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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十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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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府上下早已得知将军凯旋的消息,张灯结彩准备迎接。当萧云祈独自一人踏入府门时,所有人都愣住了——他们的将军面无表情,眼神空洞,手中紧攥着一卷明黄绢帛,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云祈?”萧夫人上前,小心翼翼地问道,“怎么了?”
萧云祈像是没听见一般,径直走向自己的房间,将门重重关上。门外,家人们面面相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有老管家注意到,将军腰间那个从不离身的青色香囊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纸烫金婚书,边缘似乎还沾着些许暗红的痕迹。
萧云祈的房门已经紧闭三日了。
萧府上下噤若寒蝉,无人敢去打扰。三餐送到门口,又原封不动地撤下。只有深夜时分,守夜的下人才会听见屋内传来低沉的、野兽般的呜咽声。
第四日清晨,萧夫人终于忍不住,轻轻叩响了房门:“云祈,让娘进来好不好?”
没有回应。
萧夫人咬了咬唇,推门而入。屋内昏暗如夜,窗户被厚重的帘幕遮得严严实实。空气中弥漫着陈旧的墨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药味——那是从墙角堆放的数十封信件中散发出来的。
萧云祈坐在床沿,手中攥着一封信,目光呆滞地望着虚空。他身上的朝服已经皱得不成样子,下巴上冒出了青黑的胡茬,整个人像是老了十岁。
“儿啊。”萧夫人心如刀绞,缓步上前。
“出去。”萧云祈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萧夫人没有听从,反而在他身旁坐下:“云祈,娘知道你难过,但你不能这样折磨自己。温姑娘她……”
“不要提她!”萧云祈猛地抬头,眼中血丝密布,“你不配提她的名字!”
萧夫人被这突如其来的怒吼震住了,嘴唇颤抖着:“云祈。”
“你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吗?”萧云祈站起身,从桌上抓起那纸婚书,几乎要戳到母亲眼前,“她为了救人,染上时疫,临死前还想着给我争取这个!而你——”他的声音突然低了下来,带着刻骨的痛,“而你当初是怎么对她的?”
萧夫人的脸色刷地变白:“我……”
“你威胁她,羞辱她,甚至想把她赶出京城!”萧云祈每说一个字,胸口就仿佛被重锤敲击一次,“现在她死了,你满意了?”
萧夫人突然泪如雨下:“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会这样。”她抓住儿子的衣袖,“如果早知道你会这么痛苦,娘绝不会阻拦。”
萧云祈甩开她的手,转身走向窗前,猛地拉开窗帘。刺目的阳光照进来,让他眯起了眼。窗外是萧府精心打理的花园,一草一木都那么鲜活,而他的芷嫣却已经……
“她救了多少人。”萧云祈喃喃自语,“却救不了自己。”
萧夫人啜泣着离开了,萧云祈重新坐回床边,拾起地上散落的信件。这些都是温芷嫣三年来写给他的,每一封他都读过无数遍,却仍在不厌其烦地寻找着什么——或许是一个暗示,一个预兆,任何能让他提前察觉她危险的蛛丝马迹。
他拿起最近的一封,那上面温芷嫣的字迹已经明显不稳,却仍写着“一切安好”。他将信纸与婚书上的签名并排放在一起——同样的颤抖,同样的无力。她当时已经病了,病得很重,却还在骗他,只为不让他担心。
“芷嫣。”他将信纸贴在脸上,仿佛这样就能感受到她残留的气息。
“周肃。”沉湎了片刻,萧云祈猛地站起身。
副将很快出现在门口,眼里满是担忧:“将军?”
“带我去她住过的地方。”
温芷嫣城北的小院在一条僻静的巷子里,门前有一株老梅树,此时已经结满了青涩的果子。推开门,屋内陈设简单得近乎简陋——一张木床,一个药柜,一张书案,除此之外几乎别无他物。
但每一处都整洁有序,仿佛主人只是暂时外出,随时会回来。
萧云祈的指尖划过书案表面,那里有一层薄薄的灰尘。案上整齐地摆放着研磨到一半的药材,一本翻开的医书,还有……他呼吸一滞——一只青瓷茶杯,杯底残留着些许已经干涸的药汁。
“这里就是温大夫治时疫时的居所。”周肃低声道,“听邻居说,她常常熬到深夜,一边研究药方,一边等将军的信。”
萧云祈打开药柜,里面分门别类地摆放着各种药材,每个抽屉上都贴着标签。最下层的一个小抽屉上了锁,他用力一拉,锁应声而断。里面是一个布包,打开后,露出几封被烧过的信笺残片。
他小心翼翼地拼凑着那些碎片,勉强能辨认出这是温芷嫣写给他却未能寄出的信。其中一片上写着:“云祈,今日又梦见你负伤……”
另一片则是:“京中流言甚嚣尘上,说时疫无药可医……”大部分内容已经无法辨认,但从只言片语中,足以想象她独自承受的压力。
“将军,还有这个。”周肃从床下拖出一个木箱,“里面全是您寄来的信,每一封她都保存完好。”
萧云祈打开箱子,里面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他这三年来写的每一封信,按日期排列。最上面那封的封口处,有一个淡淡的唇印。
他再也无法忍受,踉跄着冲出屋子,在院角的梅树下大口喘息。树上青涩的梅子随风轻晃,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他的天真。他原以为三年的分离后会是幸福的团聚,却不想命运给了他最残酷的结局。
“将军。”周肃跟出来,欲言又止。
萧云祈摆摆手:“你先回去,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周肃离开后,萧云祈在院中呆立良久。忽然,门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一个瘦小的身影探头进来——是个约莫七八岁的男孩,怀里抱着一个布包。
“你……你是萧将军吗?”男孩怯生生地问。
萧云祈勉强点点头,男孩眼睛一亮,快步走进来,将布包递给他:“温姐姐说,如果有个大哥哥来这里,就把这个给他。”
萧云祈浑身一震:“她什么时候告诉你的?”
“就在就在她走之前几天。”男孩低下头,“温姐姐救了我娘和我妹妹。她病得很重了,还每天来给我们送药。”
萧云祈颤抖着接过布包,里面是一个绣着药草图案的帕子,包着一块晶莹剔透的琥珀,琥珀中封存着一朵小小的白色花朵。
“这是……”
“温姐姐说,这是边疆才有的雪莲,很珍贵的。”男孩回忆道,“她说你一定会认得。”
萧云祈的确认得——两年前他在信中曾提到,在雪山巡逻时偶然发现了一株雪莲,当地人说它能治百病,他便采来想日后带给温芷嫣研究。后来战事紧急,他托人将雪莲制成琥珀送回京城,作为给她的礼物。
“她还说了什么吗?”萧云祈轻声问,生怕惊碎了这珍贵的回忆。
男孩想了想:“温姐姐说,她很高兴能等到你回来。”说完,他挠挠头,“不过我不太明白,她明明没等到啊!”
这句话像一把利刃,直插萧云祈心脏。是啊,她终究是没等到。他们近在咫尺,却阴阳两隔。
男孩离开后,萧云祈在温芷嫣的床榻边枯坐了良久。夕阳西下,他整理好所有遗物,最后环顾了一圈这个简陋却充满药香的小屋,轻轻带上了门。
回府的路上,他刻意绕道经过温芷嫣曾经救治过的街区。令他惊讶的是,不少人家门口都挂着白色的布条,一问才知是为温芷嫣戴孝。
“温姑娘是个好人。”一位老妇人抹着眼泪告诉萧云祈,“她染病后还坚持来给我们送药,咳得那么厉害都不肯休息。”
“我儿子是她从鬼门关拉回来的。”一个中年汉子红着眼睛说,“那天她明明已经站不稳了,还坚持要亲自煎药。”
“我家丫头出疹子,没钱请大夫,是温姑娘免费医治的。”一个妇人插话道,“后来听说她病了,丫头天天哭着要去探望,可等我们赶到时,已经……”
每一句话都像一块石头,垒在萧云祈心头。他原以为自己了解温芷嫣的善良,却不知她的付出远比他想象的要多得多。
她救了多少人?安慰了多少痛苦的心灵?而最后,当她自己在死亡边缘挣扎时,又有谁在她身边?
“将军。”一位白发老妪颤巍巍地走上前,递上一束野花,“这是温姑娘最喜欢的野菊,老身日日采摘,供奉在她的牌位前。”
萧云祈接过花束,喉咙发紧:“她,常来这里?”
“时疫爆发时,温姑娘是第一个来我们这儿的。”一位中年妇人抹着眼泪,“那时候连官差都不敢靠近。”
萧云祈跟着居民们来到一间简陋的祠堂,里面供奉着十几块长生牌位。最中央的那块崭新发亮,上面工整地刻着“恩医温芷嫣长生禄位”。牌位前堆满了鲜花、野果和手制的点心。
“她救了我们半个城北的人。”老妪低声说,“自己却。”
萧云祈跪在牌位前,久久不语。他从未想过,在他征战沙场的三年里,温芷嫣在这座城市的角落默默做了这么多。而他,甚至没能见她最后一面。
离开城北,周肃又带他去了几家大户。出乎意料的是,许多高门府第也私下供奉着温芷嫣的牌位。
“我家小姐得了怪病,太医院都束手无策,是温姑娘妙手回春。”一位尚书府的管家恭敬地说,“老爷吩咐,要世代铭记温姑娘的恩德。”
夜幕降临,萧云祈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萧府。他的手中多了一本小册子——那是从温芷嫣救治过的最后一个病人那里得到的,一本她留下的医案笔记。
书房里,萧云祈点燃灯烛,小心翼翼地翻开那本笔记。前几页记录的都是普通病例,字迹工整清晰,一如温芷嫣给人的感觉。但翻到后面,关于时疫的治疗方案时,笔迹开始变得潦草,有时甚至出现重复的字迹,像是写字的人手在发抖。
最后一页的日期是她死前三天。上面的字几乎难以辨认:
“药方改良见效,新病例减少。但我恐怕,云祈的信还没回,必须坚持,城北孩子们需要继续服药七日,若他能早点回来……”
在这段文字下方,还有几行更加模糊的字迹,像是用尽最后力气写下的:
“云祈,若你读到这些,请不要悲伤。我选择这条路,无怨无悔。只望你好好活着,代我看遍这世间美好。”
萧云祈的视线模糊了,一滴泪水落在纸上,晕开了那些已经干涸的墨迹。他仿佛看见温芷嫣伏案书写的模样:高烧使她双颊通红,握笔的手颤抖不已,却仍坚持写下这些字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