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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你死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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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碟炒豆芽,一大碗撒了韭菜的面条,十二个和了椒盐的烙饼摆上来,赵李说吃过了,看着她吃。
山月囫囵了小半碗面条,把烙饼一气卷走了,端着碗把剩下的豆芽倒进面条里,抽了一双干净筷子起来:“赵姐姐,谢谢你。我对不住你,往后我去别的地方谋生路去,不再来叨扰你。我这便走了。”
她既为今天蛮横要饭说对不住,也是为黑虎的事。
赵李道:“倒没有什么,你偶尔来也好,若有什么歹人,你还能护着我。”
这话是开玩笑的,赵李有黑虎护着,用不着她的笨斧头。
山月便端着面条走了,贼丫头不肯进村,只在外头等着,早早按捺不住从树上下来,迎着她跑,端着碗看看,用手抓面条吃。
还好这一路面汤已然凉了,山月抢过碗:“用筷子!你那手是干净的?”
她本打算费些工夫教这死丫头用筷,没想到对方拿了筷子便利落地用起来,看来并不是不会用。山月想不通人会用筷子之后怎么还能像猴儿似的伸手抓。放开抓碗的手,贼丫头坐在地上一手端碗一手舀面,吃得很急,中间还咳嗽几声,又连忙怕人抢了似的往嘴里呼噜面汤,吃得干干净净,恋恋不舍地舔着碗底。
山月拂去脑子里那溪边女子的印象,只专心看眼前这脏猴儿,解下装烙饼的包裹给她:“你省着些吃,我要回村了。若我死,就死了吧。”
这话说得沉重,烙饼也很沉重,贼丫头不知道看她还是看饼。
索性一手抓了她,一手抓了饼,碗就落在地上骨碌两圈。两人目送那碗自由地奔下山坡。
贼丫头才恋恋不舍地舔舔嘴角:“不要死。”
山月眼睛一湿:“还算你有良心。算啦,我要走了,有你这句话就好了。”
说着就挣扎开,贼丫头又抓住,两个人你来我往地抓来躲去,山月躲开,贼丫头抓她,不一会儿就扭打在一起。
山月别开被撞了一下的脑袋,索性拖着这么个大累赘往山上去,贼丫头抱住她的胳膊往地上沉,俨然是个赖皮孩子。
拉拉扯扯之间,那阴沉的浓云便泼下点点雨滴,起先只有零零星星的几滴落在两人眉眼,很快就变作了瓢泼大雨,山月伸手一扯:“别胡闹了,看东边那么厚的云,还要下很久呢,把你冻病了,我可不会治病。”
敞着蓑衣把贼丫头笼进来,松松领口,快步拖着贼丫头借了棵弯曲老树避雨,贼丫头贴在她腰间,猫着腰从领口把脑袋伸出来,和她挤在一起,好奇地摸摸蓑衣,把外头滑落的雨滴抹了一把下来放在嘴里尝尝,眼睛微微亮。
要是雨下久了,这棵树下也不能久留。
就是这地方难说,又不靠山神庙,又避开两岸村。
贼丫头忽然钻出蓑衣,也不顾被雨淋了个湿透,比划着让她跟上。
山月正好要趁着大雨,人们不出门她好回村看看,便摇摇头,又怕这野人丫头不知道被雨淋湿了得风寒的厉害,赶忙追上去。
贼丫头赤脚踩在松软的土地里,眼睛发亮,一边跑一边接一把雨水捧在唇边,欢欣得仿佛天上下的不是雨而是蜜糖,山月跑得慢,跟在后头着急。那死丫头抹了一把额前碎发,湿发紧贴着头皮,分明是个落汤鸡的丑东西,可那么回过头,就愈发显得双眼发亮,不是金色,是黑色,原来黑色也是发着光的,碎裂的瞳孔散开又聚,像火星从篝火中迸出,又落回柴里。
黑色的眼睛也是会裂开的。
贼丫头忽然跑来,牵住她的手:“来!”
山月不敢再多看那密密麻麻的眼睛,埋着头跟着狂奔起来。
还好她身体好,若是换个孱弱的恐怕早就累死在半路上。
跑得快,挂心的一切就在后头远远地落下了,追不上。
山月也笑起来,一边跑一边笑着骂:“冻死你个野丫头!”
她硬拉着贼丫头的手,摘了斗笠扣在人家头上:“再淋下去要头疼的。”
贼丫头摸摸斗笠沿儿,抬着下巴一笑,急切地继续往前跑。
从垒头山下来,沿着一条山月没走过的小路直接上了裂山。原来裂山的东边看着陡峭,却能通过这么条小路从垒头山直接穿过。
裂山原来不只是荒芜的石头,石头缝里也生着细嫩的草芽。
有那么一条路,窄得只能有一个脚掌通过。贼丫头走在前面如履平地,山月却战战兢兢贴着墙,不去看脚下的深渊。贼丫头就在这条路上来来回回?她正艰难走着,贼丫头忽然面露焦急,飞跑过来蹲在她眼前,不顾她挣扎,抱了她两条腿就往前跑。山月慌乱下只好抱住贼丫头的脖子把脸埋进去,忍着没尖叫出声。
只见贼丫头比猴儿灵巧,仿佛是飞过去一般,在这小路尽头断裂处纵身一跃,扒住了对面的一块石头,翻身上去。山月已然吓掉了半条魂儿。
石头上有一块平坦的巨石堆,上了巨石再斜着走出五六十步,眼见得又是怪石嶙峋,贼丫头一跳,眼前就换了乾坤。
她见到了神明娘娘说的那山洞,却也不是天然的山洞,山洞口架着棵不知活了多久的老松树,老树的枝杈上搭着树藤编织的顶棚,上面铺着细密的枝叶,挡了山洞口避免雨水侵袭。
山洞口掩着一半,是一块沉重的大石头,里头却透出光,仿佛点了灯一般。
她正愣神,贼丫头便放下她,拉着她往另一边去。
在不远处,树枝,木头,废旧的神像胡乱地围着一片小小的绿地。
那上面生着的,不是山月所熟知的任何一种菜,而是奇奇怪怪,生着各种诡异样子的绿色东西。
贼丫头翻身跳进那不像样的篱笆,指指地里其中一颗,土中泛着蓝泡泡,耷拉在地上的两片叶如兔耳一般挺立,在雨中互相搭在一起,成了个扭曲的螺旋。
贼丫头一笑:“药。”
“要什么?”山月未能明白。
“治病。雨,是好的。”贼丫头摘去斗笠,抬脸望天,任由雨水刮过脸颊,落进眼底,面上是遮不住的欢喜。
“你在这里种药,雨水让药生长?”山月试着理解。
她以后也不能叫贼丫头是野丫头了。
贼丫头点头:“药,我梦里带出来的……不是这里的,东西。地,坏了,长不好。雨,是好的,药,在慢慢长。我……”
脸上的欣喜忽然被阴霾笼罩,漆黑的眼珠渐渐聚拢,一丝金色慢慢亮起。
“我,不知道能不能治。我……从无天坠落而下……”
山月不去想先前没睡着时听见的话,也不听什么神明落下不落下的,看看已经被砍得稀巴烂的山神像只是篱笆的一个桩,大不敬地在头顶拍了好几下,望着这满地的怪草:“试试!谁知道能不能成?没想到你这死丫头竟然这样了不起……我也不知道这治什么的,总归能治点什么呀,你真不得了!以前的账我就不和你算了,得了好东西我也给你,以后不用偷,我都给你。”
贼丫头的破碎的金眸凝望山月,山月别过头不看,试探着拨弄那“兔耳朵”螺旋,弹走落在上面的雨滴,莞尔一笑:“你是兔子草。”
再抹去脸上的雨水,山月道:“你带我看这个做什么?我也不会种地。你不知道吧?我这人命格金贵得很,一种地就发烧起疹子,简直是要死的病,哪怕牵着牛扶犁也不成,我就不能干农活,你带我来,我也帮不了你。”
“你身上有一个神的庇佑。”连神明娘娘也这么说。
山月点点头,忽然品出不对,吃惊地扭脸:“不是你庇佑我?”
“不是。”
“啊。”
贼丫头,或者说神明娘娘,和她一道看着满园的药,并不打算在这事上多说什么。
山月便有些伤心:“那我也没有……不尊敬你的意思。我吵架就是吵架,我心里怎么想的就怎么说,和那些坏祭头可不一样。”
“我……不用信徒。”
“知道了,什么坠落不坠落的,你们行走世间……”山月回想着闺中仙的话。
“我……不是人的神。”神明娘娘伸手,那兔子草仿佛是真兔子一般,依恋地将叶子蹭在她掌心。
“喔。”
“我是……”神明娘娘停了停,眯起眼望向极高处,又低眉笑笑,“我曾经是人,只是,我忘了我的名字……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我就住在这附近,我记得只有一座山,天气更热些,因此山上生灵比如今更多……人,灭绝了一次,我见证了……如今,要再灭绝一次,我也会……在这次……”
山月抖抖蓑衣:“我不懂神的事……我给你当祭头?你要我怎么祭祀?哼,你直说就好了,又偷又抢的。”
说是这么说,山月抠着两只手粗糙的死皮垂下眼。
“要是我身上有别的神庇佑,那我还能帮你的忙吗?”
“我没有权柄。以前不用,如今也不用祭祀。”
“那你还偷我东西。”
山月对这事耿耿于怀,仿佛抓住对方的把柄就能抓住对方,把贼丫头和神明娘娘混为一谈,她自己也察觉出自己的无理取闹。
“我……总是做梦……有时,梦见我变回了人……作为人的我……也做着梦。因着雨落下,我清醒些……大多数时候,我做着梦,忘记自己是神,还是人,也不知自己在什么年岁,梦是有形之物,交织着,我无法越过它,因而,或许是蒙昧的……只有些模糊的本能。若我是神,你望见我,你就会死。若我是人,我也不会靠近他人……我不清楚我是什么……”
山月低声道:“我又不是真的要说你偷东西。”
“两岸村的新娘,是我……”
山月唔了一声。
“他们抓住我,我便醒来了,我的本相……你见过的,溪边的……他们便都死了。”
“可我没有死,是因为我有个什么远古的神庇佑吗?”
“你已死了,”神明娘娘淡漠道,“你死去七天,而你的庇护将你的魂灵留在身体内,我治愈了你的身体,因此你如今像是活着,但你已和他们不同了,不要回你的村子去,人注定灭绝,你我也是如此,庇护你的神死去,你也会死,而我也会和你的神一样,真正归于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