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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数到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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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月自然是看见了爹,她重重摔了一跤,起来就看见了爹,爹是哪里冒出来的?
不过,不管怎么说,爹在村里也是说得上话,也管得住人,或许消息告诉爹会更好……她顾不上那许多。
从两岸村一路跑回来,那颗心在肚子里跳起舞来,要蹦出嗓子眼……她顾不上。
身上的擦伤,挫伤,还有一直没好的伤口都在隐隐作痛,她也顾不上。
她已然来晚了,村里的事是前天发生的……
能看见爹娘还活着站在一起,她不知自己有多高兴,已然忘了什么怨恨,只要家人活着,哪怕待她不好也没什么要紧的……因她在乎娘呀!
娘是怎么知道她在附近的呢?娘那么蹒跚着跑来,像一根被摔打在案板上的面条,一会儿踉跄两步,一会儿踉跄两步,滚了好几圈,远远看见她才站住,爹扶着娘,她眼睛登时湿了。
她该回家的呀!在山上滚了这么好几天,也没吃饱几顿,也睡不好,还和贼丫头生气,还遇见坏人……
山月哭着往娘怀里跑,却还记得正经事:“娘!爹——不要让村里的人吃狗肉!都埋了!烧了!碰不得!碰不得呀!”
一边哭喊着一边往娘那里扑,娘佝偻着腰,忽然挣脱爹的怀抱。
阳光下,爹手里有什么东西闪着光发着亮,可她还是跑着,已经跑到这儿了,两条腿都没知觉了,只知道不停地往前迈动……她有意让自己的步伐慢下来,可两条腿像是傻了,不听她的差派,依然跑下来。
她看清了,那是把镰刀。
爹把娘甩开,迎着她跑过来。
娘发出了山月这辈子没有听过的那么大的叫喊:“月儿——跑——跑啊!”
仿佛是用尽全身力气,娘那么孱弱的身体即便吼叫也不过越过两个屋子那么远,瘦弱的人叫嚷也是没力气的,更别提吵架了。
在山月还小的时候,爹气力更大,那时候爹还打娘,娘也没有力气挣扎……后来山月力气大了,爹也上了年纪,才不打了。
娘是孱弱的,只会流着泪把两眼哭成核桃。
山月从未听过娘那么瘦小的身体,能发出那么大的声音,仿佛响彻了整座山,惊起阵阵飞鸟,山月的耳朵也发出嗡嗡声。
喊完这一句,娘仿佛撕裂了嗓子,吐出口血沫子,跪坐在地,巴巴地望着她。
爹已经迎着她来了,手中的镰刀晃着山月的眼睛。
山月终于停下了步子,站在原地。
她很希望自己能忽然变得聪明些,变得灵巧些,比如,当脑子说快点转身跑的时候,两条腿立即跟上就跑。
比如,当身体说:爹来杀你来了。脑子也能这么想。
因着她不够灵巧,她就站在原地傻傻地看着。
什么狗,山神,一切的一切都登时叫人涂去了,若说是一片空白,还是有些白色在的,这会儿,什么也没有。仿佛一片漆黑的漩涡,把山月这个人都囫囵个吞了进去,她立着,腿也不是她的,手也不是她的,眼也不是她的,她山月离了魂儿,远远地望着看她自己的后脑勺,看她自己找死一般一动不动。
艰难地动动脚趾头,就连那一点点的指甲盖大的地方也不让她动了,她山月成了别人似的。
娘低下头,发出了无声的嘶叫,嘴里涌出血沫,晕了过去。
爹已然近在眼前,把手中的镰刀挥来——
忽然,一阵极小的风拽着山月的耳朵,从身后而来,呼啸往前,像放慢了千万倍,山月望见了那股风,那是她自己制作的,尖端刺着秀姑的铁簪的长矛,被换去了根细木头成了箭,一直在那神秘的贼姑娘的箭囊里躺着,她没能要回来的那根箭……从耳朵边上擦过去。
刺入了爹的眼睛里。
爹往后倒仰,手中的镰刀也脱手落了地。
当啷——
山月仿佛听到了什么信号,回了魂儿,却一个踉跄摔在地上。
她跑了一夜,还没休息,又从两岸村跑到这儿来,双腿酸软,骨头缝里有人嘎吱嘎吱地磨湿木头,她扶着地想让自己站起来,却摔倒了好几次,爹已然站了起来,拿起镰刀,从眼眶里拔出箭,重重抛向山月。
山月躲开了,箭扎在地里。
山月知道要跑了,她扭过头,手脚并用地往来时的方向转去,一抬眼,她看见林子里站着的贼丫头,拿着弓看她,很快隐入山林中不见踪影,她不知道爹有没有看见那贼丫头,她也想不了那些事。
她现在明白了堂姐山莲的心,为什么被送上去的人都在哭,因为她们是被杀的。
山月以为自己和她们不同,原来只是因为那时她还没切身尝到那被杀的苦楚。
什么孙老爷不孙老爷的。
是村里的人杀死了她们。
她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她脱力摔在地上,抠着地上的软泥爬起来再度挣扎着奔跑,她往山神庙去,若是爹要杀她,她就让爹看看山神庙的一切。
爹果然追上来了,那时山月几乎跑不动了,她坐在明眼看就是一片废墟的山神庙前等着父亲来,斧头放在手边。
山月捂着心口,跑了一路的理智渐渐回来,清晨的光还照着此刻的她,她山月能做到的事有限,她握了握斧子柄,歪在门柱旁看爹,爹捂着流血的眼睛,喘着粗气,挥了挥手中镰刀。
他靠近了。
山月道:“爹,死前,我想问问你,你看见我身后的山神庙没有?”
爹仰起脸看看:“是,孙老爷……没了。”
“爹也知道孙老爷没了吗?”山月坐直。
爹的表情很扭曲,不是悲伤,也不是懊悔,山月看不懂。爹喘着粗气把破败的山神庙看了一圈,说了句山月听不懂的话:“活人活活人的,死的神让死人供。”
“是我杀的。”山月无意在这会儿解释清楚山神庙的不同形态如何,浪费口舌,只用了个大包大揽全部功劳的话说了。
说出口,见爹的表情变了,山月终于畅快起来,疲累地发出僵硬的哈哈两声笑。
她做出这么大的事,终于有个正儿八经的人来见证,来听见了。
爹只是僵了僵,手指便握紧了镰刀。
山月也握紧斧头,爹便停在原地道:“月儿,为了全家的性命,你……”
“我要活。”山月道。
爹沉默。
山月信爹无情,但不信爹能这么无情,便说:“孙老爷已经没有了,我活着还是不活着,对村子没有影响,不会有什么降罪不降罪的……我们不会像两岸村那样。”
“你知道得很多。”
“我要活着……为此……”山月沉默一下,最后吐出一句她自己也难以置信的话,“就是垒头村的人都死绝了,我也要活。”
“你——”
“若我是两岸村的那个姑娘,我要活。一百个人的性命不大于一个人的性命,我的性命就是我的……即便娘来了,我也是这样说。我要活。”
半山腰上,娘凄厉的那一声吼叫又回荡着。
山月忍着泪对爹正色道:“娘也愿意我活。”
“你知道村里……”
“我知道,我要去给你们报信。村里的狗疯了,死了,我去劝你们,不要吃狗,不要贪图那点肉……我知道发生了什么。”
山月昂起脸,以一种悲壮的痛苦颤抖着大声道:“不是孙老爷!不是什么神……是我做的!是我害死了这些狗……但,即便没有我,那也是早晚的事!你看看这山林里,你上来,见到什么走兽了吗?见到什么飞鸟了吗?它们在暗地里……”
她停顿一下,把满腹的激愤咽了回去,顺带把话分成了好几截,以确保她爹能听得到。
山月的语调陡然平静:“它们在暗地里,都变作了污秽。那些污秽,走兽吃了,就会变成新的污秽……我不知道人吃了会是什么下场。”
爹若有所思:“你是怎么知道的这些?”
山月道:“我连孙老爷都砍得死,我什么做不到?”
“你信了什么神?”爹居然这样问。
山月并不说出神明娘娘四个字,她哪里知道那是什么神,她只盯着爹的眼睛:“反正不是孙老爷,比起什么神不神的,爹明明是祭头,却那么亵渎孙老爷,孙老爷死,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这会儿,终于再无法交换什么情报了,两人都提防起来。
还是做长辈的先开了口:“你回村,是要说狗的事?你发现了什么?”
山月不会出卖赵寡妇,她只说:“我当然是见了死去的狗。”
“你这些日子,都在哪里?”
“我哪里都去,反正不在家里。”
爹终于拿了个情报来换:“祭头疯了,村里来了个别神的信徒,蛊惑人心,要人们都去镇上……如今村里是我管事了,你有什么别的知道的,告诉爹,或许能救一村人的性命。”
“爹,要救一村人的性命,我就要死吗?你要拿着刀来砍死我吗?你那么追上来,怕村里人知道我活着,对不对?”
爹面色阴沉,想了想,主动将木连春的事说了个大概。
山月愣了愣,她想起赶马村的那阴沉脸。
爹便说:“你往后都不能出现在村里了……否则人们不信我,他们什么也不知道,村里会出乱子。”
“所以就要杀我?”
“我不知你今天被多少人看到了……或许,爹再想想办法……看起来你在这山上也有自己的活路……也有自己的朋友,爹不怪你。你还有别的事要与爹说吗?”
他眼眶里溢满了血,却仍然挤出个微笑,尽可能地对山月露出他的慈爱。
山月道:“不要去赶马村。”
“这是为何?”
“我不能说,不要去就是了。”
“爹知道了,可还有别的事?你不能在村里露面,有些话,往后啊,爹上山来,把村里的事对你说,你也把你知道的告诉爹,好吗?”
山月扶着墙起身:“爹,你能放下镰刀和我说话吗?我怕你忽然砍过来。”
“那你放下你的斧头。”爹这么说。
山月道:“爹,不如我数三个数,咱们一并放下东西,我还有一件秘密,没有和任何人说过……要说很久,一直提防着,太累了,爹,我先前能主动上山来,难道我还不够为你分忧的吗?”
爹便点头应允了。
山月便低声数着:“一,二,三。”
爹并没有放下武器。
山月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