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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攒够了 ...

  •   蝉鸣撕扯着盛夏的午后,我站在省体育馆外的梧桐树荫下,看着阿贤被一群记者簇拥着走出来。他穿着笔挺的教练西装,领带打得一丝不苟,却再也不是那个会在江边赤着脚捡鹅卵石的少年。阳光穿过梧桐叶的缝隙,在他肩头投下斑驳的光影,像一场无声告别的预兆。
      "林小姐,您是车教练的......"有话筒突然戳到我面前,灯刺得人睁不开眼。阿贤转身时眉头微蹙,这个表情我太熟悉了——每当他面对镜头不得不伪装情绪时,眉间就会隆起细小的褶皱。他快步走来揽住我肩膀,指尖的力道比往日重了几分,"这是我未婚妻。"
      记者们发出善意的哄笑,我却在他西装袖口闻到了陌生的香水味。那是种甜腻的玫瑰香,像根细针扎进心脏最柔软的地方。回去的路上,他开着新买的黑色特斯拉,车载空调吹得人后颈发凉。"今天怎么有空来?"他的声音混着广播里的交通路况,显得格外遥远。
      我望着窗外倒退的街景,霓虹灯在暮色里次第亮起,"阿嬷的忌日快到了。"后视镜里他的睫毛颤了颤,车载香薰突然散发出浓烈的柑橘味,盖过了方才那抹玫瑰香。我们谁都没再说话,直到车子停在老房子门口。
      院里的无花果树不知何时枯死了,枝干虬结着指向天空,像老人枯瘦的手指。阿贤蹲在树根旁挖了许久,挖出个锈迹斑斑的铁盒。月光照在他泛青的指节上,那里还留着当年握拍磨出的茧。
      "林夏,你还记得吗?"
      他的声音混着夜风,带着潮湿的颤音,"我们说好等攒够一千颗贝壳就......"
      铁盒里躺着半枚褪色的贝壳,边缘已经风化碎裂。我突然想起去年冬天,他寄来的最后一枚贝壳还带着加勒比海的沙粒,信上说教练组要带他去欧洲特训。那天我在江边等到雪落满肩头,手机屏幕亮起时,他正站在埃菲尔铁塔下,背后是漫天烟花。
      "现在要多少颗贝壳才够呢?”我轻声问,指甲掐进掌心。他猛地合上铁盒,金属碰撞声惊飞了屋檐下的麻雀。月光突然暗了下来,原来是片乌云遮住了月亮。我们站在枯树投下的阴影里,像两尊被时光风化的雕像。
      梅雨季来得比往年都早。阿贤开始频繁出差,行李箱滚轮碾过老房子木地板的声音,成了我每个深夜的噩梦。有次他落在家里的衬衫上,沾着根不属于我的黑长直,栗色发丝在黑色布料上蜷曲着,像条丑陋的虫子。
      我望着那件衬衫坐在雨夜里,听着雨水敲打遮雨棚的声音。手机屏幕突然亮起,是他在机场发来的照片:舷窗外云海翻涌,他比着剪刀手,无名指上的戒指闪着冷光。配文是“等我回来”,可我们都知道,有些东西一旦破碎就再难拼合。
      阿嬷的忌日那天,暴雨倾盆。我独自去墓园时,看见他捧着白菊站在阿嬷碑前。雨水顺着他的下颌线往下淌,西装裤脚沾满泥点。“林夏,我......”他刚开口,手机就在口袋里疯狂震动。我望着碑上阿嬷慈祥的笑脸,突然看清了他西装内袋露出的半截丝巾——宝蓝色,绣着暗纹玫瑰。
      那天夜里,我发起了高烧。恍惚间听见有人在翻抽屉,药瓶碰撞声混着雨声,像首支离破碎的摇篮曲。清晨醒来时,床头放着温水和退烧药,玻璃杯下压着张字条:“欧洲杯集训,归期未定。”字迹被水渍晕染,像朵枯萎的鸢尾花。
      我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有时坐在枯死的无花果树下,看月光把树影拓在斑驳的墙面上。阿贤寄来的明信片越来越多,却再没有画过星星。有张从慕尼黑寄来的卡片上写着:“这里的啤酒比闽江滚得还烈”,背面却沾着口红印,在路灯下泛着血色的光。
      最终,深秋的某个凌晨,我收拾好行李准备离开。行李箱里装着那罐贝壳,每一枚都像被海水打磨过的记忆碎片。正要锁门时,不巧,阿贤突然出现在门口,西装皱巴巴的,眼睛里布满血丝。
      "我暂时能休息一下了。"他说,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我注意到他无名指上的戒指不见了,只留下一圈淡淡的痕迹。
      我们站在玄关处对视,中间隔着五年的时光和无数个未兑现的承诺。晨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在他脸上投下细长的光斑。
      “阿嬷走的那天,”他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在医院走廊看见你抱着她的外套......"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那件外套口袋里,还装着我上次落在家里的训练计划表。”
      我的手指在行李箱拉杆上收紧。记得那天深夜,我在整理阿嬷遗物时,确实从她常穿的那件蓝布衫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上面是阿贤熟悉的字迹,记录着某个重要比赛的战术安排。
      “这三个月,”他向前迈了一步,西装裤脚还沾着墓园的泥点,“我去了我们第一次捡贝壳的那个海滩。”他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个布包,抖落时发出清脆的声响——十几枚形态各异的贝壳滚落在玄关的地板上,“今天涨潮带走了很多,但还是能找到一些......”
      其中一枚乳白色的贝壳滚到我脚边,内壁泛着珍珠般的光泽。我弯腰拾起,发现背面用极小的字刻着日期——是我们初遇那年那天的日子。
      窗外,枯死的无花果树在晨风中轻轻摇晃。阿远的手悬在半空,最终只是轻轻碰了碰我手中的贝壳:“我知道说'重新开始'太奢侈......”他的声音哽住了,“但至少,让我把这些年欠你的贝壳,一颗一颗捡回来。”
      行李箱的滚轮卡在门槛上。我望着地上散落的贝壳,突然想起阿嬷生前拉着我们的手说的话:
      “无花果树看着枯了,根还活着呢。”
      晨光越来越亮,照在那些贝壳上,折射出细碎的光斑。我又紧了紧握着行李箱的手,麻木的听见自己说:“厨房里还有阿嬷腌的梅子酒......”
      他没有立即回应,但我们都知道,这个早晨,谁都不会去碰那扇门的把手。
      "我一直在想......"他开口,却又停住。晨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在他脸上投下细长的光斑。
      我把钥匙放在鞋柜上,金属碰撞声在寂静的屋子里格外清脆。"阿贤,"我轻声说,"贝壳攒够了。"
      他猛地抬头,眼睛里有什么东西碎裂开来。但这一次,我没有停留,拖着行李箱走进初冬的晨雾里。身后传来玻璃罐落地的声音,九百九十九颗贝壳散落一地,像一场迟到了太久的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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