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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投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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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重的消毒水味弥漫在冷冽的空气中,监护仪的滴答声一下下刺激着秦溯的鼓膜。肺里像是扎满了玻璃碎片,血腥味从气管一路灼烧到鼻腔,他挣扎着从一片混沌中清醒。
“病人需要马上进行手术,家属赶紧签字。
模糊的视线里,护士强硬地把通知单和笔塞到沈知叙手里。那个永远一丝不苟的男人此刻白衬衫上晕开一大片不属于他的血迹,几绺乌黑发丝垂落在雪白额间。秦溯恍惚想起拍卖会上那尊染血的白瓷,美得让人心尖发颤。
像沈知叙这样的蛇蝎美人,怎么能一尘不染呢?就该沾着血。要不是他躺着动不了,真想吹个口哨。
“我正在联系他的家人。"沈知叙眉头紧皱,一连打了几个电话,对面始终无人接听。
秦溯笑了起来,嘴角渗出更多血迹。父亲这出戏做得真妙,连”见死不救"的戏码都安排得恰到好处。
在护士的几番催促下,沈知叙只得提笔。
“我......自己签。"秦溯气若游丝地开口,伸出青白的手,颤颤巍巍地签下一行扭曲的名字。
没过多久,医院走廊响起刺耳的警报声。
“全院注意,6号手术室患者需要紧急输血,血型AB型。请血型匹配的医务人员或家属速至三楼输血科。再播报一遍......"
“我的匹配。"沈知叙当即站起身。
手机震动了好几次,沈知叙从半挂在肩上的大衣里摸出手机,夹在耳边,手里按着胳膊上的止血棉球。
“哥!你把这个机会给了我真是太可惜了!你知道我在游艇派对上见到谁了!斯嘉丽!我的女神!”冯钰文吱哇乱叫的声音被仍在播报的广播陡然截断,"等等!你在医院?"
这是沈知叙的表弟,冯家小公子,出了名的纨绔。
“不是我,是秦溯……”沈知叙言简意赅地解释了来龙去脉。
“什么!你救了那条疯狗!”得知沈知叙救了秦溯,冯钰文当即跳脚,“他天天和我们作对,上个月还搅黄了我们的项目!”
“小文,见死不救怎么判?"沈知叙笑问。
“那也轮不到你献血!他配吗?!”
“好啦,你好好玩,回头说。”沈知叙温和地安抚他。
监视器单调的声响回荡在空旷的房间,各样医疗仪器紧紧围绕在窄小的病床边,凌乱的电线死死地缠绕在一起,连接着数道毫无生气的软管,深埋在床上那具躯体之中。刺眼的白织灯让秦溯下意识地侧过脸去。
“醒了?"
这个声音让秦溯浑身一僵。他猛地转头,撞上一双沉静眸子,沈知叙坐在病床旁的椅子上,灰色的大衣搭在椅背上,身上换了件崭新的白衬衫,他手里的那份文件,正是从秦溯手里抢过来的金山湖的开发规划案。
秦溯的胸口瞬间燃起一团火。他猛地撑起身体,却因动作太急眼前阵阵发黑,“你什么意思!冲我耀武扬威来了?”
“别乱动。”沈知叙合上文件,伸手要扶他。
“滚开!”秦溯一把甩开他的手,声音嘶哑,“谁要你假好心?”
沈知叙平静地收回手,“你昨天胃穿孔大出血,失血2000cc,好好歇着吧。”
秦溯冷笑,”沈董等了一晚上?这是怕我死了,你再也说不清了?”
“看来小秦总真的病糊涂了。”沈知叙慢条斯理地把文件收回包里,“毕竟你的行车记录仪上拍的清清楚楚,是你酒驾、寻衅滋事,而我——以德报怨。”
秦溯猛地揪住沈知叙的衣领,输液管剧烈地晃动,“沈知叙,我这一切不都拜你所赐吗?”
“松手。”沈知叙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
护士闻声赶来,看到这一幕急忙上前阻止。沈知叙趁机挣脱,后退一步整理衣领。秦溯喘着粗气靠倒回床头,脸色苍白如纸,眼里的怒火似是要把沈知叙烧成灰烬。
小护士连忙为秦溯做了一番检查,扭头赶人,”探视时间到了。”
沈知叙点点头,递给他一张便签纸。
秦溯抓起便签就要撕碎,却在看到上面一连串数字时僵住了,”什么意思?施舍?”
沈知叙已经走到门口,闻言回头看了他一眼,轻描淡写地说:”不,你误会了,医药费记得转过来,毕竟我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秦溯笑得呛咳不断,表情十分骇人。
沈知叙不再多看一眼,转身离去。他已然仁至义尽了,秦溯这幅张牙舞爪的模样,落在他眼里,无疑就是神经病一个。
房门关上后,秦溯剧烈起伏的胸口渐渐平复,他忽然放松下来靠回枕头上,指尖捻碎眼角的笑出的泪滴,眼底浮现出一片漠然的平静,好像刚刚失控的人与他无关。
他盯着天花板,眼前浮现出三天前父亲拍打着他脸颊的那只粗糙的手。
男人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脚边的秦溯,声音混着雪茄味压下来,“你只要三分像那个人,沈知叙就会把你留在身边。”
“明白。”秦溯乖顺地垂下头,任由那只手像逗弄宠物一般滑过他的脸侧。
“像,真像。”秦歧满意地挑起他的下巴,语气慈爱, “小溯,听话,爸不舍得亏待你。”
他知道秦歧对他没有半分亲情,只是看中他的能力,可即便如此,他还是甘愿成为秦歧脚下的疯狗。
在这个世上,也只有秦家需要这样一条疯狗。
小护士一边换药一边说:“虽然不知道你和你朋友因为什么吵架,但他人挺好的,第一个给你献血。”
秦溯愣了一下,歪了歪头,露出了一个茫然的表情,这显然是一件超出他认知范畴的事情。没有利益关联的人,为什么要做这样多此一举的事?
不过很快,他就想通了,或许就是因为那”三分像”吧。
半个月后,沈知叙开车回家,刚到小区门口,一辆停在路边的保时捷突然亮起车灯,明晃晃地闪了两下,正是那辆他再熟悉不过的灰色Panamera。
沈知叙按下车窗,漫不经心地扭头看向来人,”小秦总这又是唱的哪出?”
秦溯从对面车里探出半个身子,“沈董说笑了,我是来还人情的。”他扬了扬手里装裱得当的锦盒,“礼物。”
沈知叙微微蹙起眉头,扫了眼盒子,又在他略显苍白的脸上停留了两秒,这人之前不是还恨不得把自己掐死吗,这会儿怎么就换了副面孔。
“沈董,我诚心诚意大老远跑来,连杯茶都讨不到吗?”秦溯姿态放得低,全然没了之前的气焰。
后方传来喇叭的催促声,沈知叙叹了口气,冲他招手了招手,示意他跟上。
秦溯跟着沈知叙穿过庭院,目光落在周遭高大的梧桐树上,“呦,这就是“小红楼”啊,环境确实讲究,那几位不就住这里么?”他口中的那几位说的是余江政坛的头。沈家不缺地产,可沈知叙住的地方却很低调,不是庄园也不是顶层豪华公寓,而是一栋三百多平的别墅,究其原因也只能是奔着那几位去了。
沈知叙脱下大衣,不置可否,“父母留下的老房子,住惯了。”
“先生要喝咖啡还是茶?”家政阿姨端上两杯温水,亲和有礼的问。
沈知叙扫过他略显苍白的脸色:“换成枣茶吧,养胃。”
秦溯坐在真皮沙发上,修长的手指轻扣扶手,“沈董还真是面面俱到。”说着,把手里的锦盒推过去,轻轻推开铜制搭扣,露出里面一卷装裱考究版画,“常老的,还有亲笔签名。”他指着底下那行铅笔小字6/10点了点,原作在17年保嘉得秋拍上拍了1.8亿,这张拓版是仅有十版中的第六版。
“小秦总大手笔。”沈知叙一眼扫过去就知道,这幅版画至少五到六位数之间,他淡淡地推回去,“不过,我不受贿。”
秦溯没接,反而倾身向前,“救命之恩哪是身外之物可以衡量的,感谢沈董给我献血,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特来赔礼道歉。”
“小秦总还不如送我一面锦旗,就写……大爱无疆,我肯定挂在办公室最显眼的位置。”沈知叙顺着他的话调侃道。
秦溯朗声大笑,要是真是如此,他还要不要做人了,不等于时时刻刻提醒着他,寻仇不成,反倒被救吗?不过,他倒也没再勉强,知趣地收了画。
“既然都来了,小秦要是还没吃饭,不如留下吃顿便饭,只是家常小菜,怕是要怠慢你了。”
“荣幸之至。”
“有什么忌口?”
“客随主便。”
阿姨做好晚餐就离开了。
餐桌上,两道清炒时蔬,一道蒜香和牛粒,一盅汤,两碗松茸粥。标准的三菜一汤。
沈知叙刚动筷,瞥见秦溯的捏筷子方式,不禁顿了顿,微微眯了眯眼。拇指和后三指捏着筷子,食指悬空,这种握筷方式不能说绝无仅有,也是相当罕见,“你家里人没纠正过你吗?”
秦溯莫名其妙地看向他:“嗯?”
“没什么。”沈知叙察觉到这个问题有些冒犯,低头掩去眸中的波动:”我小时候也这样握筷子,爸妈经常说我。”
秦溯神色一凛,筷子微顿,沈知叙的双亲和弟弟死于一场意外事故,车毁人亡,这件事在余江不是秘密。
望着对方熟悉的持筷姿势,沈知叙垂下眸掩住心底的翻涌,要是小鱼还活着也该这么大了。
“我没在我爸跟前长大。你也知道,我,一个见不得光的私生子。”秦溯沉默了一会儿开口,语气特别无所谓,“回来没多久,在此之前,几年才见他一面。”
沈知叙摇了摇头,轻笑了声:“至少你是和妈妈一起长大。”
秦溯闻言眸子暗了一下。
饭后,沈知叙泡了壶普洱,温杯烫盏,将茶盏递到秦溯跟前:“小秦总之后有什么打算?”
秦溯笑而不语,眼神里明白地写着,我如今这样,拜谁所赐?
沈知叙修长的双腿交叠,低笑了声,“喝茶。”
“事儿我办砸了。也别叫我小秦总了。”秦溯抿了口茶,叹了声,"老头子让我负责的金山湖项目,现在黄了,我被从招商的位置上撸了下来。"
沈知叙为他续茶:"秦董也就是锻炼你,毕竟你是他儿子,秦家江山总还是会有你一份的。"
“场面话就不说了。”秦溯摆摆手,单刀直入地切入今晚的主题,“我的身份你也知道,上不得台面。老头子那么好面子一个人,不会让我掌门的。我大哥想弄死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总得给自己留条后路,你说是不是?”
“所以?”
“所以我来找你。”秦溯抬起头,直直地看向他。
沈知叙闻言不禁笑了下:"且不说你我两家的关系,我用你会掀起多大的风浪。就是竞业协议也注明了,离职三年内不得进入同一行业。你想我怎么帮你?"
“沈家企业不止恒达,"秦溯向后靠在沙发上,唇角微勾,"还涉猎了新能源产业是吧?战略部署很长远啊。"
沈知叙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消息倒是灵通,项目刚到手,秦溯就知道了。
“你能给我带来什么?”沈知叙放下茶盏,盏底与檀木茶盘相触,发出“哒”一声轻响,“在商言商,互惠互利才是合作的根本。”
秦溯倾身向前:"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他压低声音,"二十几年前,城东有家化工厂,一场大火死了十几个人。工厂主人很快把地卖了,但没过多久……"他用手在脖子前划了一下,“死了。”
“死了?”沈知叙原本交叠的长腿缓缓放下。
“你说,这块地里到底藏着什么,能让这么多人送命?”秦溯缓缓靠回沙发背,“这个故事够不够投名状?”
茶水在杯中轻轻晃动,映出沈知叙紧绷的下颌线。半晌后,他答:“够。”
秦溯露出今晚第一个真心的笑容:“我知道你也想要这块地。我帮你,我知道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小秦总就这么把自家人卖了?”沈知叙话锋一转,笑问。
“我和他们才当过几天自家人?”秦溯笑了声,"前二十几年我可没爹。"
……
秦溯坐进驾驶座,按下除雾键,看着面前茫茫一片白雾,他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沈知叙这么轻易地松了口。
送走秦溯后,沈知叙径直上了二楼书房。他推开一面书柜,露出后面整面墙的调查资料——照片、剪报、手写笔记,密密麻麻地排列着。正中间是秦歧的照片,被红色记号笔重重圈出。
化工厂大火,不仅让秦家老爷子锒铛入狱,也让沈、秦两家关系就此破裂,从而走到如今水火不容的地步。如今这块地重启了,秦家非要拿下它。
两家的旧怨,父母、弟弟看似意外身亡的死因,一切的线索,全都指向这块地皮。
谁都告诉他双亲和弟弟是死于意外,可他就是不信。
小区外,秦溯坐在车里,抬头望着远处亮着灯的楼房,掏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爸,鱼上钩了。”他简短地说完后,挂断了电话。接着,从手套箱里取出一张照片,上面是一个胖乎乎的男孩,十二三岁的样子,正在吃冰淇淋,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
秦溯用打火机点燃照片一角,看着火苗吞噬了男孩的笑脸。“三分像?”他自言自语,“老头子眼瞎了吧。”
火光映照下,他的眼神布满阴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