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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无论如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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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二虎扶着肚子又喘又叫,旁边的小子也是头一回给男人接生,慌乱得不知道把手搁在哪里。
山二虎一把拽住这小伙子的胳膊哭叫道:“张婆子呢!快请张婆子来!”
外头传来句压低的怒吼:“已经去请了!婆娘们生娃也没有你这么叫嚷的!”
山大虎笼着袖子,阴云密布的脸上不自觉地发着抖,然而祭头还在暗室里审问木连春,村里做主的就是他,他不能慌乱,遣了个小子去请接生的张婆子来,村里的女人都靠张婆子来接生。
大清早的,山二虎便扶着肚子跑到寡妇赵李门前哭叫着:“你这女人,给我下了什么咒!疼啊!疼啊!”
年轻人便立即去给山大虎报信,他还在祭头家里等着审木连春的结果,听说山二虎肚子疼,全然没当回事:“灌上二斤马尿就好,无事生非的个东西,没一日叫人省心的。”
“二叔肚子大得很,快要撑破了!不是一般的大!”年轻人在肚子上比划了个极大的隆包。
这会儿把山二虎挪进了赵李的炕上,山二虎肚子撑得仿佛吞了一块大圆石头一般,脱了裤,下身流出脓血。人们和山二虎说他屁股下的样子,他便哭叫说:“我必定是怀了胎了!羊水破了!”
人们也不知该笑他胡说八道还是该如何,只见那肚子里不知什么东西仿佛是活的一般,隔着肚皮蠕动着,把肚子撑出道道血纹。
山二虎撕着嗓子大叫着疼啊疼,没人能做些什么。
院子里的山大虎忽然对大儿子说:“取刀来。”
又冲二儿子说:“取火把来。”
在火上将刀子烤红了,山大虎推开门前的小子大踏步地进屋去,屋子里污秽腥臭遍布,山二虎已然是不行似的,一边叫一边从肚子里挤出脓血,脓血从屁股里流出来还不够,反涌到嘴里,以至于这人说起话来满嘴的血腥气……牙齿也都染红了。
本在犹豫的心立即如石头般硬了起来,山大虎叫人去打水预备手巾,深吸一口气:“老二,你这肚子里怀的东西,恐怕不能叫它平安降落了……事情奇怪得很……你平日里虽然是个坏种,但到底是我亲生的弟弟,若你有什么心愿,这会儿说了,我取了这东西出来,缝了你的肚皮,你保不准还有命可活,要是没命,我也替你了了心愿……”
他不说则已,一说,山二虎剧烈扭动起来,却动弹不了太多,只像一条脓肿的虫儿蠕动着,哭叫道:“大哥,我必定是要生了,你就是割了我的肚皮,肚子里这活物,也已经活了啊!何不留我一条命!”
“怕你们父子二个一尸两命……我切了,你还有那么一条生路。”山大虎正要下刀,外头便叫嚷着:“张婆子来了!”
山大虎也松了一口气,忙把老太太迎进来。
老太太也是生平头一遭给男人接生,听传信的小子说话,还吐了人一脸吐沫,说他们自己平日说笑就罢了,还消遣到她头上,若不是看小子惊恐又大哭的样子,她才不肯屈尊来。
走了一半,又是追上来三个小子,四人接力,跑着把老太太背来,这才赶上了。
老太太叫山二虎敞开大腿她好细看一番,谁也不知她眯缝的那两只老花眼能看清什么……只敢肃穆地站成一屋子竹竿,大气不敢出。山大虎在旁边道,热水毛巾剪刀都预备好了,仿佛山二虎真是怀了胎似的。
老太太却不吭声,叫人取来两根筷子,伸进去打量一番,面容青紫,叫山大虎借一步说话。
不顾山二虎的哭叫,山大虎和老太太去旁屋:“里头是个什么活物?”
“不是甚么劳什子活物,是肉块,不成形的肉块……一分二,二分四,那么裂开,他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山大虎面色铁青:“必定是那病狗肉!”
正说话间,外头又有个小子传信说,北边的老驴头也要生了!
“他家也有条狗来着……他必定偷摸吃了狗肉,问问他家还有谁吃了狗肉!快去!再问问别家,三日内吃了狗肉的,不管肚子是不是大了,都送到这儿来!”
正安排着,张婆子道:“那里头的东西不祥啊,祭头,你们没问过孙老爷的意思?是什么地方做得不好,得罪了孙老爷?”
山大虎对张婆子拱手道:“张婶子,我弟弟的事,劳烦你,哪怕不是个什么胎,看能不能生出来,我们看看是什么物什……要是实在不成,我也只能切了他的肚子,给他个解脱,再这么下去……怕要肚子炸破,溅满屋子的血肉了。”
张婆子想说男女骨头不同,这屁股哪里能和产道相比,但细想女人生子产道也是撕裂的,大不了把屁股豁开两道口子。
于是便对山大虎道:“祭头,我虽然给村里的女人们接生有些门道,用在男人身上怕是不顶用,什么法子我都试试,若不成……”
“也绝不怪您,只是要看他不成了,便喊我一声,给他个痛快。”
张婆子便叫人去取来灯油,用油润着,又使了擀面杵又捅又捣,既然里面不是婴孩,她也不客气,看那东西大得惊人,始终不肯出来,一横心,便叫人取了尖刀,在屁股上划了个口。
山二虎已然出气多进气少,脸颊灰白地涂着血沫,歪脸任由张婆子指挥着小子们动手。
然而见了血,几个小伙子都有点害怕,张婆子便猫腰伸手掏进肚子里,上炕踩了山二虎的一只脚,拔萝卜似的往外揪那一团肉块。
一个有眼力的小子连忙在旁边扶着张婆子,以免用力太大闪着,眼睛却不敢往山二虎那里看,默默夹紧屁股。
一阵黏糊啪叽的声音后,张婆子往后一个趔趄,松了手不说话,叫山大虎进来。
那东西是一团不成形的肉块,肉块里生着七八只大小各异的眼睛,还有些零碎的杂毛无规律地在皮肉里扑闪着。肉块另一头,仿佛真是脐带一般紧紧连在山二虎体内,然而那连接的肉带是什么,谁也不知道。
还是张婆子拿了剪刀来,当着山大虎的面,得了准许后一剪刀切了下去,迸射出源源不断的脓血。
张婆子连忙洗脸洗手,好半晌不说话,拉了山大虎的手叫他去摸那肉块:“没心跳,肉里镶着骨头末……快去叫祭头来吧,这不是人的事。”
山大虎亲自去找祭头,祭头正坐在院子里,两眼虚空地耷拉着双手,双手鲜血淋漓。
山大虎赶忙去打了水放在祭头脚前,祭头浑浊的眼抬起:“大虎,孙老爷没有了。”
“什么?”山大虎不解,伺候着祭头的手浸入水中,看来不是他的血,而是木连春的。
“你带着村民,往镇上搬去……去信蛹神吧。”
山大虎不由得惊愕地站起来,一脚绊倒了水盆:“您说什么?木连春那小子胡扯什么,我去和他理论。”
“木连春早已死了。”祭头说。
山大虎这时想起来意,便说:“二虎也没有了。”
祭头浑浊的眼睛聚回来:“怎么了呢?”
山大虎便把山二虎身上的事和祭头一说,祭头露出苦笑:“这样啊……但那似乎不是蛹神的手段……到底是什么呢,我老了,我不知道。”
“木连春的尸体呢!”山大虎便站直,眼前的人是指望不上了。
“木连春早已死了……屋子里的……是……一个叫陈化水的人。四年前,木连春和他爹一道去镇上……那时他就死了,回来的,是陈化水……呵呵,再多说也无益,世道变了……没了孙老爷,或许我们才被不知哪里的邪祟侵袭,才有这样的事……”
祭头喃喃道:“夜里……去赶马村的小子们回来说,说赶马村的成年男人们都死了,没成亲的女子们也都死了,只剩下满村的寡妇和孩子,她们似乎也信了别的神……去两岸村的……都没回来。两岸村的人是死绝了,因为他们送上山的小女孩逃走了……呵呵,或许,你的山月真还活着呢,山神连自己的祭品也受用不得……孙老爷是什么时候没了的?”
他已然陷入自己的世界,不再理会山大虎的动静。
山大虎甩开他进屋里,从来不让他进入的暗室敞着门,透出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爬着梯子下去,他看见一具尸体。不。是两具尸体。
一具是木连春的,另一具,他并不认识。
走近看,山大虎捏着鼻子将挂在一边的油灯取来,照亮眼前的尸体。
木连春的尸体早已被掏空了,仿佛一件衣服,仅剩下外面薄薄一层皮,却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仍然硬挺着,仿佛里面的血肉还在,看着还像完整的尸体。
而另一个人……山大虎知道这个就是那个陈化水,浑身无毛,没有头发没有眉毛眼睛,身上白得吓人,仿佛胎儿一般白皙柔软,四肢都被祭头的刀割开……刀就丢在一边。
尸体唇角带着似有若无的微笑。
山大虎后退几步,爬上楼梯回到院子里,祭头喃喃低语着什么,俨然是疯了。
他踉跄着,心里生出无数个打算,又逐个戳破。
去镇上,他什么也不是。
留在村里,却又会发生怪事。
真会发生怪事吗?想想看,眼下的景象还在掌握中,只要把吃了狗肉的人都杀干净了……
山大虎不知道自己双眼发红看着十分狰狞,他往赵李的院子走着。
忽然,他看见自己的婆娘冲出家门去,自山月死后,那婆娘就郁郁寡欢,连门也不串了,或许得有些日子才能恢复,今天忽然就像是谁叫她一般,往村外山坡上跑。
山大虎便折了个方向去看看他婆娘做什么,路上抓了个小子让他去赵李院子里传话,把张婆子好生送回去,他稍后就来。
走出二里地,他已经要追上他婆娘了。
但他停住了脚步,远远地看着。
她婆娘朝着山坡的方向大喊了声:“月儿——”
山坡上,更远处有个熟悉的身影跑来,那身影仿佛也受了什么惊,朝着村子踉跄,摔了好几下,还一骨碌滚下山坡,狼狈地爬起。
嘴里还喊着什么。
山大虎已然顾不得去听了,他不能让山月进村……这样,“木连春”的指控就会成了真,他山大虎忤逆山神让山月活着……到时候村里的灾难都会不管不顾地归罪在他头上。
无论村里的事和孙老爷有没有干系,和山月有没有干系,会不会重现两岸村的悲剧……
山月都不能活。
他左右环顾,进了最近的人家家里拿了镰刀:“借我一用,过会儿还了你。”
出了门,快跑几步,比起山月,他离女人的距离更近,便一把抓住那泪眼婆娑喘气不定的婆娘,把镰刀顶在她身后:“别做声。”
两人并排站着,仿佛寻常日子里等着女儿归家的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