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板桥胡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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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铁车厢平稳地滑行，窗外隧道的幽光在叶凡脸上明明灭灭，映照出眉宇间一丝挥之不去的倦怠。涟漪紧挨着他，指尖在手机屏幕上笨拙地划拉，又一个镜头被删掉了。她不满地嘟囔着，将屏幕几乎怼到叶凡眼前：“哎呀！你看嘛，这剪的一点都不好！”屏幕上晃动的影像碎片般闪烁，映出她眼底一点刻意为之的无辜。
叶凡的目光掠过那些跳跃的色彩，落在涟漪微蹙的眉尖上，那点娇嗔的弧度他曾经觉得是世上最动人的风景。他无声地叹了口气，胸腔里盘桓着一种沉甸甸的滞涩感。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或许是去年冬天那个寒风刺骨的深夜，他因屈奋进那场龌龊的纠纷焦头烂额，电话拨给涟漪，听筒里传来的却只有空洞的忙音，此后整整两个月，她像沉入深海的石子，再无半点声息。彼时他独坐灯下，对着窗外无边的黑夜，第一次清晰无比地确认：某些东西，在无知无觉间早已悄然碎裂，如同此刻地铁窗玻璃上那一道细微却难以忽视的冷硬划痕。
“就这么一个1分多钟的视频，你快剪了半个多小时了！”叶凡的声音不高，却像一粒石子投入凝滞的水面，带着清晰可辨的埋怨，“这时间都让你给浪费了！”
“哎呀！我不会嘛！”涟漪立刻应声，那尾音拖得又软又长，像蘸了蜜糖的丝线，是她惯用的、百试百灵的武器。这声音曾经能瞬间抚平叶凡心中所有皱褶。她侧过脸，仰头看他，眼波流转间，是那种他无比熟悉的、混合着依赖和撒娇的神情。若是从前，这眼神就是无声的命令，他会立刻接过手机，三下五除二帮她解决难题。
涟漪去年在幼儿园的工作，几乎周周都会向他伸出求援之手。PPT怎么做？活动计划怎么写？那些在叶凡看来简单得如同呼吸的日常工作，落在涟漪的世界里，却成了需要翻越的崇山峻岭。每一次，他都不需要太多解释，便欣然接下这些“任务”，甚至带点隐秘的满足——仿佛能为她分担，便是他存在的重要价值。他记得那些深夜视频通话，屏幕那端她困倦的脸，自己这边键盘敲击的声响；记得她收到完成好的PPT时，发来的那个雀跃拥抱的卡通表情。那些细微的付出，曾是他确认彼此连接的重要丝线。
然而，7月份的那条裂痕出现后，这些丝线便一根根失去了光泽。信任，一旦有了裂痕，便如覆水难收。此刻，叶凡看着她眼底刻意漾开的水光，心底却是一片荒芜的平静。他没有如往常般伸出手，反而从随身的背包里摸索片刻，掏出一本崭新的书，封面是醒目的《视频剪辑教程》。书页边缘锐利，带着印刷品特有的冷硬气息。他把它轻轻放在涟漪还捏着手机的手边。
“你晚上没事时自己看看这本书就全会了，”叶凡的声音平铺直叙，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这东西没有那么难！快把手机收起来吧！”他顿了顿，视线投向车厢上方滚动的站点提示，“我在北京待不了几个小时的，珍惜时间吧！”
涟漪脸上的娇俏像是骤然被冻住了，那点无辜的水光迅速褪去，显出一丝来不及掩饰的错愕和尴尬。车厢顶灯惨白的光线照着她微微僵硬的唇角。她低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书封光滑的覆膜，指甲划过，发出极轻微的“沙沙”声。这声音在两人之间短暂的静默里显得格外刺耳。几秒钟后，她才重新抬起头，脸上已飞快地覆上另一层更甜腻的笑容，声音愈发俏皮：“好呀！”她像是丢弃一件无用的累赘，迅速将手机塞进小巧的挎包，连同那本崭新的教程一起，动作利落得近乎仓促。
地铁在地下穿行，单调的节奏催生着一种奇异的疲惫。叶凡靠着冰凉的椅背，目光虚焦地望着对面车窗上两人模糊的倒影。涟漪安静地坐在一旁，手指却不安分地绞着挎包的细长肩带，目光低垂，不知在想些什么。一种无形的、沉闷的隔膜在空气中弥漫开来，车厢里的嘈杂人声仿佛隔着水幕传来，遥远而不真切。叶凡脑中不受控制地翻腾起一年前的画面：在北京apm那家明亮得晃眼的精品店里，涟漪也是这般雀跃地拿起一个巨大的粉红色草莓熊，抱在怀里，鼻尖凑近绒毛深深嗅了一下，抬头对他说：“叶凡，我想要它！你看，粉粉的多可爱，闻着还有淡淡的草莓香呢……等你走了，我晚上抱着它，闻着这味道，就像你还在我身边一样。”
她的声音，她那时眼底闪烁的光芒，清晰得如同昨日。他几乎没有丝毫犹豫就买下了那只昂贵的玩偶，心头涌动着酸楚而甜蜜的暖流。二十年前那个不告而别的少年身影，仿佛在那一刻得到了某种迟来的救赎。他以为，再次相遇，便是命运给予他弥补的机会，绝不能再让她因自己而伤心。
可是，时间是一把最冷静也最残酷的刻刀。重逢之初，涟漪确实也曾奔赴过内海，也曾为他寻来一只毛茸茸的小猫崽，试图填补那些缺失的岁月。然而，那短暂的热情如同投入深井的星火，很快便熄灭了。在之后漫长的一年半里，主动维系、持续付出的，似乎只剩下他叶凡一人。那些深夜的求助电话，那些需要他完成的“小任务”，那些她随口提及他便记在心里的愿望……像涓涓细流，汇入名为“涟漪”的湖泊，却从未激起期待中的回响。此刻，草莓熊那甜腻的香气仿佛隔着时空再次袭来，却只让他感到一阵滞闷的窒息。原来，单向的付出，终有一天会耗尽所有温度。
“叶凡！”涟漪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手肘轻轻撞了他一下，“到了！下车！”
思绪被骤然打断。叶凡茫然地随着人流走出车厢，站台上巨大的标识牌撞入眼帘——“环球影城站”。嘈杂的人声和欢快的主题音乐瞬间将他包围。甫一出站，视线豁然开朗，眼前是庞大得令人目眩的奇幻王国。而最醒目的，无疑是入口处那个标志性的巨大蓝色地球，在阳光下缓慢而永恒地旋转着，球体上环绕着硕大的英文“UNIVERSAL”。
叶凡的目光钉在那个旋转的蓝色星球上，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这景象太熟悉了。无数场景里见过，其中就包括涟漪几年前上传到□□空间的一张照片。照片里，涟漪和那时身高已快追上她的女儿，穿着色彩鲜艳的亲子装，站在这个一模一样的地球标识前，母女俩朝着同一个方向，身体微微倾斜，脸上是如出一辙的开怀笑容。初看那张照片时，叶凡心中并无波澜，甚至掠过一丝释然——错过便错过了，至少她拥有了安稳幸福的家庭，女儿健康明媚，这多少抚平了他心底因不告而别而深藏多年的愧疚。那时的他，隔着冰冷的屏幕，曾真诚地为她的圆满感到一丝慰藉。
可今时不同往日。如今的他，刚刚经历过与屈奋进那场耗尽心力、尊严扫地的纠纷，在最需要一点支撑和慰藉的时刻，涟漪却选择了无声无息的离场。两个月音讯全无的空白，如同一桶冰水，将他残存的对旧日情谊的所有幻想彻底浇灭。相对于一年前对涟漪说出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都无条件的信任和包容，现在的他，对她每一次想法的输出，每一次情绪的流露，心底都本能地筑起一道冰冷的堤坝，充满了审视和迟疑。
“走呀！”涟漪的声音恢复了活力，仿佛刚才地铁里那点小尴尬从未发生。她自然地挽起叶凡的胳膊，带着他汇入欢腾的人流，朝着那梦幻的入口奔去。阳光照在她精心打理的发梢上，跳跃着金色的光点。叶凡被动地跟着，臂弯里传来她身体的温热和微微的拉扯感，这曾经让他心跳加速的亲密，此刻却只让他感到一种沉重的、挥之不去的疏离。那旋转的蓝色地球在他视野里渐渐模糊，最终化为一个巨大的、冰冷的问号悬在心头。
两人随着人流涌入一间堆满了奇光异彩的哈利波特主题商店。空气中弥漫着甜腻的黄油啤酒香和淡淡的木制品气味。光线被刻意调暗，只有玻璃柜里的魔杖和奇特的魔法道具在聚光灯下闪烁着神秘的光泽。涟漪瞬间被点燃了，像个闯入糖果店的孩子，眼睛亮得惊人。
“叶凡！你看这个！”她拉着叶凡挤到一个玻璃柜台前，指着里面一根镶嵌着蓝色宝石、雕刻着繁复藤蔓纹路的魔杖，“是不是特别漂亮？像不像电影里卢娜用的？”不等叶凡回答，她又飞快地挪到另一个展示架前，拿起一顶毛茸茸、顶部竖着两个圆耳朵的棕色小熊帽子，不由分说就往自己头上戴，然后转过身，对着柜台玻璃映出的模糊影子左右照看，发出满足的轻叹：“好可爱呀！软乎乎的！”
涟漪浑然不觉叶凡内心的波澜，她仍沉浸在小熊帽子的柔软触感中，对着玻璃橱窗反复调整着角度，侧过脸，眼神亮晶晶地望向他，语气是熟悉的、带着点撒娇意味的询问：“叶凡，这个帽子好不好看？戴着舒服极了，冬天肯定很暖和！”
她的目光里盛满了期待，像等待一句肯定便能立刻欢欣雀跃的孩子。叶凡的视线落在那顶毛茸茸的棕色帽子上，又仿佛穿透了它，落在一年前那只巨大的粉红草莓熊上。他的嘴唇动了动，那句一年前会脱口而出的“好看，你喜欢就买”，却像被什么沉重的、冰冷的东西堵在了喉咙深处。最终，他只是牵动了一下嘴角，露出一个极其勉强的、几乎称不上笑容的表情，眼神里的温度明显冷却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漠然。
涟漪捕捉到了他表情的异样，那点雀跃的光瞬间黯淡下去。她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飞快地摘下帽子，动作带着点赌气似的随意，将它丢回货架。那顶棕色的小熊帽子歪歪斜斜地躺在其他商品中间，显得有些可怜。涟漪迅速调整了表情，眼睛灵活地一转，先前那点失落被一种刻意营造的、更夸张的俏皮所取代，语气也变得更加轻快，仿佛刚才的小插曲从未发生：“好啦好啦，其实也就那样嘛！走，咱们坐地铁回二环吧？”她自然地拉起叶凡的手腕，力道带着一种不由分说的急切。
“去哪？”叶凡被她拉着往外走，脚步有些迟缓，下意识地问道。商店里嘈杂的人声和欢快的魔法背景音乐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膜。
涟漪回过头，唇角勾起一个狡黠又带着点神秘的弧度，压低声音，用一种分享秘密般的亲昵口吻说：“就是你比较喜欢的那家，我订好了。”
叶凡的脚步猛地顿住。就在这一刹那，他脑中仿佛被一道闪电劈开，瞬间明白了她口中“喜欢的那家”意味着什么。是酒店。上一次来北京，他们漫无目的地在东城区的胡同里穿梭，七拐八绕，是涟漪发现了那家藏在板桥胡同深处的“揽月酒店”。酒店只有两层，毫不起眼，但二层的房间竟带有一个小小的露台。那晚，他们坐在露台藤椅上，脚下是沉睡在墨色中的灰瓦屋顶、纵横交错的胡同肌理，远处隐约传来几声京胡的咿呀，晚风带着老城特有的烟火气拂过面颊。叶凡记得自己当时深吸了一口气，望着这片沉淀了无数时光的古老街巷，由衷地叹了一句：“坐在这儿，俯瞰着胡同的夜晚，感觉真好。”语气里是纯粹的放松和欣赏。
原来，他随口一句感慨，竟被她如此清晰地记下，并解读为“喜欢这家酒店”。这份细心，若在几个月前，足以在他心中掀起温暖的涟漪。可此刻，一丝微妙的、难以言喻的情绪却悄然滋生。他凝视着涟漪带着邀功意味的笑脸，那笑容在商店奇幻的光影下显得格外生动，心底却像被投入了一颗小石子，荡开的不是涟漪，而是沉沉的、带着凉意的涡流。这份“记得”，究竟意味着什么？是体贴，还是另一种不动声色的掌控？他没有深想下去，只是沉默地点点头，任由涟漪拉着他，汇入离场的人潮。
地铁载着他们驶离那片梦幻的喧嚣，重新沉入城市的地下脉络。车厢摇晃，光影在两人沉默的脸上流淌。叶凡靠着冰凉的厢壁，闭着眼，试图驱散脑中纷乱的思绪。涟漪则低头刷着手机，屏幕的光映亮她一小片脸颊，手指滑动得很快，似乎在回复着什么，嘴角偶尔会无意识地抿起又松开。
抵达东四站，穿过迷宫般的换乘通道，再踏上另一条线路。当他们终于从地铁站钻出，重新呼吸到地面带着汽车尾气和槐树清香的空气时，天色已染上薄薄的暮色。板桥胡同口那棵虬枝盘曲的老槐树静默伫立，如同一个沉默的见证者。他们轻车熟路地拐进那条熟悉的窄巷，脚下的青石板被岁月磨得光滑。夕阳的余晖给两侧灰色的砖墙、斑驳的门墩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但巷子深处，光线很快变得幽暗。揽月酒店那古朴的木制门脸出现在眼前，檐下悬着两盏光线昏黄的灯笼。
推开那扇沉重的木门，熟悉的、混合着老木头、旧书页和淡淡熏香的气息扑面而来。前台的女孩似乎认得涟漪，微笑着递过房卡。沿着窄而陡的木楼梯上到二层，打开那间熟悉的临胡同房间。房间不大，陈设简朴，但那个小小的露台依旧在，藤椅安静地等待着。然而，叶凡刚放下背包，甚至还没来得及看一眼窗外的胡同景致，涟漪就显得有些异样。
“叶凡，”她站在房间中央，手指有些烦躁地扯了扯薄外套的领口，眉头微微蹙起，“这里……好像有点闷，太热了。”她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但初夏傍晚的风带着暖意，似乎并未缓解她的焦躁。“我出去买点冰糕回来降降温吧？胡同口好像有家小卖部。”她说着，转身就朝门口走，动作显得有些急促。
“好，我陪你一起去。”叶凡下意识地接话，也站起身。胡同里暮色渐浓，他并不放心她一个人出去。
“不用！”涟漪的反应快得出奇，几乎是立刻回绝，声音带着一种不容商量的生硬。她停在门口，手已经搭在了门把手上，回头看着叶凡，眼神里掠过一丝叶凡无法解读的闪烁，“我自己去就行，很快！”
叶凡被她的激烈反应弄得一怔，疑惑更深：“怎么了？我陪你一起去怎么了？”他向前走了一步。
“我就自己去！”涟漪的语气更加坚决，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愠怒。她似乎意识到自己态度过于强硬，深吸一口气，脸上迅速堆起一个试图解释的笑容，“你……你上次来这儿，不是在胡同口那边，看中一块钉在门楣上、有点松动的老门牌吗？说想收藏来着？我出去正好帮你看看，那牌子还在不在！要是还在，我想想办法给你弄下来！”这个理由听起来合情合理，甚至带着点体贴。
叶凡清楚地记得那块门牌，蓝底白字，“板桥胡同”几个字在风吹日晒下已经模糊不清，钉在灰砖墙上的两颗钉子锈迹斑斑，确实松动了。他当时确实驻足看了好一会儿，流露出一点兴趣。可此刻，这个理由非但没有打消他的疑虑，反而像投入油锅的水滴，激起了更多不安。涟漪此刻的“体贴”，与刚才拒绝他同行的强硬，形成一种极其别扭的割裂感。
“那正好啊，”叶凡不动声色，坚持道，“一起去看看，省得你描述不清位置。”
“不！”涟漪几乎是脱口而出，斩钉截铁。她的眼神紧紧盯着叶凡，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固执，“你就在房间歇会儿，看电视等我！我保证很快回来，顺便帮你找牌子！听话！”最后两个字，她说得又轻又快，带着点哄劝的意味，却更像是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
见涟漪如此执着，甚至带上了一丝难以理解的紧张，叶凡心头那根疑虑的弦绷得更紧了。但他没有再坚持，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看着她迅速拉开房门，身影消失在走廊昏暗的光线里，脚步声急促地朝楼梯口远去。
“咔哒”一声轻响，门关上了。房间里瞬间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黄昏的光线透过小小的窗户斜斜地照进来，在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不断拉长的影子。叶凡没有开灯，也没有坐下。他走到窗边，推开涟漪刚才只推开一半的窗户。晚风带着胡同里人家做饭的油烟味和隐约的电视声飘进来，非但没有带来清凉，反而让空气显得更加滞闷。他点燃一支烟，看着袅袅升起的青白色烟雾在昏暗中变幻形状，目光投向窗外暮色四合、渐渐亮起点点灯火的胡同深处。那个小小的露台就在右手边几步远的地方，藤椅在微光中静默着。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像粘稠的糖浆般缓慢流淌。电视屏幕在幽暗中闪烁着无声的光影，上演着与叶凡此刻心境毫无关联的悲欢离合。他一支接一支地抽烟，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那扇紧闭的房门。露台外，天色彻底黑透，胡同里亮起了稀疏的路灯。买冰糕需要这么久吗？即使加上寻找那块门牌……一种冰冷的、带着尖锐棱角的预感，如同藤蔓般悄无声息地爬上他的脊背。他想起涟漪出门前那过于急切的步伐，那不容置疑的拒绝，那闪烁的眼神……每一个细节都在此刻被放大，反复咀嚼，散发出不祥的气息。寂静中，只有墙上老式挂钟秒针走动的声音，咔嗒，咔嗒，敲击在耳膜上，也敲击在他不断下沉的心上。那露台外的夜色，仿佛一张无形的网，正悄然收紧。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十几分钟，也许半个世纪，走廊里终于传来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那声音有些拖沓，失去了出门时的利落。钥匙插入锁孔，转动，门把手被压下。
叶凡几乎是立刻从窗边转过身，掐灭了手中不知第几支烟的烟蒂。房门打开，涟漪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背对着走廊昏暗的光，看不清表情。她手里似乎提着一个白色的塑料袋。
“去了那么长时间，”叶凡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响起，带着刻意为之的轻松，甚至挤出了一丝玩笑的意味，“冰糕都化了吧？变成奶昔了？还有，我想收藏的那个老胡同门牌呢？是不是还结结实实地镶在砖墙里，拿不下来吧？”他试图用调侃打破这凝重的气氛。
然而，玩笑话说完了，涟漪却没有任何回应。她没有像往常一样笑着反驳或者撒娇，只是沉默地走进来，反手关上门。门锁合拢的轻响在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她将手里的塑料袋随手放在靠墙的小桌上，动作有些迟滞。当她的脸从门后的阴影里完全转向室内微弱的光线时，叶凡才清晰地看到她的表情——苍白，嘴唇紧抿着，眼神空洞地垂向地面，仿佛灵魂被瞬间抽离，只剩下一个失魂落魄的躯壳。刚才出门前那点强装的镇定和俏皮，早已荡然无存。
一股寒意瞬间攫住了叶凡。他快步上前，下意识地伸手想去碰触她的肩膀，声音里带上了自己都未察觉的紧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她的脸，捕捉着每一丝细微的变化。
涟漪像是被他的声音惊醒，猛地抬起头，眼神慌乱地闪躲了一下，随即又飞快地垂下，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没……没事。”她避开叶凡伸过来的手，侧身想往房间里走。
“涟漪！”叶凡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焦灼和逼问，“到底怎么了！你什么事都藏着掖着，从小时候就这样！说！”他上前一步，挡住了她的去路，目光紧紧锁住她躲闪的眼睛。儿时她那些突然消失、事后又语焉不详的片段，此刻无比清晰地涌上心头，与眼前的情形重叠，加剧了他心中的不安。
涟漪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像是被叶凡的严厉击中。她抬起头，眼圈竟然迅速地泛红了，不是委屈，而是一种巨大的、难以承受的慌乱和压力。她不再试图掩饰，也不再逃避叶凡的目光，反而像是被逼到绝境的小兽，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冲动，猛地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手机，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她划开屏幕，指尖颤抖着点了几下，然后几乎是塞一般地将手机举到叶凡面前。
“刚才……国曜给我打电话了，”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又急又快，“我没接，我说我在开会……结果他……他直接给我回微信了……”她急促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你看看！你看看他说了什么！”
叶凡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国曜！这个名字像一道惊雷，劈开了所有试图粉饰的平静。涟漪的手机密码他是知道的，和小时候两人共享的那个秘密数字一样。尽管密码相同，叶凡却从未碰过她的手机。这似乎是她一条无形的底线，一个不可触碰的禁忌。然而此刻，这条禁忌被她自己亲手打破了。她主动将手机递到了他眼前，屏幕上，微信对话框清晰地显示着备注为“国曜”的最新消息。
那冰冷的文字像淬毒的针，刺入叶凡的眼底：
>国曜：你别跟我胡搅蛮缠了！
短短一行字，却透着一股强硬的、被彻底激怒的冰冷和厌烦。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石块，砸在叶凡的心上，激起沉闷的回响。他盯着那行字，仿佛要将屏幕看穿，几秒钟后，才缓缓抬起视线，看向眼前脸色惨白、身体微微发抖的涟漪。他的声音异常低沉，带着一种竭力控制的平静：“他……这是什么意思？他知道了？”
涟漪的嘴唇哆嗦着，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被剥光的羞耻感让她几乎站立不稳。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声音细若蚊蚋，带着绝望的颤抖：“我的手机……和他的……是共用一个Apple ID。”她闭上眼睛，两行泪水终于控制不住地滑落下来，“他……他只要点开‘查找我的iPhone’……”
“所以他就能看到你手机的实时位置！”叶凡瞬间明白了，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头皮阵阵发麻。他几乎是立刻做出了反应，语气斩钉截铁：“那咱们还等什么？现在就离开这儿！马上走！”他一把抓起自己放在床上的背包，“你早上不是说要去美术馆那边买画纸吗？我也正好要去办个新手机号！现在就去！一起！”他的动作迅速而决绝，没有丝毫犹豫。
然而，出乎叶凡的意料，涟漪却猛地摇头，抬手用力擦掉脸上的泪水，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抗拒：“不用！你甭管了！”她抬起头，通红的眼睛里燃烧起一种奇异的、混合着愤怒和委屈的火焰，声音也因为激动而变得尖利，“我最讨厌别人监视我了！他凭什么！凭什么！”
“我最讨厌别人监视我了！”
这七个字，如同七把烧红的钢针，带着毁灭性的灼热，狠狠扎进叶凡的耳膜，贯穿他的大脑！时间在这一刻发生了恐怖的扭曲和倒流。
眼前涟漪因愤怒而涨红的脸、那充满抗拒和委屈的眼神、那句尖利的话语……瞬间与二十年前那个遥远的、模糊却在此刻无比清晰的画面重叠！
也是这样一个被逼问的时刻。年轻的叶凡，在无数次联系不上涟漪后，终于在她家巷口堵住了行色匆匆的她。他急切地追问她去了哪里，为什么找不到人。而十七岁的涟漪，脸上浮现出的，就是此刻这般如出一辙的烦躁、抗拒，以及一种急于摆脱纠缠的冰冷。她用力甩开叶凡试图拉住她的手，眼神像淬了冰的小刀子，清晰地吐出的，正是这同样的话——“我最讨厌别人监视我了！”然后，她头也不回地跑进了家门，留下少年叶凡独自站在巷口的暮色里，被巨大的失落和无措淹没。
二十年前，那个在巷口被冰冷拒绝的少年，是叶凡。
二十年后，这个在手机另一端愤怒质问的男人，是国曜。
电光石火间，叶凡如遭雷击，浑身僵硬地钉在原地。他刚刚还在试图理解国曜的愤怒，试图帮涟漪逃离这尴尬危险的处境。可此刻，一种彻骨的、带着血腥味的寒意瞬间冻结了他所有的思维和动作。他猛地意识到，在二十年前那个相似的场景里，自己扮演的角色，竟然就是此刻的国曜！
那么，当年那个对着自己说出“最讨厌监视”、烦躁地甩开他的少女涟漪身后……是否也如同此刻一样，藏着另一个男人？一个让她宁愿对自己撒谎、宁愿用如此冰冷的态度推开自己的男人？
这个念头如同深渊里探出的鬼爪，带着狞笑，死死扼住了叶凡的咽喉。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眼前的房间、泪流满面的涟漪、窗外沉沉的胡同夜色，都开始扭曲、旋转，最终坍缩成一个巨大的、深不见底的黑洞，将他残存的、关于过去二十年的所有认知和情感，彻底吞噬。
他像一尊瞬间失去所有生气的石像，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灰白。没有愤怒，没有质问，甚至没有了一丝一毫的波澜。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放下了刚刚抓起的背包，动作僵硬得如同生锈的机器。背包落在旧木地板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仿佛敲响了一具棺木的盖子。房间里只剩下涟漪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在死寂的空气中回荡，越来越响，最终化为一片吞噬一切的嗡鸣。
作者：赵同自在之心，不拘一格，比上不足，兴之所至。万年太久，只争朝夕，乐于折腾，即是风景。
作者有话说
第189章 板桥胡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