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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春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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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走三月至,南方的最后一场雪落尽,地里新芽冒出来,穿了一整个冬天的羽绒服终于能收起。
春天已然到来。
翟和朔就行走在这样一个湿气极重的季节里。日子渺小,有闫裴周盯着总是要过,加之六六时常来关心问候,他的新作品已经开始更新。
他笑得很勤,偶尔也和闫裴周出去走走,真的重新走上了天桥,也真的见到了花开。
三月天,三角梅开得最旺。它们布遍城市的每一个角落,花瓣轻薄又脆弱,但总有顽强到不可思议的生命力。
他捡了几朵落花,打算带回去压成书签,而闫裴周捉住他发凉指尖,适时给他披了件外套。
一切都在稳步朝好的方向发展。
——真的吗。
翟和朔很怀疑这个问题,洗澡时发呆的时间都挪来用于考虑。
闫裴周不在浴室里。
是爱人,所以予他全然的尊重,不会像他们刚相遇时那样贸然闯进浴室内,自然也看不见水流底下无声崩溃的他。
意识到过去了不短的时间,他匆匆收拾好心情,将花洒关上,推门出来时被吓了一跳。
闫裴周就靠在门边等他。
“你洗得有点久。”
翟和朔装没听懂,眼珠子黑溜溜不动:“……?”
闫裴周没说什么,压着他到床边吹了头发。
其实他大概能感觉到闫裴周的担心,所以扯了借口,说洗澡时是容易产出灵感的时候,没注意待得久了些,心里却再清楚不过:他又开始变得消极了。
不是说为自己正名、澄清了一切,又被另外一个重要存在爱着这种冲动就会消失的,春天到来,他身上的某些基因也跟着苏醒。
漫画看似在稳定更新,实则全靠之前的存稿硬撑着。
他画不出来了。
只要坐在桌前打开电脑,手指就动不了,和他没办法操控的发声系统一样。
……不可以动了。呼吸不过来。他不想的。
没有谁会喜欢这样,当一个笨蘑菇、躲在钢筋混凝土筑成的森林里,等一场昏天暗地的雨来,将世界浇透了,也带着自己离去。
闫裴周以为他是找不到灵感,要他出去走走散心。翟和朔应了好,将铺满字迹的稿纸折上几层,塞进了抽屉。
那是三月最末的一天。踏青回来,如翟和朔所愿,他们所在的城市开始进入了频繁的降水期。
下过一夜春雨,他睡不安稳,凌晨醒来墙里好像有玻璃弹珠在动,框框声响敲个不停,反复撞着他神经。
外面的世界在下雨,屋里安静又不安静。
躺在他身旁的闫裴周睁开了眼睛。
翟和朔觉得自己快要疯掉,迫切地需要什么来转移注意力,他拽了棉被坐起来,另一只手就掐着小臂。
……我想要刀。他看向闫裴周,是祈求了。
闫裴周拒绝得果断:“不可以。”
翟和朔有一点生气。他没想明白自己为什么可以生气。
而闫裴周翻身坐起,认真对他说:“我不会允许你做这样的事,从来都不允许。”
……太自私了、太自私了。
他控制不好自己的呼吸,崩溃着去摸手边的随便什么东西,最后也只抓到闫裴周衣摆,很薄的材质,他可以攥得很紧。
闫裴周的手却忽然变得很有力气,将他乱动的手禁锢住了,给了他肯定的答复。
“嗯。鬼就是这么自私的,”闫裴周说,“之前的好意都是虚伪的、不存在的,全部都是错觉,我也没有和你睡到过一起。”
你想听什么呢。闫裴周问他,想听没有谁在乎没有谁需要你,然后你就可以名正言顺顺理成章地去死了是吗,是这样吗。
翟和朔不敢应了。
这只鬼圈住了他,不肯让他做出任何伤害自己的举动,下巴就蹭着他头顶。
潮湿的,又是温热的,春天是这样一种气息。
“翟和朔,”他喊他名字,“你听好了,我不允许。不会有这种可能性。”
“难过就来咬我。你尝过我的味道的。”
实在是很莫名其妙的安慰人的话,翟和朔想。
可是眼泪落下来,闫裴周帮他一点一点擦掉了,指尖也有温度,证明了这话其实没有安慰的效力。
闫裴周去掰他手指,本来无意识蜷得很紧的,被他碰着慢慢也就松开:“我们家小猫什么时候能好起来?”
你讲得好难听。翟和朔评价着,觉得自己好像又变得窝囊。
他有点沮丧:“……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闫裴周纠正他,说哪里是窝囊,你只是愿意把一部分的自己交给我了。
翟和朔不是很信。闫裴周去倒了水,他就着吸管小口嘬着,终于有了点困意。
“倒是你,闫裴周,”他还是在笑,笑里呛着泪花,“你和以前比,真的变得很不一样了。”
是吗,闫裴周说,你想我怎样都可以。
但闫裴周不能否认,从那天开始,他变得警觉了。
鬼的听觉本也发达,而闫裴周对包装袋拆开的声音格外敏感。
某天夜里忽然捕捉到类似的动静,意识到翟和朔不在身边,他垂死病中惊坐起,没穿拖鞋就冲了出去,第一反应是翟和朔在拆铝箔包装,不管什么药都不是好东西。
客厅灯开着,他冲出来,然后发现人类只是饿了,在啃薯片而已。
翟和朔懵然看着他,敞着口的包装袋就放在桌面上:“你也……?”
就变成一起吃宵夜了。
他想起假期里灵动又活泼的翟和朔,实在是很难得的景象,翟和朔会主动约他出去觅食,神情动作化成一尾鱼,径直游进他心里。
什么时候翟和朔才能回到深冬时的状态?闫裴周自问自答,还是叹气:估计要等到春天过去。
春天是很特殊的一个季节,有的人看到花开想的是拍照好出片,有的人鞋面上沾了雨水润湿的泥土都会突然想跳进海里。没办法怎么评说,都是宿命。
至于翟和朔这样的,闫裴周已经见怪不怪,只是责任心太强,偶尔还是恨铁不成钢。
周末大扫除,他从桌角隐蔽处捡到张可疑的稿纸。闫裴周粗略扫过一眼,笑了。
翟和朔在午睡,他于是在床边找了位置守着。等人一醒,他就悠悠出了声,将手里的纸张展出来给对方看:“是想送给我的东西?”
翟和朔当场死了机。
闫裴周拎着的是他断断续续写完的遗书。
以前他不需要的,那天写的时候又是什么心态。痛苦到写完一行立刻觉得自己不会有明天了,真停了笔又开始犹豫。
有了挂念有了在意的东西,人好像就没办法坦然面对自己内心。
翟和朔死也没想到,那封折了角的遗书还没想到藏在哪里最好,其实已经被发现了。
他想得远,实际上闫裴周在意的只是落款上新鲜的日期。
恶鬼在他床边坐下:“你念给我听。”
翟和朔想逃了。
发现这只鬼提前看过纸上内容的时候他天都塌了,哪里还有心思读这种破玩意。
他不答应,闫裴周笑一声,就来拧他耳垂:“不听话?”
这只鬼熟门熟路从衣柜里抽出他的领带,黑色的有暗纹的很久之前就捆过他的那条,然后就将他双手绑到了一起。
翟和朔瞪大了眼睛。
其实闫裴周强硬一点他反而有安全感,这是事实,但所谓的强硬绝对不是现在这样——!
闫裴周将他捉过来按到膝上,巴掌就落到他身后了,虽然没带多大力气。
不是泄愤,是尺度把握得很好的教训,也是很小的警告,闫裴周不过落了两三记。
翟和朔受不了这种拍打,齿缝里溢出羞耻的一声呜来。
“……不要了。”他的头垂下去,难过得一塌糊涂,表情看不太清,“是我对不起你。”
闫裴周钳住他下巴,迫使他抬起头:“喂。我都这么凶了,你怎么还是要说对不起?”
也意识到不妥了,闫裴周放开他,掰了瓣橘子喂进他嘴里。
翟和朔咬开一瓣,眼泪就又掉下来了。酸的。
闫裴周顺手戳他脸颊,说怎么这么爱哭,想当花猫啊你。
然后这个话题就被翻了过去,闫裴周没有再提。
……
那时候外头开始落雨了,翟和朔听得很清。
还是午后啊,四周都是阴阴的天,水在玻璃上四处乱流,他的心无处安放,这具身体里容不下了,为什么不能掏出来放闫裴周手里。
闫裴周明明很会保管东西。他的画册,随手画了打算丢进废纸篓里的草稿,又或者只是哪天忘了收的衣服他没有放进冰箱的饮品。
世界模糊,怎样看都带着重影,远处近处声音却清晰得仿佛有实形。
抽湿机转起来了,窗边风铃被摇响了,大雨快远去了,他的绝望将要出门兜风,下一次回来可能在明天也可能在秋季。
为什么呢。为什么呢。
为什么四肢健全生活美好已经什么都不缺了,还是很容易感到绝望然后陷进痛苦的深渊里?
翟和朔死活找不到答案。他宁愿就带着未解的疑问睡去。
闫裴周来拍他脑袋:“醒醒。”
而后他终于能从梦境里解脱出来。
道谢和道歉永远是翟和朔词汇库里用得最多的两个门类,他哑着嗓子开口,说谢谢你,又趁自己还不太清醒时发出了邀请:“今晚和我一起睡吧。”
闫裴周说好,问他还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对,他摇头,和闫裴周讲到电刺激疗法,好的坏的,什么都忘记。
他终于下定决心拉心底最深处的恐惧出来见一见光:“——连你也忘了怎么办?”
闫裴周不在意:“那就重新开始爱你。反正你逃不出我手心。”
翟和朔决定转移话题。
“你明天不去店里了,”他盯着自己微微发颤的手看,“……陪我去医院。”
不很对劲。明明应该感到幸福的,却还是很容易发抖。
他对闫裴周说:“我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
鬼知道这条路是他没画完的漫画还是别的什么。
闫裴周却握住他的手:“牛奶喝不喝?刚热过。”
他点头,说还想吃黄花鱼,指明要香煎的,闫裴周于是就拎着钥匙出门去买了。
知道家里的馋猫嘴挑,闫裴周去的是海鲜市场,路途远了一点,回来时公寓里也安静,没见到翟和朔那双会安静地冲着他笑的眼睛。
浴室门关着,听不见半点水声。他站在门口喊翟和朔,翟和朔没应。
闫裴周只敲了两下门就闯了进去。
然后他看见了翟和朔。躺在浴缸里的翟和朔。人类眼睛紧闭着,一只手垂在浴缸边,露出来的手腕如此白皙。
……
在闫裴周能抬得动脚走近前,翟和朔忽然惊醒过来。
醒来时他仍然茫然,撞见出现在浴室内的闫裴周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在浴缸里睡过去了。温水泡着,实在很舒服,像谁在抱着他。
其实这个谁也可以再具体些,比如喜好和他在浴室里厮混的闫裴周,但他不会当着闫裴周面承认的。
他打了个寒颤,没忘了冲着闫裴周笑,又有点不好意思:“……你回来得好早。”
“有点累,提不起精神,就先洗了澡,没等你回来。”
“现在很干净了。”
闫裴周盯着他看,像在确认他还活着的事实,然后拎他起来,三下五除二拿浴巾裹上了,一把抱住了他。
……还好、还好。
翟和朔不明所以:“外面天气是还好。”他进浴室时雨已经停了。
这只鬼的怀抱也在发抖,和平常不太一样,他能感觉到。
闫裴周不再看他:“出来再说吧。手指都泡得发白了。”
翟和朔却敏锐地意识到什么,拽住他衣领,附到他耳边:“闫裴周。你也很好很好。”
恶鬼不说话,恼火着进了厨房忙活。他也没能恼火太久,因为厨房外忽然传来了翟和朔的声音,是对他的呼喊。
“闫裴周——”
“怎么?”他急起来脚一滑拖鞋没踩稳,手上锅铲差点也跟着甩飞出去,却只听见愈发清晰的声音。
推拉门被拉开半截,翟和朔的头探了出来,小猫一样,尾巴也没收好,见他神情并非镇定自若,有些小小的得意:“记得多放葱。你知道的。”
闫裴周于是开始切葱。
锅里热油滋啦作响,翟和朔跟过来监工。他将葱段从菜刀上抹到锅里,好像只是稀疏平常的一个午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