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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银杏街的蓝色相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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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的银杏叶开始泛黄,像被岁月浸染的信笺,一片片飘落在林彬蔚的膝头。
他坐在长椅上,指尖无意识地捻着一片扇形叶片,将它揉碎成细小的绿色汁液。傍晚六点三十二分,路灯还没亮起,整条银杏街笼罩在一种介于光明与黑暗之间的暧昧色调里。
林彬蔚掏出手机,锁屏上是母亲生前的最后一张照片——她站在花园里,白色连衣裙被风吹起一角,笑容比身后的玫瑰还要温柔。
十年了,他仍然会在每个不经意的瞬间想起那个下午,放学回家时警车的刺耳鸣笛,地上那滩被雨水稀释的血迹,以及父亲站在阳台上抽烟的背影——那根烟一直燃到烫伤手指都没有被吸上一口。
“吃糖吗?”
一个声音突然闯入回忆。林彬蔚抬头,看见一只摊开的手掌,掌心躺着一颗包装纸皱巴巴的水果糖。
视线顺着那只手往上,他看见一个穿着洗得发白衣服的少年。路灯恰在此时亮起,暖黄的光像舞台追光般打在对方脸上。
男孩站在他的面前,两人之间隔着一点距离,他将手伸过来,一直没动。
昏黄路灯的光线穿过银杏叶隙,在他身上投下流动的金色斑纹。
他整个人像是被秋浸透的琥珀标本,纤薄的身形裹在宽大的白色发体恤里,衣领处露出一截瓷白的后颈,能清晰看见淡青色血管的走向。最摄人心魄的是那双眼睛:右眼是常见的亚洲人棕褐色,温暖如蜂蜜;左眼却呈现出一种非自然的冰蓝色,像是有人将极地冰川的碎片嵌进了他的眼眶,虹膜边缘还泛着细微的银白光晕。
当他眨眼时,那双异色瞳会产生奇妙的时差——褐眼先阖上,蓝眼会延迟0.3秒才缓缓闭合,如同两扇不同步的百叶窗。
此刻这双眼睛正微微睁大,蓝色左眼里浮动着路灯初亮的光点,像冰川里封存的星火。他的睫毛比常人更浓密些,在眼睑下投出扇形阴影,随着呼吸轻轻颤动,如同濒死蝴蝶的翅膀。
有风吹过时,他额前翘起的碎发会露出左侧太阳穴处一道三厘米长的浅疤。那疤痕已经泛白,像一条休眠的幼蛇盘踞在皮肤之下。
他的嘴唇颜色很淡,下唇中央有道细小的裂痕,说话时会若隐若现一颗尖尖的虎牙。
林彬蔚借着光,看着他,男孩嘴角上扬,在微笑。他的右眼弯成月牙,蓝眼却始终保持某种清醒的弧度,仿佛这具身体里住着两个灵魂——一个在学着人类微笑,另一个仍在星空深处流浪。
乐颜抬手整理被风吹乱的头发,过短的袖口滑落,露出手腕内侧几道平行的浅色痕迹。那些伤痕排列得异常整齐,像是有人用尺子量着划出来的乐谱线。
皮肤上还残留着未褪尽的淤青,在苍白的手腕上呈现出半透明的紫调,如同被揉碎的蓝莓汁液渗进了宣纸。
林彬蔚没有伸手接糖。他习惯了陌生人投来的各种目光,怜悯的、好奇的、算计的,但这个男孩的眼神里什么都没有,干净得像他母亲收藏的那套骨瓷茶杯。
“橘子味的,”男孩晃了晃手掌,糖纸发出窸窣声响,“最后一块了。”
“不用。”林彬蔚重新低下头,掏出从家里带出来的打火机,在男孩面前按下,金火苗窜起的瞬间,他能清晰地看见男孩的左眼,淡蓝色的星空中,有一团火焰在燃烧。
“吃糖可以让心情变好。”男孩固执地举着手,“你看起来不是很开心。”
林彬蔚突然想笑。这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凭什么断定他需要一颗廉价的糖果来拯救?但当他再次对上那双异色瞳眸时,某种难以名状的情绪攥住了他的心脏。那只蓝色的左眼,像极了他梦中那片星空的颜色。
“谢谢。”他接过糖果,指尖不小心擦过对方掌心,触到一道凸起的疤痕。
男孩迅速收回手,把伤疤藏进衣服袖口。“我叫乐颜,”他说,“音乐的乐,颜色的颜。”
“林彬蔚。”他简短地回答,剥开糖纸将橙黄色的糖果扔进嘴里。过分的甜腻立刻在舌尖炸开,让他皱了皱眉。
乐颜在他身边坐下,老旧的长椅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他怀里抱着一个印有“杏福小卖部”字样的塑料袋,里面装着几包方便面和一瓶老干妈。“你是新搬来的?以前没见过。”
“明天转学到三中。”林彬蔚看着打火机的火苗在暮色中发光,然后被秋风吹熄。
父亲暴怒的脸又浮现在眼前,“你这个样子和你妈有什么区别”的吼叫声在耳膜上震动。
区别?
当然有区别,他不会选择从二十八楼跳下去,他会活得比那个女人更长久。
乐颜的眼睛突然亮起来:“我也是转去的三中,高一上期过了一半才转去的,在高二(8)班。”
“巧了。”林彬蔚扯了扯嘴角,“我也就是转去高二(8)班。”
九月的银杏树正站在夏与秋的交界线上犹豫不决。
树冠最顶端的几片叶子已经迫不及待地镶上金边,像被阳光吻过的书页边缘,而低处的枝叶仍固执地保持着盛夏的浓绿。整棵树呈现出一种奇妙的渐变色,从树梢的淡金色到树腰的鹅黄色,再到树底的青绿色,仿佛把四季都压缩在了垂直的空间里。偶尔有早熟的扇形叶片挣脱枝头,打着旋儿落下,在空气中划出金绿色的残影。
一阵风吹过,银杏叶纷纷扬扬落下。这些初黄的叶子质地还很柔软,不像深秋时那样干脆易碎。乐颜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银杏叶,指腹摩挲着叶面,能感受到叶片背面微微凸起的平行叶脉,像藏在皮肤下的静脉血管。叶缘的锯齿状起伏尚不明显,边缘处刚泛起的黄晕,像是有人用极细的毛笔蘸了金粉轻轻描过。
“转学第一天会有人带你参观校园,如果你不嫌弃...”声音渐渐低下去,蓝色左眼不安地转动着,“我可以...”
可以带你一起参观。
“好啊。”林彬蔚打断他,自己都惊讶于这个干脆的回答。通常他会拒绝所有不必要的社交,但此刻那颗过甜的糖果正在他口腔里融化,某种久违的温暖从胃部升腾而起。
乐颜笑了,右眼弯成月牙,左眼却因为光线折射显得更加幽深。林彬蔚突然想起生物学课本上说,虹膜异色症是因为黑色素分布异常导致的。但此刻他更愿意相信,是有人将一片星空藏进了这个男孩的眼睛。
“你家住哪?”乐颜问,“明天早上可以一起走。”
林彬蔚指了指街对面那栋灰蓝色公寓楼。那是林氏地产开发的楼盘,顶层复式是父亲给他的“流放住所”,足够体面,又足够远离主宅。
“我就在小卖部二楼。”乐颜指向街道尽头那个亮着暖黄色灯光的店面,“养父开的店。”他说“养父”这个词时语气很轻,像在谈论天气。
林彬蔚突然意识到,这个给他糖果的男孩可能是整条银杏街最了解孤独的人。他收回打火机,发现乐颜正盯着他手腕上的表,百达翡丽的星空系列,表盘是午夜蓝的苍穹,月相显示窗里嵌着一枚小小的铂金月亮。
“喜欢?”他作势要摘下来。
乐颜慌忙摇头,蓝色左眼里闪过一丝慌乱:“不、不用,我只是...”他停顿了一下,手指不自觉攥紧,怕林彬蔚误会,只好小声解释:“表盘很像我的眼睛,对吧?
林彬蔚怔住了。他从未见过有人这样坦然谈论自己的“缺陷”。在国际学校时,有个女生因为脸上有块胎记总是化浓妆,而眼前这个男孩却把自己的异瞳比作星空表盘。
“是很像。”他听见自己说,“但更像我梦里的天空。”
乐颜眨了眨眼,两滴小小的光亮在他的异色瞳孔中颤动。林彬蔚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在即将触碰到对方睫毛时猛然惊醒,转而摘下落在他肩头的一片银杏叶。
“我得回去了。”乐颜突然站起来,塑料袋发出哗啦声响,“明天报道可以不用去那么早,七点半,我在校门口等你?”
林彬蔚点点头,看着男孩小跑离开的背影。乐颜的衣服裤脚有些短,露出纤细的脚踝,上面隐约可见几道淡色疤痕。在跑过第三个路灯时,他忽然回头,举起手挥了挥。暖黄灯光下,那只蓝色的眼睛像一颗坠落的星辰。
糖果已经化完了,只剩下黏腻的糖渣粘在臼齿上。林彬蔚摸裤子口袋,发现里面空空如也。他想起乐颜藏在袖口里的伤疤,想起他说“养父”时轻描淡写的语气,想起那双异色眼睛在暮色中闪烁的样子。某种尖锐的情绪突然刺穿胸腔,他迫切地想要知道,这个男孩身上还藏着多少故事。
夜色完全降临,银杏街两旁的窗户陆续亮起灯光。林彬蔚站起身,发现长椅上落着一张皱巴巴的糖纸,乐颜忘记带走的那颗糖的包装。他把它捡起来展平,上面印着一行小字:生活很苦,但你很甜。
傍晚时分,整棵银杏树被夕阳染成透明的琥珀色。那些半黄半绿的叶片在逆光中变得通透,叶脉清晰可辨如同人体的毛细血管网。
一阵凉风吹过,树冠发出沙沙的轻响,比夏日的喧哗更清脆,又比深秋的萧瑟更温柔。偶尔有几片早慧的叶子挣脱枝头,在暮色中划出金色的抛物线,最终轻轻落在乐颜的肩头,像是一个小心翼翼的秋日问候。
远处传来小卖部卷帘门拉下的声响,林彬蔚将糖纸塞进钱包夹层。明天,他想,明天他会问问乐颜,哪里能买到这种过甜的橘子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