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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雨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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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中,人和神对话,山月指着满院子的药草大叫:“若反正都要灭亡,那你种这些做什么?”
神明娘娘不语,只用那破碎的金眸看她。
“即便没有什么神灵的事,人人不都会死吗?难道因为注定要死,今天便不吃饭,提前饿死了事?”山月又嚷嚷起来,她竟和一个神在这里议论这么荒谬的事,便愈发气恼,拆了打绺的头发任由雨水漂洗,劈手夺过斗笠抱在怀里。
雨水是洁净的,或许洗去了污秽,叫神明娘娘可以用贼丫头的身体和她说话。
山月愈发气恼,可她也说不上什么大道理,大不敬地指着对方的鼻尖:“你还是不要醒来了!你不如贼丫头好,她虽然是个自私的小偷鬼,可她饿了就吃,困了就睡,她知道别人好,她不会说这些乱七八糟的!活着也好,死了也好,只是些吃喝拉撒的事就够愁烦的了!若议论什么是生死,你找读书人议论去,我只知道我会饿会累,我饿了便吃累了便睡……我看你是从天上掉下来摔坏了脑子,或许也是真累了,快些去睡觉吧!把贼丫头还我。”
山月能指着神的鼻子破口大骂,但她胆子也没真的包了天,骂完就扭身逃走,不忘撂下一句:“你那满嘴话,我一句也不听。你……你不准吃我的烙饼!等你睡着了,留给贼丫头吃!”
她记性还算好,虽然来时路那么崎岖,可她山月也不是吃棉花长大的,凭什么那路贼丫头走得,她走不得。
一边走,一边任性起来,雨水冲刷在脸上她不怕,正好遮住眼泪。
她分明不想哭的。
神明娘娘救她,贼丫头也救她,她不该当白眼狼的。
她想起自己拿怪物肉喂狗的事,村里若是出了事……她哽咽着吸鼻子,一边跑一边抹了满脸的泪雨,贴着峭壁小心走着,真也给她走了过来。
她折回垒头山时,天已经黑得看不见五指,雨水也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
山月叉着腰回头骂人壮自己的气势:“我,我有别神庇佑我!我不怕你!你说那些胡话,自己也口是心非,你是满嘴胡说八道呜呜……你,说的那些怪话,哪个能听懂!我只听懂你叫我躲起来,呸呸呸!我……我也不要当你的祭头,以后也不要你救我,既然人人都要死,你救我好几次做什么!不是你自己说不要我死,你乱七八糟,你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我要贼丫头……”
骂人的人自己也不知道嚷嚷些什么,她只觉得以后贼丫头也不会来了,她听不懂的事太多了,贼丫头也那么难懂。
山月骂够了,骂累了,便拧了滴水的头发戴上斗笠,趁着夜色踩着泥泞往垒头村去。
走了半路,她脱去鞋子赤脚走,一路泥泞,到了垒头村,又是黑压压一团。
顾不得谁会来发觉她,她便先往秀姑家去。
村中的一切都被这场雨压得很暗沉,在那无尽的雨幕中,浸湿的草木,房屋,地面,都泛着昏暗的腥气,偶尔亮着的几抹水流描亮了事物的轮廓,像凄清的画儿立在泥地里。
山月从泥里拔出脚,其实身上也湿透了,抖落胳膊,抬起腿脚,都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所幸这场雨足够大,淹没她发出的动静,她还摘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了还在泥里蠕动的蚂蟥,在雨中洗了手,贴上秀姑家的墙根。
这时候吹吹哨子已然盖不过雨声了。
雨敲锣打鼓地在瓦片上,砖块上,土块上,石头上,噼里啪啦地奏着聒噪的歌,山月身上沉,也没力气翻过墙,索性直接立在了门口,仿佛平日来找秀姑说话那般推门进去。
咔嚓——一道劈天盖地的闪电照亮了她的脸,山月往前走了两步,天上传来轰隆的愤怒的雷声。
雨越来越大了,山月只觉得院子里这几步也变得格外难走,刮着风,顶着她的步伐,似乎要把她这渺小的一轮月牙挤进天上墨黑的层云中。
借着那道闪光,她看见秀姑家的门并未锁上,在风中被拍得内外乱晃。
“秀姑!”她心里慌乱,也顾不得别的,从腰间解下斧头握在手里,终于把住秀姑家窗台,一个箭步跳进秀姑家里。
“秀姑!”
雨声小了,风声却格外大,她进了里屋,炕上的被褥都没有铺开。
能去哪里?
山月折返出门,被风推得往外走,她往自己家去。
哪怕家里会撞见爹和三个哥哥也不怕了……她打开门,门却往里闩了,还好她熟练地把手伸进门洞里掏,拨开门闩进屋,摘去碍事的斗笠,脱去已然浸透水的蓑衣,左手将头发悉数捋到脑后,右手掂着斧子,开了家门。
里头却也没什么声响。
她家大些,哥哥们睡一屋,她和娘睡一屋,爹独自睡一屋……她先去了爹的屋子,人却不在,被褥也叠放着,是入睡前就不在了的。
哥哥们也不在。
黑暗中,山月听着自己头发上滴下来的水的声响,屋子里炭火生得很足,风被隔在外头,发出狂浪的呼呼声。
忽然,有人抓住了她的手。
山月一个激灵反身挣脱,斧子高举起来。
对方却不躲闪,将手托在她脸上,似乎在黑暗中能看见她眉眼。
山月手上一松:“娘。”
对方摸索着,点起油灯,那一点微弱的亮光里,山月看见了娘,娘老了许多,眼睛乌青,露出的腕子上也是淤痕。
母女两个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两团大而空的黑云。
“爹又打你了。”
娘笑笑,抓住她的手,却不说话。
“娘,你怎么不说话?山大虎和哥哥们呢?”山月问,娘只是摇摇头,想发出点声音,却只有啊啊的哑声。
娘喊破了嗓子,再也说不出话了。
山月猛地起身,灯芯一晃,她在墙上那硕大的影子晃得更厉害,娘摇头拉住她,起身去斗柜里摸索,取来一碟咸菜干,一碗冷了的粥,两个韭菜包子,在嘴上比划了个噤声的动作。
山月其实不饿了,可娘给了她,她便低头吃干净,再仰脸看,娘却掰着她肩膀,带着她出门,给她指着垒头山的方向,推她后背一把,又摇头。
山月读懂了,娘是要叫她上山去,不要再回来。
山月反手抓住娘的胳膊:“娘,和我上山去吧,就是在破庙里遮风挡雨,也比在这里的好……”
虽然她也不过是个饥一顿饱一顿的活死人,没有寄身之所。
娘挣脱了她的手,又指了指哥哥们的房间,再摸摸山月,比划了半晌,指着心口。
山月恼恨:“哥哥们有什么好的,一个个生得那么壮,爹打你他们也不敢还手。”
娘只抿着嘴,在心口上比划出了四个指头,比划了个天平,又单独比了个一,指指山月,另一手指指哥哥们的屋子,然后摇摇头。
娘是说,四个孩子是一样的,山月只有一个,哥哥们却有三个,娘放心不下。
“三个人就比一个人重要吗?”
娘不说话。
“娘……”山月想说什么话,可似乎是往常该说的都没有说,这会儿要一句话把二十年的话说清,也说不清了,不单是这三比一大的事,更是许许多多的事,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娘是不会跟她走的,但娘要她走,走,就有一条活路。
就像娘要把她快些嫁出去一样,做娘的爱女儿,总是要她走。
山月又道:“秀姑呢?秀姑不在家。”
娘却捂住她的嘴,摇摇头,好半晌,看山月眼神坚决,慢慢比划起来。
娘比划了一支箭,刺在眼睛里,那支箭的末端……
娘比划着,把那虚空中的簪子戴在了头上,又指指隔壁。
“我害了秀姑……她在哪儿!爹懂什么簪子,是谁和他说的?”山月抱着娘摇晃,娘却不说话,眼神却有意无意地看向哥哥们的房间。
是三哥,三哥认得秀姑的簪子。
山月踉跄一步:“山大虎在哪儿!秀姑在哪儿!娘,你要逼死我吗?你若不告诉我,我非得死在这儿不可!是我害了秀姑,我偷偷下山来……带走了她的铁簪子。”
她横过斧子卡在自己脖子上,娘手足无措地比划半晌,拽住她的胳膊不肯让她走。
山月已经知道了。
滚雷连着一道道,天上仿佛饲喂了贪婪的巨兽,一道接着一道地往地上砸下它的怒吼。
赵寡妇家里,秀姑端坐在男人们中间,藏起袖中的木刺。
娘已经哭得晕了过去,被人抬着在另一间屋子里的炕上昏着。
娘承受不了这个结果……祭头,如今是山伯伯了,他说,是秀姑帮山月在孙老爷手里逃了,所以村里有这样的事。
因着下雨,烧不完的尸体还堆在院子里散出腐臭的气味。
秀姑却一言不发。
面前横着一只带血的箭,箭头是她的簪子。
那簪子在山月上山后还戴在秀姑头上呢!这可是有证据的。
作证的那人低着头,不敢看秀姑的眼睛,只小声央求说:“秀姑,你快老实交代吧,爹只要你承认错误,不会把你怎样的,都是一家人……”
山大虎说:“你滚开,什么一家人,她把箭射进我眼睛里的时候可没想过是一家人。”
审讯已经持续了半夜了。
旁人也替秀姑说话的,秀姑文弱,没有力气,怎么可能拉得动弓,而且秀姑家里哪里来的弓……那时候离得远,祭头或许是看错了。
也说,秀姑一直在村里,大家都是看得见的。
但就是解释不清那簪子是怎么回事。而秀姑,一言不发,跪坐在湿透的草团上,垂着眼皮,仿佛这些事都和她没关系。
她只在听到自己的罪名时仰脸看了看一向温和的山伯伯。
他最清楚自己是不是被冤枉的。
她低下头,她什么也不会说,她宁可当场死在这里……反正,本来要死的人也是她。
这下好了,大家都知道山月活着。
山月本该活着,自己本该去死,这才对。
这就是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