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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一个马甲 ...

  •   *
      平静的水面变得汹涌,翻白的浪花里隐隐可见稀释的血丝。

      水位下降,露出掩藏在青碧水流下的古石桥。

      黑与白混成漂浮不定的薄灰,归家的孩子在失去家后再次离开,在寂静的山河之间,唯有却殃一人穿行。

      黑白的道袍再次飘荡在这片瘟疫眷顾的土地之上。

      这里很安静,却殃仿佛能听见一声长而缓的呼吸,这是这片大地死前的叹息。

      土地缺水开裂,连野草也不愿在此处扎根,腐烂生蛆的尸体堆成小山,却殃遥遥望向另一边——那里战乱四起,浸满血的军旗像是一柄能刺穿一切的利剑。

      但是战火不会蔓延到这里,不管是敌军、帝王都将这里遗弃,他们不约而同封锁了七座城,意图将瘟疫困死在这里。

      暗色的鸟雀在天空徘徊,山河借它们发出泣音。

      ……瘟疫将为这里带来一场盛大的死亡。

      月亮拨开乌云,向人间投下一捧光华,一根断羽从空中飘过,落在干涸的岸边,腐肉堆成小山,像是一座坟墓。

      鯈鳙自河床探头,背上的鱼翼轻轻展开,宛如黄蛇,随即躲入枯土之中。

      这里横七竖八躺了很多人,断裂的兵器刺入尸体腹中,像是经历了很激烈的打斗,像是笼子里的困兽一样相互撕咬,看不出有几方人手,也分不清是敌是友。
      符箓被鲜血染红,唯有一角还透着几分微黄,脆弱而无害。

      没有人会在这里停步。

      但是一片黑白之中,两根一明一暗的丝线在尸堆飘荡,被一双灰眸捕捉。

      却殃只是微微顿了一下,突然,他看见一只枯黄的手从死人堆里面猛地伸出来,皮肤松弛,上面布满深黑的斑点,散乱的头发挂着烂掉的肉丝,假冒仿制的罗盘碎成四块。

      他在往外爬,血肉模糊的脸看不出具体模样,却殃透过乱发,看见了一双有些熟悉的眼睛。

      “这里发生了什么?”

      带着冷意的嗓音唤醒了将死之人的意识,他猛地抬头,双眸骤亮如星火,“是您。”

      他认识却殃。
      他似乎很激动,非常激动,像是迷失在沙漠的旅客看见绿洲,又像是黑夜独行的人猛然看见烛火。

      骗子伸手似乎想要抓住却殃,却只看了看,便把手收回去,他艰难地支起身子,破破烂烂的道袍下满是溃烂的伤口。

      这代表着他就算没有染病也活不下去。

      “大人,我求您……”

      他不能去抓却殃的手,这样会让他唯一的希望断绝,所以,那双失去伪装依旧枯老的手死死抓住却殃脚下的一捧沙土,喉咙里挤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在消耗眼睛里面的生机。

      “您带着他走,去哪儿也好,为奴为婢也好,只要带着他……”

      “他很乖的,您也见过他,他会乖乖听您的话绝对不会像我一样到处惹事……”

      骗子只和却殃见过一面,却也知他不是大发善心之人,这个世道,带一个孩子行走太过危险了,可骗子也没有能与之交易的筹码,只能一股脑地将他知道的信息说出来,去为仅有的亲人谋求一点生机。

      “这里很危险,他们不会追过来,您不会有危险……”

      “符箓是真的……我可以给您……”

      “求您……求您带他走……”

      活到老太奢侈了,只要能再活久一点……

      却殃半蹲在他面前,皱了皱眉,依旧问他,“你是谁?”

      骗子撑着最后一口气,轻轻抓住垂落的衣摆,眼瞳涣散,已经濒死。

      “他的名字……龚常乐……”

      那最后一口气散去,鲜活的人变成一滩腐肉。

      腐烂的尸体滋养出稀疏的草木,刚刚好掩下一个骨瘦如柴的孩童,只是那双眼睛却透着空洞死寂,直直撞进同样寂灭的灰眸之中。

      孩子伸出手,视线却落在虚空。

      他的眼睛瞎了。

      小孩坐在一旁,明明什么也看不见,眼中却渐渐续起一层雾。

      却殃的目光落在小孩怀里抱着的小布袋上,上面散发着草药的气味,小孩五官有些熟悉,鼻梁上一点黑痣,却依旧是当初的样子。

      是三年前的骗子。

      龚常乐相比三年前没有长高多少,面色枯黄,双眼凹凸,但比起城里的其他人好上太多了。

      他伸出瘦骨伶仃的手,抓在骗子抓过的地方,眼睛没有交聚,却勉强挤出一个僵硬乖巧的微笑:“主人,我很有用的,我有肉,可以吃。”

      “不要叫我主人,还有我不吃人。”

      却殃牵起龚常乐的手,随即看向死去的骗子。

      “要埋了他?”

      “不要,很容易生病”,小孩低头,明明看不见,视线却仿佛停在骗子身上,“我要听哥哥的话,哥哥要我听主人的话。”

      “那就走吧,还有不要叫我主人。”

      却殃抱起龚常乐,截下一截衣摆,火星火将布料点燃,燃起一场大火。

      乱世人命贱,骗子终无名。

      “不要吵,不要叫,不会丢下你。”

      “……”

      *

      城中萧条混乱,随着官兵的死亡,无人管束这些染疫的灾民,尸体被随意丢弃在大街,时不时还能看见病民在大街小巷穿行,他们搭起简陋的木台,穿上了最干净整齐的衣裳,脸上少见的扬起笑容。
      但是命线依旧被黑气缠绕蔓延。

      却殃的脚步顿了一下,他回来的时候,看到其他城池也是如此。

      ——搭起高高的祭台,像是审判罪人的刑场。

      “大人……”,这时,耳边传来一道微弱的呼喊,却殃下意识回头,却只看见一张瘦的脱相的脸,她抱着一具腐烂的,早就染疫而死的小尸体,向着却殃跪行而来,蝇虫绕着她发出饶人厌烦的嗡嗡声,所有看见她的人都退避三舍。

      “您救救她……”

      妇人扬起一个卑微讨好的笑,脖子上也长出了斑点,她不是瞎子,眼睛却比瞎子还要空洞,像是一句没有生命的尸体。

      或许……她早就是一具尸体了……

      ……在她的丈夫、孩子都死去之后。

      正常人或许会沉默,会迟疑,会转头就走,但是却殃不会,他只是用和往常一样的平静嗓音说:
      “我救不了,她已经死了。”

      就好像死亡只不过是一件小事,不必惊呼,不必驱赶,不必怜悯,不必害怕。

      说完却殃就离开了,龚常乐回头,什么也看不到。

      “你想救她?”却殃问。

      小孩摇头,两只手抓的更紧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风扫过妇人的身体,那具一直跪着的尸体轰然倒下。

      双目无神,身体僵硬。

      ……她早就死掉了。

      *

      乌云罕见的散去,月光柔柔的穿过铁栅栏落在草堆里,穿着枯黄道袍的骗子道士正躺在上面呼呼大睡,简直不修边幅至极。

      一道黑影朝着草堆而来,悔止猛地睁眼,不知从哪拿出一柄长剑,两人就这么打起来了。

      “小兔崽子你这是要欺师灭祖?!”

      打着打着,悔止看着越来越眼熟的招式,气的眼都瞪圆了。

      却殃没有说话,指尖发力,一枚朱砂铜钱破风而去,直冲悔止面门,悔止感受到铜钱上附着的杀意,大骂一声逆徒后连忙退步,却被却殃抓住了漏洞。

      很快,悔止被却殃控制住,只能看着对方将两指粗的麻绳在身上绕了一圈又一圈,声音软了下来:“却殃啊,咱们有话好说,你绑为师干嘛啊……”

      小兔崽子反了天了!

      “师父。”

      却殃终于开口说话了,他扫了一眼变的光秃秃的悔止,猛戳他心肝肺:

      “你被人抢了?”

      “唉!你这小兔崽……乖徒怎么说话的,我可是你师父!”悔止刚想骂又想起自己现在在这个逆徒手里,连忙转了话音,开始说软话。

      “我一直这么说话”,却殃的话直戳悔止心窝,声音平静,“你骗钱被人发现了?”

      悔止气得牙痒痒,突然思考起来收下却殃是不是个正确的选择。

      他依旧是一副很不正经的样子,明明稍微收拾一下就是一位五官俊秀正气凛然的郎君,可他偏偏不,日常比却殃这个野人还要邋遢。

      见许久没有得到却殃的回应,悔止奇怪抬头,便见却殃直勾勾盯着他,耳畔的碎发被风吹起,灰眸里面倒映着拉长的命线。

      “师父,你知道灵吗?”

      听到却殃的问题,悔止想也没想,直接道:“不知道?是什么?”

      “我不信。”

      却殃又问:“你知道……它们是从哪儿知道的换命的法子吗?”

      悔止抬眸,认真看着却殃,回:“我不知道。”

      “师父,我信。”

      其实,很多事不必要言说,悔止和却殃是一脉相承的道士、骗子,他们分析问题不是从对方说出来的话,而是眼神、动作、欲言又止……所以,他们很清楚对方想要干什么。

      也非常清楚对方是什么样的人。

      所以,悔止不淡定了,脑子里蹦出来一个可能,他开始疯狂挣扎,“徒弟你不要冲动啊!我们才处了一年而已,不至于啊!”

      “师父,或许我们天生就是师徒,不然为什么我们想做的事都是一样的呢?”却殃脸上扬起一抹少见的,却让悔止恐慌的微笑,他继续说:

      “而它们,都想要我们活着。”

      “你说,很像是不是?”

      像你爹啊!

      悔止疯狂摇头:“徒弟……不,大哥,算我求你了,咱们压根一点都不一样,你是倒霉,我是活该啊,你尊老爱幼一下,这次我先来,你等下一次可不可以?”

      “你打不过我了。”

      却殃的回答很冷酷。
      他拿走悔止的长剑,解开腰间的三清铃,在衣服夹缝里面找到了藏得最深的令牌。

      “我给你找了个新徒弟,不用感谢我。”

      却殃习惯性的颠了颠到手的令牌,转身离去。

      再见。

      看着空荡荡的牢房,悔止轱辘到门边,尝试和却殃给他留下的另一个货真价实的小兔崽子搭话,哄骗小孩帮他解绳子。

      “不要。”

      龚常乐拒绝的很果断。

      悔止被接二连三拒绝整破防了:“你没听到吗?我现在是你师父!”

      “你是我师父”,龚常乐复述了一遍悔止的话,声音一板一眼道:“不对,爹娘要我听哥哥的话,哥哥要我听主人的话,主人没有要我听你的话。”

      “你是师父,我不用听你的话。”

      好直白的逻辑,悔止一时间竟然无言以对。

      他叹了口气,道:“可我说,如果他就这样出去,会死……”

      “主人不会死!”
      龚常乐像是受了刺激一样,小声重复说着:“主人说过,不要吵,不要叫,不会丢下我……”

      小孩不断重复这句话,似乎这样就能掩盖谎言。

      “他是骗子,他骗你的。”

      龚常乐反驳:“你才骗我。”

      悔止都笑了,笑得有些疲惫,才不到三十的人眼角就染上了细纹。

      真是……唉……

      明明都说好了,死在今天的人应该是我,明明都答应了,会挽回之前的所有过错……

      ……明明。

      真他爹%¥#¥的狗皇帝!

      *

      按照原来的轨迹,悔止确实会死在今天。

      但是上天总是会莫名其妙的偏爱一些人,就像祂会莫名其妙的厌恶一些人,像是悔止,像是却殃。

      那枚铜钱却殃带了几年,怎么会因为几笔符文改变天地给予他的恶意,特殊的不是铜钱,而是悔止这个人……

      他是,天道眷顾之人。

      所以即使他犯下滔天罪行,上天也会因为这是无意之过而原谅他。

      耳边飘荡着天机絮语,不像风那般轻柔,也不像水一样温和,高高在上,俯望众生,像是一层又一层叠上的轻纱,束缚着他,压迫着他。

      一阵微风拂过发丝,吹散耳边絮语。

      却殃拎着那把剑,一步一步走上祭台,三清铃浮在掌心发出悦耳脆响,令牌随着他的步伐摇晃,隐隐散发出金光。

      台下的灾民没有看到悔止出现,一个个都急了。

      “他是谁?”

      “人呢!人呢!都死了不成!”

      “他们被打晕过去了……”

      其实,却殃并不在意天道的厌恶,只要能得到想要的东西,一条命是再简单不过的交换。

      高高在上的天道在耳边轻语。

      ——诛邪退去,祸殃不现,以身困疫,山河安好……

      河灵送我以生,山灵育我成人,我是山与河共同养育的孩子,它们希望我平安喜乐,我希望它们亘古长存。

      连我这种天地厌弃之人都能站在这里,那它们凭什么死去……

      我,向来是个不听话的孩子。

      却殃站在台上,灰眸倒映无数色彩斑斓的命线,命线交缠着延长,没入不详的黑气,这一刻,命线的颜色统一,他看见了现在,过去,未来。

      他看见少年国师被帝王所控,不属于凡尘的疫在龙气的眷顾下流入人间。

      他看见城池中的百姓宛如行尸,疫病在这片土地上肆意蔓延。

      他看见……七座城。

      死寂,悲伤,黑色的瘟疫成了那里的天,而天之下,满是尸骨遍地。

      这已经是一块死地了。

      清脆的三清铃声化为百姓重叠的痛苦哭号。

      “救我们……”

      “救救我们……”

      “谁能救救我们……”

      明明什么也没有做错,明明什么也不知道……

      在诞生于苦难的祈求声中,却殃终于看见了自己的命线——一根灰色的,逐渐要变成黑色的命线,它从身上脱离,穿过头颅,身体,手脚,像是木偶的傀儡线,操纵着却殃一步步走向终点。

      黑白的衣摆还染血,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被祂提着手脚,却跳起了从未有人见过的祭祀舞。

      被瘟疫蔓延的七座城池,所有人耳边,都响起了清脆的铃声。

      我愿意以自身为祭……

      却殃伸出双手,这是自愿牺牲的前言。

      我愿意以自身为器……

      命线束缚自身,这是一道解不了的结。

      我自愿死去……

      灰色的眸子变得空洞,一行血泪从眼角流下,染红了逐渐漆黑的命线……

      黑色的疫气随铃声而动,像是被什么束缚了一样,渐渐涌入令牌之中,随后,长剑落下,剑刃与令牌相撞,发出极为沉闷的哼响,仿佛是一声长久地叹息。

      随后,此世人间之疫气,尽数涌进却殃身体。

      七座城池流的骨和血铸成了七枚血红的铜钱,宛如铁钉牢牢锁住自身体溢出的灾病,命线回缩,死死缠在他身上,穿过七枚铜钱……

      不对,为什么他没死!

      却殃睁眼,看见黑气散去,山河再生,却感觉自己在坠落。

      身体变成了封锁瘟疫的容器,命运变成了困住黑气的红线……

      非生非死,非人非鬼,非神非魔……

      他将成为一个困住瘟疫的容器,不生不死地永远游离在人间!

      疫气浓郁到凝成实体,变成了繁琐复杂的黑色铜钱,青年从高台坠落,耳旁的人声逐渐远去。

      棺材成为了牢笼,挡住了那张清俊的面孔,锁死了为祸人间的疫,血泪从眼角流下,却已经染上了疫病的黑色。

      天骗了他。

      【恭喜完成最后剧情点——骗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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