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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与神争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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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深了,就不是她能理解的范畴了。
她没意识到自己在和神争辩,也或许因为“庇护”让她自觉是神明娘娘这边,不把自己当外人,委屈地指指其中一具光溜溜的尸体:“他,他抬着死去的六姑娘上山来……他……”
山月仿佛得了准许,把满肚子伤心呜呜地哭出来:“我也是被送上山的,我要是不杀死那个耗子精……死的就是我……我们村,我们村死了三个女人……我都认识她们……要是我不来,我的朋友秀姑就死了……神明娘娘,你当我们的山神吧就没有这样的事了,那个闺中仙还不知道是好是坏,我……你不准替这些坏人悲伤……你悲伤我就会,我就容易哭,我不想为这些坏人哭……”
神明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走的。
山月擦去让眼前模糊一片的眼泪,眼前只有个紧盯着祭品的,只有一双黑眼睛的贼丫头。
山月挡在祭品跟前。
贼丫头不悦地皱起眉。
“来扒衣服,”山月吸了吸鼻子说,“扒完之后,我带你去个好地方,有很多吃的。”
神明都像闺中仙那样行走世间……
山月抓起一具尸体扒衣服给贼丫头看,贼丫头明白了,蹲下来撕扯衣服。
山月便出了庙门,把六姑娘的尸身收起来摆在庙门里的一边,免得被什么路过的野兽叼了。
收拾好六姑娘,山月静静地看看正在忙碌的贼丫头。
贼丫头和她所见的半人半鹿的神明娘娘一直用的是同一张脸,贼丫头身形颀长力气也很大,长得也俊。可贼丫头无论怎么看就是个晒破皮的有点黑的野人,神明娘娘就是在发光的不可亵渎的洁净模样,她一直没能细想。
注意到她动作停下来发呆,贼丫头仰脸看看,朝她一笑,唇红齿白的漂亮姑娘,就是听不懂人话。
“笑什么笑?闺中仙说草木也污秽了……以后我们只能去偷别人家里的粮食吃了,你还偷我的,你存起来以后吃,要是现在吃了,以后就没得吃了……你这个不识货的丫头,还偷我的……还好意思笑。”
山月嘀嘀咕咕地蹲下,也不知道贼丫头能听懂几句,掰过一具尸体,把衣服扒下来丢在一边。
“本来那些东西我是要带给娘和秀姑的……可我怎么跟她们说呢……提到神的事,她们听不见……往后,她们怎么过呢……”山月丢开手里浑身干肉的难看男人,愁绪堆上心头,愈发气恼,在贼丫头胳膊上捶了一下,“都是你不好!”
对方以为她要攻击,立即警惕跳起,蓄势待发。
山月却把脸埋在脏兮兮的手掌中。
起初只是吸鼻子哽咽,很快就变成了委屈的呜咽声,人哭起来就像那个怪物的伤口,开一个小口子,就涌出更多的伤心。
她呜呜地哭起来,眼泪溢出指缝,逐渐变成了不管不顾的嚎啕声。
良久,她感觉脑袋一沉,被什么东西压着,抬起脸,贼丫头正在把沉甸甸的祭品盘子往她头顶放,似乎很疑惑她的脑袋圆圆怎么搁不住个盘子,左右摆着挪动角度,很是认真地琢磨把盘子在她头顶放稳的可能性。
她哭得更厉害了。
眼泪鼻涕一起流,山月的哭声渐渐收住,从头顶取了那盘子看一眼就搁在旁边,闷声道:“快点剥衣服。”
两人不作声了,在一片废墟中扒了二十七件男人的里外衫,有的还穿了兜裆布,那个山月嫌弃,叮嘱贼丫头不要那个。
抱着一堆衣服,山月满载而归,欢天喜地,都看不见前面的路了,歪着头扛着衣服往河边去,把衣服都捶打洗净了,挂在树杈上。
贼丫头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山月叉着腰把人喊回来。
一句一个贼丫头,死贼娘的,对方也知道这是说自个儿,总会悄无声息地蹲在树杈上,石头上,犄角旮旯里看过来等着山月发话。
“看好这些衣服,别叫风吹走了,在这儿等我。”山月说。
她明知道这是个听不懂人话的自私小贼,自己数次吃瘪,却还是仿佛能说通话似的叮嘱了,指着石头,叫小贼坐在那里等。
她又取了件半干的衣裳走,折身往山神庙去,寻见赶马村的六姑娘的尸体。
人首分离,胳膊也断开了,山月用这衣服扎了个口袋罩子,把尸体裹着背在身上。又把斧头插在腰间,收拾妥当上路。
天快黑了,可她不想叫六姑娘在山神庙里过了夜。她过夜之后,七天就过去了……她说不好。
去赶马村的那条路漫长极了,走着走着,太阳就落了山,又走着走着,眼前的影子和地面也混为一谈,都是那么黑。
这条路,她没有走过,只知道沿着这个方向,看着前人踩过的那条路走就好了……幽静无声,零星传来点声音却像隔着层布,若竖起耳朵,便听不真切,丝丝缕缕,飘飘忽忽,山月静静地迈开步子,紧紧身上的包裹,和六姑娘说起话来。
“你向那闺中仙祈求什么呢?你们村不是没有闺中的女子了么?你为谁祈求?那个闺中仙,不是只能保佑没出嫁的女子的事么?”
山月说着,六姑娘身上散出淡淡的腐臭气,自然没有话可以回她。
山月又咕哝道:“也是,咱们这里只知道孙老爷的……只要不是孙老爷,是什么仙啊神啊的,都好。可你为谁祈求呢?难道是寡妇?你知道吗?我们村第一年送上山的就是个寡妇呢,因为她远嫁过来的,没有父母兄弟依靠,也没有孩子,她男人也死得早……村里说是掣签出来的,其实就是在欺负她,她人缘也不好,于是大家都默不作声……”
人死之后,身体就变得很沉重,比活着的时候沉重多了。
山月力气大,她不觉得沉,但死人的沉重是另一种没活气儿的重,山月步子变得很沉。
“第二年送上山的,是个傻孩子,她天生痴傻,相貌也丑陋,注定是嫁不出去的……祭头用二斤面私下和她娘商议的,就把她送上了山。她虽然傻,可她也是个活人呐,她知道她的命或许不好了,一直在挠轿子……我也是坐过那顶轿子的,那傻姑娘不知道她出不去了,挠得十个指头都是血……我爹是二祭头,所以我见过那轿子,我那时候便想,这不是个办法……傻子也好,寡妇也好……我们这些活着的人,只是在欺负她们。”
“我们村啊……”山月又陆陆续续说起很多事,把所有事都说给和自己命运相似却也不同的六姑娘听。
说着说着,她便不觉得这条路漫长了,她白日睡得久,这会儿越走越精神,路边捡了根棍子撑着,一边走一边随意地拨弄着路边的野草。
“啊,刚还没和你说第三个被送上山的呢,第三个,是我堂姐……在前两个被送上山的时候,人们都讨好村里的三个祭头,给送东西,到时候的掣签就是走个样子,别把自家姑娘的姓名写上,所以虽然有的人嫁出去了,却也有的还留着,总觉得轮不到自己。我堂姐是二叔的女儿,我二叔平日里游手好闲,看见人们都给我爹送东西,心里艳羡,私底下和祭头商量……用我堂姐换了四祭头的位置……以前哪里有四祭头啦,平白无故的……我堂姐可坏了,她不是好人。”
明明说起不是个好人,山月却还是吸吸鼻子:“打小她便欺负我,我不会女红,也不能下地,手指头也不灵巧,她就笑话我,故意不和我玩……我倒也不稀罕她,我有秀姑呐!她就故意诓骗我说要和我玩,我也愿意和她玩,她就偷偷用针扎我,她会把针藏在手里,她针线做得好,手指头也灵巧,我躲闪不过,她就在我身上扎好多下。”
“她还不让她的朋友跟秀姑玩,因为秀姑跟我玩……她可坏了……”
山月提起堂姐欺负她的事,说得更激动了:“她个子还矮小,说我长得像大马猴,总和别人叽叽歪歪嘀咕我……我靠近时,她们几个就捂着嘴哄笑!我去她家吃,只能吃半碗饭,多吃半碗,婶子还没说话呢,她就用筷子抽我手指头!”
无声的六姑娘耐心地听她发牢骚,冰冷的尸体依偎在山月的后背上。
“去年送上山之前……她前一天就断了水,也不能吃东西,被人捆进轿子里。我家离得近,所以停在我家……我爹叫我去看看她,说这是最后一面了,我不情愿,还是去了……她也不哭不闹的。”
“你说,我堂姐比我年纪还大呢怎么就不嫁人?她心气很高的,她想嫁去镇上……二叔从前也挖些山货去镇上卖,她觉得镇上好,哪怕是给人做妾她也要去……最后便宜了孙老爷。”
“我是该高兴的,寡妇和傻子是无辜,堂姐是坏人呢,死的就该是坏人……可再坏,也不至于死。我就去看她了,她央我给她端碗水喝,这是不准的,怕她路上要尿,趁机跑了,也污秽地方……可她嘴巴干得像树皮,我端了小半碗的水,就那么一小口,给她润了润舌头。”
山月步子慢下来,仰脸看看天,擦去不知道什么时候迸出的泪花:“她说,我不用做活还有饭吃,女红不好,我娘也不打我……她却不是这样……她讨厌我得很,她说她不想死。她最后又说,她对不住我,叫我别恨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