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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九久 ...

  •   我静静坐在老房子的门槛上,身旁的阿贤望着远处闽江上的点点渔火,整个人仿佛被夜色裹进了一层透明的茧里。晚风掠过他额前碎发时,我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薄荷味,那是他惯用的止汗露香气,此刻却混着潮湿的水汽,像某种隐秘的叹息。
      “阿嬷总说,江上的渔火是地上星星。”
      我轻声打破沉默,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门槛上经年累月的木纹。那些深浅不一的沟壑里,似乎还嵌着阿嬷扫尘时落下的细碎阳光。
      阿贤转过头来看我,眼底映着摇曳的渔光,
      “她还说,迷路的人只要跟着渔火走,就能找到家。”
      他的喉结动了动,声音像被江水泡软的米糕。我忽然发现他的睫毛长得过分,在月光下投出细密的阴影,随着眨眼轻轻颤动,像是蝴蝶停在颤抖的翅膀上。
      我们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直到月亮爬到中天。阿贤忽然起身,从屋里抱出那台老式留声机。铜喇叭上落着薄灰,他用手帕擦拭时,我听见自己心跳漏了一拍——那手帕是阿嬷去年生日送他的,角上还绣着歪扭的并蒂莲。
      唱片转起来时发出沙沙的杂音,像老胶片在放映褪色往事。周璇的《夜上海》从铜喇叭里流淌出来,阿贤突然伸手拉我。他的掌心滚烫,指节处有常年握拍磨出的茧。我们踩着斑驳的月光在院子里转圈,留声机的歌声被夜风扯成碎片,散落在阿嬷种的无花果树间。
      “阿林,你踩着我脚了。”
      他低笑,胸腔的震动顺着相握的手传来。我慌忙要退,却被他更紧地拽进怀里。无花果树的影子在我们身上摇晃,叶片沙沙声里,我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震得耳膜生疼。
      那天之后,阿贤开始每天清晨去江边跑步。我总会提前半小时蹲在厨房,看蒸汽在铝锅边缘凝成水珠。小米粥的香气漫过纱窗时,就能望见他沿着河堤跑来的身影,运动服后背洇开深色的汗渍,像幅未完成的画。
      有次他跑完直接瘫在院里的藤椅上,我蹲在旁边给他揉小腿。汗珠顺着他的下颌线滚落,掉进我挽起的袖口里。“林,你头发上有片树叶。”他突然说。我伸手去摸,却碰到他温热的指尖。两人都僵住了,蝉鸣声在那一刻突然放大,盖过了彼此紊乱的呼吸。
      阿嬷留下的旧书桌上,不知何时多了个玻璃罐。阿远把每天跑步时捡的鹅卵石都放进去,说等攒够九百九十九颗就回归赛场。
      “阿嬷说九是长久。”
      他往罐子里投石子时,玻璃碰撞声清脆得像某种秘语。我倚着门框看他,阳光穿过他指缝,在水泥地上烙下跳动的光斑。
      深秋的傍晚,阿贤开始对我系统训练羽毛球。球拍握柄上还残留着他的体温,我笨拙地杀球时,总会被他从身后环住调整姿势。他的下巴偶尔会蹭过我发顶,洗发水的柠檬香混着他身上的薄荷味,在暮色里发酵成让人眩晕的酒。
      “手腕要放松,像这样。”
      他的呼吸扫过我耳垂,我手一抖,羽毛球软绵绵地落在脚边。他低笑着松开手,转身去捡球时,我看见他后颈有颗小痣,藏在发梢下面,像粒害羞的星。
      第一场雪落下来那天,阿贤收到了省队集训的通知。他站在檐下看雪花落在阿嬷的腌菜坛子上,睫毛沾了雪粒也不自知。
      “林夏,你说我该不该去?”
      他的声音比落在青砖上的雪还轻。我伸手替他拂去肩头积雪,指尖碰到他冰凉的衣领,
      “阿嬷肯定希望你去的。”
      ……
      高铁站台上,他抱着那个装满鹅卵石的玻璃罐,站台广播声里,他突然把罐子塞进我怀里。
      “等我冠军回来。”
      他说这话时,喉结上下滚动,像咽下了千言万语。高铁启动的瞬间,我在月台上跑了几步,看见他用手掌在玻璃上压出白雾,画了颗歪歪扭扭的星星。
      此后的日子,我每天给玻璃罐里的鹅卵石换水。月光好的晚上,就把罐子放在阿嬷的雕花窗台上。有次半夜醒来,发现窗台上积了薄雪,鹅卵石在月光里泛着珍珠般的光泽,恍惚间竟像是阿嬷坐在那儿,正一颗颗数着孙子的心事。
      阿贤发来的短信总是很短,说省队的宿舍能看到海,说队员训练时总是暴杀他的头,说梦见阿嬷在观众席给他织毛衣。我回信息时总会在信纸角落画颗小星星,直到某天发现,那些星星连起来竟像极了江的轮廓。
      除夕那晚,我抱着玻璃罐去江边。对岸烟花炸开的瞬间,江面碎成万千星辰。手机在口袋里震动,阿贤的声音混着海浪声传来:“林夏,我们在看同一片烟花。”
      我们谁都没说话,听着彼此的呼吸在电磁波里起伏,直到江风卷走最后一丝暖意。
      ……
      开春时,阿贤所训导的男双在全国青年赛拿了季军。照片里他捧着铜牌笑,背后是巨大的电子屏,滚动播放着“羽坛新星”的字样。我把照片压在玻璃罐下,鹅卵石们便日日夜夜守着那张笑脸。有天擦拭相框时,发现背面有行小字:
      “林夏,星星数到第九百九十九颗了。”
      梅雨季来临时,阿贤终于要回来了。我站在老房子门口,看雨水顺着无花果树的叶子往下淌。玻璃罐里的鹅卵石已经换成各色贝壳,是阿贤每到一个城市就寄来的。当他的身影出现在机场时,我怀里抱着罐子,突然明白阿嬷说的“渔火引路”是什么意思——原来有些光,是要用整个青春去等待的。
      他走近时,我闻见他身上陌生的海水气息,混着记忆里始终未变的薄荷香。雨幕中,我们谁都没有伸手去撑伞,任雨水把彼此淋得透湿。他指尖触到罐子的刹那,九百九十九颗贝壳同时发出细碎的声响,像阿嬷在天上撒了一把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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