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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赶马村之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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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怨恨她的……村里的人都欺负我,她明明是亲戚,我娘也信她,她总叫她来,她一来就欺负我,她欺负我还栽赃我,娘就打骂我,根本不听我分辩,只向着她……娘说她过得苦,叫我让让她,可秀姑比她苦多了,秀姑就不欺负我!我就是想不通,我就是不原谅!可是……”
山月收住声,猛地快走了一百多步才平了心绪:“第四年,就是今年。村里掣签,终于欺负到了秀姑头上……我替了她上山来。就是到了我自己有这样的命,我也不原谅我堂姐,不原谅她,我却也不想叫她这样死……一码归一码。六姑娘,我不说我堂姐了,我便说秀姑吧……要是我知道闺中仙,说不定我也替秀姑祈求呢……不知道你们村是什么样。”
走一路,说一路,山月说起秀姑,步子变轻快些:“我也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和秀姑成了要好的朋友的,小时候就在一起玩。我堂姐的针线活做得好,可她比起秀姑,哼哼……差得远呢,秀姑也生得好,小时候就不少捣蛋小子抢着和秀姑玩,我就用石头砸他们,不准他们欺负秀姑。秀姑只能和我玩,秀姑也只和我玩,我小时候还说,要是我托生个男的,便娶她,秀姑也说,要是她是个男的,便娶我。我知道我是高攀,我没人要,秀姑是说那话宽慰我呢!而秀姑呢,说媒的早早就踏破门了……”
“秀姑才十一的时候,媒婆就上门了。那时候我正和秀姑翻花绳玩,她娘叫我们去一边,我们就偷偷看,不知道说了什么,媒婆被她娘轰打了出去,说我们孩子还小呢,再过个两年再上门吧!”
“正过了两年,秀姑十三了,媒婆又上来了,说的亲可好了,是两岸村的一户人家,有二十只羊,四头牛,数不清的鸡,很殷实的人家。那时候我们已经大约知道了是怎么,秀姑便哭哭啼啼地央求她娘不要把她嫁了,她不要离开娘身边……于是呀,我那婶子又把人请出去了,说,我们秀姑还小呢!”
“到了秀姑十五的时候,她才来月事呢,她身子不好,来得太晚……媒婆又来了。这回她娘也盘算起来,可她也有些舍不得,谁来说亲,就板着个脸说:‘我们孩子还小呢!’”
山月咯咯笑起来:“就这么说着说着,把秀姑熬成了十九的大姑娘,她还说‘还小呢’,村里人说婶子是倔驴,把好好的孩子身价都捂低了,捂在自己身边当个宝,别人都不要了……婶子自己也难受,她便转了主意,开始替秀姑找亲事,可她先前得罪的媒婆太多,人家不肯给她说和……就这么拖着,拖到被掣签出来的日子。”
一路给六姑娘把自家的底儿都揭空了,山月终于远远望见了月光下寂静的村庄,便稍微歇口气继续赶路。
“一路和你说说笑笑的,走路都轻快些……六姑娘,闺中仙叮嘱我的事,我记着,我不会在你们村里停留……我是想回村的,可我们村,我不知道怎么办,我回去说山神死了?那我爹,我二叔就不会放过我的,他们靠着山神发财呢……而且,我也不知道这话说出去他们能不能听见。我也怕我们村有点什么意外,我什么也不敢做,我怕两岸村的都死了,也怕像你们赶马村这样……村里还有我惦记的秀姑,还有我娘,我……不知道怎么做。”
山月收声不再说了,把六姑娘真正当一具听不见话的尸体,沉默地往前走。
赶马村竟然还有一户亮着灯……她便朝着亮灯的那户人家走,走着走着,听见遥遥的狗吠声。
山月握紧手中棍子,可狗不是咬她,只撅着屁股看她背后的六姑娘尸体咬,山月用棍子晃晃:“去!去!连你们自己村的人也不认识!坏狗!”
坏狗仍然远远缒着,一条狗变了四五条,都不敢靠近,只零零星星地汪几声。
狗叫声惊扰了人家,亮灯的屋子里立起个人影,传来女人说话声和婴孩哭声。
山月去叩门,咚咚咚几声。
里头沉默许久,有个女人拉长声音:“谁呀?”
山月道:“我受人所托,来把六姑娘送回家……”
说完,她特意断开个气口,试探地说了下:“闺中仙托我来的。”
也不知道这涉及神明的话能不能被听见。
里面忽然一阵骚乱,只见人影起伏,一个人起来了,另一个也起来了,不知道这小小的屋子里藏了多少人,婴孩哭得愈发响了,哄孩子的声音,斥责的声音,压低商量的咕哝声,哭泣声……
山月回手拍拍六姑娘的尸身:“六姑娘,看在咱们一路说话的份上,叫我顺利些……”
忽然,里头的门开了,有人进了院子。
从那低矮的大门就看得见人的样貌,不像是深夜起来的,像是还没睡,穿了身下地做活的衣服,右手紧绷着,似乎在后头藏了什么凶器……再凑近,借着月色,山月看见对方的脸,脸颊深陷,双眼却亮得惊人,手中提一根擀面杖,看见她的模样不由得一惊,站在距离三步远的位置就停下,朝山月说:“六姑娘呢?”
山月便倒转过来,露出背上的尸体,对方声音发抖:“是闺中仙遣派你来的?”
“是。”
对方也并不多问山月的姓名来历,仿佛她只是“奇妙成就”的一个不重要的过程,山月预备好的说辞没用上。
看对方犹豫,便主动解下尸体,轻轻放在地上。
她端详一眼六姑娘,慢慢合目心里说了句再见,起身退开好几步:“人在这里了。”
后头的狗叫声忽地提醒了院子里的女人,她猛地丢开擀面杖跑出来,这才仰起脸要和山月说话:“孩子,你是哪家的姑娘?你可知山上有什么事?这衣服……是哪里来的?”
山月不知道六姑娘的祈求是什么,又想起闺中仙的话,并未多说,退后好几步,直到走到狗身边。
素未谋面的狗也不咬她,只龇牙看着尸体,山月拍拍狗头,低声道:“坏狗。”
那女人道:“我们村的男人们,如何了……”
犹豫再三,山月道:“死了。”
屋子里又涌出好几个女人,有的看六姑娘尸体,有的远远看她,口中咕哝着闺中仙娘娘什么的,山月也听不清楚了。
她反身就走,比来时还快些,走了大半夜,道路变得漆黑一团,山月步子愈发加快,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发觉自己跑了起来,她跑得很快很快,像是在躲闪什么,也像是在追着什么,她不知道,胸中闷闷一团……
此刻,满脑子都是家里的事,都是村子里的事。
六姑娘被家人收殓了……而她山月前面那三个人呢?村里的猎户上山时看见的尸骨,为什么不带回来?
山月要把她们找到,埋葬了……不知为何,她心里就是这样想,就像她忽然决定要上山和孙老爷来个硬碰硬一样。那突如其来的冲动催逼着她快步往垒头山去,她大步奔跑着,只觉得胸口快要炸起来……她还能为别人做些什么,否则停在原地,她怕自己被这混沌的茫然淹没。
跑到天光微熹,第一缕晨光落在山月眼底,壮姑娘停下脚步扶住膝盖。
一双黑亮的圆眼凝望着远山的浓淡起落,口中吐出积蓄已久的浊气。渐渐地,东边亮起一抹耀眼的金光,像神明娘娘的第二双眼睛徐徐升起,破开这混沌纷乱的污秽世界。天地或许换了,神明也或许来了又去,大地与人决裂了……那么遥远的事情被山月知道了,但那也只是知道。
山月只能看着袖口的破损,梳理着跑乱的一头长发。她以为自己有点力气,就可以管那么复杂的事吗?
村庄渐渐也亮起,雾气袅袅,人们也不知远处的半山腰有人注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更不要说那骤然而至却神秘莫测的命运。
山月自己,也只回头看看自己那长长的细细的影子……从脚底伸出那么长那么长的黑影,随着日头升起而渐渐缩短变胖。
“秀姑,娘……”山月合目,眼前是那生平最要紧的两人的面容,轮廓都有些模糊了。
眼前又浮现出一张懵懂可恨的脸,山月猛地睁眼:“贼丫头……把你给忘了……别拿了我衣服躲起来啊!”
山月从腰间抽出斧子,顺着小路上去,一路劈砍着横生的枝叶木头,加快步子回山神庙去,撕了废墟里的黑布裹卷在臂弯,还碰巧找到了因她被抓而忘了放在哪里的兽皮。
用了比之前更快的步子飞快地往河边晾衣服的树林去,果然,满林子的衣服都不见了,还有那比鬼还行踪不定的死丫头也消失了。
都在山月料想之中,但她也气自己走得急,又轻信了那死丫头,一跺脚骂道:“没良心的臭小贼,听不懂人话的小野人!出来!你要是不出来,我便再也不来了!以后有我一口吃的,就没有你半口吃的!你饿死在这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