做了一个更直接、更彻底的动作——她直接长按手机侧键,屏幕瞬间黑了下去。
      关机了。
      “你……”叶凡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头顶,喉咙里堵了千言万语,愤怒、失望、被羞辱感、以及更深重的悲哀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撕裂。他想质问,想怒吼,想摇晃她的肩膀问她到底把他当成了什么?一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傻子?一个可以随意用谎言和消失来敷衍的备胎?还是……一个她婚姻围城里,用来短暂逃离和寻求慰藉的、见不得光的影子?
      然而,就在那些激烈的言辞即将冲破喉咙的瞬间,他看到了涟漪低垂的颈项,那脆弱紧绷的线条;看到了她紧紧攥着关机手机、指节泛白的手。二十年前那个倔强少女的影子,与眼前这个疲惫而复杂的女人重叠在一起。他猛地想起,无论当年还是现在,涟漪从来都是这样——她像一只敏感而固执的蚌,紧紧闭合着自己的壳,把所有的问题、所有的压力、所有的难堪都死死地关在里面,拒绝任何人插手,拒绝任何形式的援助。她宁愿独自承受壳内的黑暗和窒息,也不愿向外界展示一丝一毫的软弱或寻求帮助。
      二十年前,面对同学的误解、老师的批评,她是这样。
      二十年后,面对婚姻的泥潭、丈夫的索取,她似乎……还是这样。
      自己此刻的愤怒和质问,除了让她把壳闭得更紧,又能改变什么呢?徒增她的窘迫和自己的难堪罢了。
      所有的质问和怒火,最终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消散在充斥着旧木头和茉莉香的空气里。叶凡颓然地松开了紧握的拳头,移开了目光,看向那座停在三点一刻的老座钟。他再也没有说话。房间里只剩下死一般的沉寂,比之前更沉重,更令人窒息。

      第二天清晨,内海火车站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雾气里。巨大的穹顶下,人声鼎沸,行色匆匆的旅客拖着行李箱,汇成一股股喧嚣的洪流。广播里冰冷的女声机械地播报着车次信息。
      叶凡和涟漪站在进站口的闸机前,像两座沉默的岛屿,被汹涌的人潮推挤着,却保持着一种尴尬的距离。一夜无话,疲惫和隔阂清晰地刻在两人的眼底。涟漪手里只拎着那个简单的帆布包,手腕上的翡翠镯子在站厅明亮的灯光下,依旧流转着温润的光泽,却再也映不进叶凡此刻冰冷的眼底。
      高铁即将检票的提示音响起,像催促离别的号角。
      涟漪接过叶凡递来的车票,指尖冰凉。她低着头,看着车票上“内海——北京南”的字样,沉默了几秒。就在她即将转身刷票进闸的瞬间,叶凡还是忍不住,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地,带着一丝他自己都厌恶的不放心,问了一句:
      “那个……你没事吧?”这话问得没头没脑,指向模糊。是问她回去找证书有没有麻烦?是问她怎么面对国曜的追问?还是问她……此刻的心情?他自己也说不清。这更像是一种本能的、习惯性的关切,根植于二十年的纠葛,即使被伤得遍体鳞伤,也难以彻底拔除。
      涟漪刷票的动作顿了一下。闸机发出“嘀”的一声轻响,绿灯亮起。她没有回头,只是侧过脸,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没事。我回北京后把证书找出来就行了。”她停顿了一下,仿佛在极力撇清什么,又像是在阻止叶凡继续追问,“你别问了。”
      三个字,像一道无形的墙,再次竖立在两人之间。
      “好吧。”叶凡应了一声,声音低沉。除了这两个字,他还能说什么呢?追问只会自取其辱。
      涟漪推着行李箱,身影即将融入进站的人流。突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脚步猛地停住。在人流的推搡中,她有些艰难地转过身来,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头,再次看向闸机外站着的叶凡。
      隔着几米的距离和人潮的喧嚣,叶凡看到她似乎深吸了一口气,嘴唇微微动了动,像是在酝酿勇气。
      “什么?”叶凡下意识地提高了一点声音,身体微微前倾,心里那潭死水,竟因她这个回头的动作,又无端地泛起一丝微澜。他期待着,或许是……一句解释?一句道歉?哪怕一句关于昨晚那个电话的只言片语?
      涟漪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那眼神复杂难辨,有犹豫,有挣扎,甚至……有一丝微弱的、近乎恳求的东西一闪而过。最终,她像是下定了决心,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嘈杂,传到叶凡耳中:
      “你下次……能不能来北京找我?”
      叶凡愣住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87章 旧痂新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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