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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无法生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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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刚刚回正的人皮被无形的丝线缝合上了,山月能控制自己的手脚和眼睛,她却不愿意睁眼看,嗓子的皮肉渐渐恢复了,她便故作轻松道:“给你的烙饼你都吃了没有?之前是我不好,不该和你说重话。我又捡来个婶子,她很信任我,我来之前,差派她洗锅,等你回来,我煮揪面片给你吃。”
闭着眼,对面分明是缩小了很多的半人半鹿的怪物,她却自行想象细长条的,穿着破烂树皮的衣裳,带着箭囊,总是偷东西的贼丫头站在面前。
对方却捉住她的手,冰冷的指尖点在她手腕上的黑色虫印:“蛹神留下的标记,不要以为你可以对抗神。”
山月充耳不闻,想说点别的,却仍然回避不掉兽神和贼丫头是同一个人的事情,也知道对面一开始说得生涩,但越说越像兽神娘娘本神,无奈道:“你那身子还在河边躺着呢,你就不能缩小些,就像我先前见你的那样?非要那么大,半夜若是打个呼都能把我吹走了。我整天给你洗头发,那么长,简直比洗一棵树还要费力,还有给你刷毛,哎呀,若不是两个村的刷子全在我手里,光是给你刷毛都要用多少大刷子?还有啊,你还少了一对翅膀,要是那对翅膀还在多好,我还能拔了做衣裳来,这下好了,就剩一对带毛的,一对没毛的,我都不好意思拔。快回来吧——”
闭着眼的姑娘开始絮絮叨叨夸张地说着抱怨,对面的人,抑或是兽慢慢放下她的胳膊:“翅膀……蛹神参与分食了我的力量,祂会日渐变强,你要小心,远离祂的信徒,神可以通过自己的信徒注视世界……”
山月便咬住舌尖,小声道:“翅膀是力量啊?那你还不如留给我呢。这下好了,让别人拔了吧?偷我东西的时候大方,自己的东西都叫别人偷了,光跟我薅——算啦,我原谅你,快些醒——”
对面叹了口气。
“我在很长,很长,很长的梦里。我无法醒来……输了之后,醒来也更加不易。”
山月想起那河边死去的新嫁娘,慢慢不说话了,她不知道兽神的梦境,于是话头一转,她说起战神的事。
倒也没有提战神说的兽神过去家乡如何,她只是感慨说,原来她的力量是因为小时候见到了战神如此这般。
因她闭着眼,她并不知道自己正在往回走,或者说她虽然不动,脚底正在往后倒退,把她送回最初的地方。
旁边站着的怪物睁着四只眼睛,四只眼睛看向四个方向。
山月忽然抓住怪物的手臂,不管不顾地说:“你不要睡了,你快些醒来!贼丫头也好,兽神娘娘也好,总得活过来一个吧,不要留我一个在山上……秀姑死了,娘也不要我,村里人被我害死了,我还杀了人……我已经能吃那些污染的怪物肉了,我把干净的食物都给你吃,你能不能别做梦啊,快醒来吧!”
这话真不讲理。
怪物的眼睛慢慢转回:“战神最先坠落,新纪元还未成形的众神企图接管祂的权柄,只成功了一半,祂一半疯狂,一半反击,反击的那一半空前贪婪,无需侍奉,无条件地招募了无数信徒,把自己的能力散成许多,那些信徒会更容易被神注视,因神贪慕他们身上的权柄碎片……”
在说这些话时,山月只觉得有许多东西听不清,发出嘶嘶的声响,她只听到战神把能力分给信徒,其他的她只听见混乱的空白。
怪物又说:“我坠落时,虫类的权柄被最先分去,在混沌中,因我落在此地,蛹神也先在此地诞生……然而祂不归属于我,也不归属新纪元,而是和我一样的旧神,却试图在新纪元中活下去……因此,祂抢夺了很多不该祂有的权柄……我的梦,可以接通祂的一部分梦,然而,我无法到祂的世界里救你,我却随时要警惕其他权柄的流失……我是被流放于此的,我没有人类的信徒,比其他神明更加无害……新纪元渐渐蚕食我的权柄,直到终末,我完全消亡。”
因闭着眼,山月不知道兽神一直在说话,只能断断续续听见一些“没有人类的信徒”这种话。
她想睁开眼,却不忍心打破眼前幻想出的贼丫头,便拉住兽神娘娘的手。
为什么兽神是半人半鹿的,而不是虎豹这样的猛兽,为什么没有人类的信徒,却有人类的身体,那河边死去的新娘又是如何。她心里有很多疑问,可那些疑问都要往后稍稍,最要紧的,是她希望自己一睁眼,能看见贼丫头。
贼丫头不是秀姑,不是娘,可这是她在世上为数不多还能抓住的……她也绝不会担心自己浑浑噩噩醒来,发现自己把贼丫头杀了,对面是个神,力气比她还大,她杀不死的……贼丫头会永远都在。
怪物悲伤地微笑:“我知道我不能对抗新纪元,我只能入睡……若我一直醒着……见证自己的终末,我感到恐惧。身为神,是不该恐惧的,也不该诉说,但神被剥去,人就渐渐露出……我作为人……孱弱,逃离……因无法在人群中生存下去……”
山月听见的:“……我感到恐惧……我作为人,孱弱,逃离,因无法在人群中生存下去。”
她便大声宣告说:“我又何尝不是这样,打小我就和他人不同,长大了,我也不知怎么活的,也不知是人逼我,还是我自己造孽……最后只有我一个。可你我不是也好好相处过吗?若是你不喜欢,你也可以住在你裂山的山洞里,我住在垒头山的破烂庙附近,远远地我知道你过得好……别叫我醒来一望,便觉得世界空荡荡的,我脚下也没有根,飘飘忽忽,死了也好……我不愿这样想,我从不愿这样想,我是要好好活的,叫我望见你吧。”
说完,她终于鼓起勇气睁眼去看兽神娘娘的本体,那缩小的怪物样子,是缺了一对翅膀的?还是最起初见到的那样子,亦或是为了她这一睁眼就忽然坍塌了变幻了,成了贼丫头的俊俏样。
可是一睁眼,便什么也没有,是一片黑黝黝的尘灰,浮动在透进地窖的一束光里。
那黏腻脸的蛹躺在地上,不知什么时候被撕了个七零八碎,而砍进去的镰刀像是化了,只留下当初还在外头的半截木头把手。
她身上失去疼痛的感觉,留下模糊的记忆,只有手腕上的黑色虫印在那模糊里,刺了她一下,进而想起兽神的警告,关于蛹神的注视,诸如此类……
爬出地窖去,外头是正午,是哪天的正午,她并不清楚。
自她上山之后便再没有过哪天日子的想法,浑浑噩噩,或许再长两岁她都不知道。
此刻却被这混沌提醒了,一事不清楚,就事事不清楚,都说难得糊涂,她是难得清醒,过得拖泥带水,身上便觉得沉重,没有力气,总在黑暗中挣扎着,也不知是什么,拖着她的脚后跟不让她活,时时刻刻都提醒着她算了,死了吧,她心里一直下坠,只有她自个儿咬着牙,和那黑暗中拽她向下的力气大喊说她要活。
哪怕死了好,也还是要活。
就这么无耻而煎熬地活着。
直到再遇到贼丫头,她便觉得好像有人搀了一把。
她太累了,也不知在累什么,一路走来,没有做成什么事,却像是做了一万件事,她不知道别人把这种事叫郁郁寡欢,她也不知自己和自己那疲惫的心对抗着装作顽强是多么耗尽气力的事。
只贼丫头出现了,便有人托着她让她从那沉重的下坠感里缓了一口气,还能多走几步。
山月提一口气,飞奔往山上回去,她要和那捡来的瞎眼女人说说话,她要盖房子,瞎眼女人正好看不见,若哪天兽神醒来,也不会因为看见兽神的本体而像两岸村的人那样忽然死了……
正想着事情,山月忽然听见一阵脚步声。
脚步声急匆匆的,从垒头村到山上的这条小路从未如此嘈杂过,山月停步,那声音却不止息。
会是谁?
山月急着回来,并没有搜罗什么武器,四下看看,折了一根细细的树枝,实在无济于事,再粗了她也怕自己一个恍惚,再睁眼,眼前就躺着尸体。
刚把树枝上的叶子清理好,那脚步声就近在眼前,山月一抬眼,把树枝丢下了,迎着那人走了上去:“赵姐姐?你怎么在这条路上?”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寡妇赵李,衣袖都撕破了,丝丝缕缕地挂在胳膊上,身上也不复先前见到总是干净整洁的样子,发丝也乱成一窝,气喘未定地看着山月,面露惊慌。
山月连忙扒拉头发往后梳去,露出脸来。
赵李认出来了,扶着膝盖道:“真不巧。”
山月疑惑,正要搭话,赵李却匆匆从她身边走过,脚步踉跄着,鞋袜也是乱作一团,和平日截然相反。
她便追上去:“赵姐姐,怎么了?”
赵李摆手道:“没事。没有事,什么事也没有。”
一连三句,山月再傻也知道必定是有什么,刚要提问,却意识到少了点什么,侧耳听听,又四下张望,抓住还在跌跌撞撞赶路的赵李:“黑虎呢?黑虎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