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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葬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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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末,小雪。
立冬刚过,北方气温骤降,清早太阳也升的晚,空气中朦胧着雾气。
菜市场里来往的人脖子上都围着厚实的围巾,头上扣着棉帽,恨不得把自己裹成一捆粽子。摊贩叫卖着水果蔬菜不停地吐出热气,抱着手臂在摊位前左右走动。凛冽的风不留情面的刮着,见缝插针的钻入菜市场。
菜市场并非镂空,顶上是个大棚,下雨时还能清楚的听到雨点砸在铁皮上噼啪作响,不漏雨却挡不住肆意横行的风。
虽说这棚四面无密封的高墙,单纯就是一圈摊面、店面围起来的,但还是比外面暖和上了不少,就是比以往清冷了不少。
棚下除商贩外就是骑着电动车的青年,背着手自带菜篮子的大妈,还时不时能挤进来几辆小轿车,可见这菜市场的路的确宽敞。
菜市场四周的店铺都是些卖熟食或米面的,拐角处空出一小块凹进去的小地,白墙上爬满发黑的油渍和灰尘,堆着一排“厨余垃圾”的绿色垃圾箱,几把扫帚和把叉胡乱的堆叠在一起,风从棚顶的缝隙迫不及待的钻进来,浇下去,浇在一个小孩儿的头顶。
风把热闹一股脑带往女孩儿面前,然后嘲讽般的敲碎,化作玻璃碎片,只留她一人蜷缩在冰冷而又不起眼的角落。
小孩儿打了个哆嗦,缩得更紧了。
角落里蜷缩着的小女孩儿名叫白一,皮肤白暂得露出些许病态,身上只套了一件深蓝色的卫衣和一条宽松的校服裤子,卫衣帽子里垂出几缕白色的发丝,胡乱的趴在女孩衣服上,整个人显得脏兮兮的。
白一的眼眸低沉的眯着,涣散的盯着肮脏的地面亦或是虚空的一点,隐约能看出瞳色是浅海的蔚蓝,澄澈干净,不禁让人勾起一丝怜悯,只是此刻她瞳上迷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雾,让她的神情显得悲伤迷茫,脆弱不堪。
白一是从住处跑出来的,想着能躲一时就多躲一时,在这个小城市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菜市场,像一只野猫。
这只野猫已经饿了一天,怕生,总躲着人,但因为是这里的常客被在这做生意的人混了个脸熟,偶尔有好心人在晚上闭店后带来些店里卖剩下的吃食,却怎么也得不到待见,她总是像看见了狮子,撒腿就跑,绝不回头。
这里的人也拿她没办法,报警把人送走的话没过几天她又会自己跑回来,每次回来身上都青青紫紫,瘦的让人揪心,只好偷偷的送些煎饼馒头,也没有再多管。
白一没想过给这里的人添麻烦,她不在意生人熟人,屡次三番的逃跑也只是想让他们忽略自己,做这些举动只会让她心生愧疚。
白一扬起头靠在墙壁上,卫衣的帽衫微微滑落,她看着街上的小孩被抓着手腕急匆匆地绕过自己,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皱着眉头不加掩饰的打量着自己。
即使大多数人看到一个瘦骨嶙峋的小孩孤零零的蜷缩在大街上会心生怜悯,但怜悯并不是所有人都想要的东西。
人还有一种东西叫做自尊心,即便是连饭都吃不上的小孩儿,也是会要强的。
白一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觉得一切都无所谓,她想要生出些感情,气愤,憎恶,伤心,难过……至少这些可以让她感知到自己还活着,她还是个人。
无力感贯穿心脏,像是被寒冷的冬天所困,它跳动的越来越微弱。
她在焦灼的喘息,浑身只有眼眶湿润着。
不知在麻木中沉浸了多久,白一的眼前变得白花花的,像是电视机要失去信号。
她试着动了动紧攥住卫衣的手指,没有成功,大抵是已经冻僵了,她又挣扎着从唇缝中呼出几口热气,随后看着它凝结在空气中。
她的眼眸愈加灰暗,她在等待着被冻死过去。她的眼皮一步步的下沉,像被无形的绳索拉扯,她已无力再去对抗,只得服从。
闭上眼后,五感也随之僵硬,听不见,闻不到,感知麻木,似乎是灵魂在抽离。
她只觉热闹的街道离她愈来愈远,寒冷的风似乎也被何物所抵挡。
最后是一抹遮盖视线的黑,以及落在手里的温暖。
她大概是死了。
×××
一月一日。
某市人民医院。
因为是四线小城市,医院不大,但卫生挺好。
彼时正是正午,烈阳虽高照却不暖和,只是刺眼,正正好好的直照在住院楼四楼,透过玻璃窗轻而易举的钻入室内,压在离窗边最近的一张病床上,压得一个小孩儿不可察觉的皱了皱眉头。
白一睁开了眼睛。
阳光有些刺眼,她抬手捂上眼睛缓了一会儿又再次睁开。
她的眼神不再混乱浑浊,却还是呆滞。
她扭头环顾四周,从恍惚的感觉中抽离些许,大概搞清了她现在的处境——她现在正仰面躺在一张硬邦邦的床上,床是干净的,印着医院的标识,只是躺在床上的人有些脏。
白一又抬手把眼睛遮上了。
要不再睡一觉吧,现在估计还在做梦。
捂了一会儿,她又无奈的滑下手,眨了眨眼。她现在毫无困意,虽不清醒,但还是能分得清现实的。
屋里很暖和,白一的身体上盖着厚厚的被子,血液在身体里缓慢温柔的流淌,像是不久前才化冰的海洋,感知正常,她还好好的活着。
她的床位是离暖气片最近的那个,热气烤得她嘴里有些发干。
这里还有其它的小孩和大人,只有白一的床边是空荡荡的。
其实空着挺好的,清净。
白一前几秒仍天真的以为自己睁开眼睛就会看到天堂,但是糟糕的人生还在生拉硬拽的不肯放过她,她有些沮丧。
明明经历了死亡的痛,却还是活着。
但随后她又觉得自己活该,她怎么配折磨轻松的死掉呢,自己所谓的痛苦都不堪一击。
白一自嘲般的抿了抿嘴,随后痛得微微眯起眼睛。
她只好作罢,决定先看看事态将如何发展。
病房里有些吵闹,孩童的啼哭和大人的安抚络绎不绝。
临床的有两个仍是需要喂奶的婴孩儿,其中一个从白一醒后就没闭上过嘴,扯着嗓子喊得嘶哑,床边围着三个人,轮流抱着晃着拍着背,却不见消停。
另一个在熟睡,消停得很,陪护窝在床边抱着胸眯眼小憩。
看到这,她扫了一眼病房的靠墙,四张看起来就梆硬的皮椅安静的椅在角落靠在一起,是医院的陪护椅。
椅子分为三段,可以展开当床使。只是这床对大人来说实在不太宽容,成年男性只能侧躺并屈起双腿,翻个身便会滚下来,睡不踏实。
所以从乡下来的病人家属会成群结队的扎堆在走廊和医院大厅铺地铺。
白一上一次从医院离开时差点儿踩到一床被,被里还窝着个头发稀疏的老人。
分神了好一会儿,白一的视线里突然挤入几个与这白花花的房间格格不入的色块,越来越近,最后停在白一的眼前。
深蓝色,熟悉得很。
白一的右眼皮抽搐了几下,她抬手揉了揉,像是无奈的安抚。
透过指缝,白一沿着暗灰色长裤向上看,是两名男警察,警服穿得干净利落,胸前挂着对讲机,扭着头。
向右看去,是一名男医生,大概是中年长相,带着口罩,一身一尘不染的白大褂在阳光照射下闪着白光,看的白一心里莫名一紧。
面前双方简单聊了几句,医生绕到白一床边。
“来小朋友,把手给我。”医生笑的和蔼,即使不摘口罩可也以从被挤压成一条缝的眼睛看出,他的声音浑厚而低沉,尽力的表现着温柔。
白一愣了愣,和面前的人大眼瞪小眼,她仍仰面躺着一动不动,像个木偶。
男医生把手举到白一面前晃了晃,白一这才反应过来,她抬起手,只觉麻木。
男医生握住了白一的手,觉察到它还是不正常的冰冷后短暂的蹙起了眉:“来,坐起来看看。”
白一抬起头支起上半身,懒洋洋的坐在床上,还是愣愣的看着眼前的人。
医生抬手拨开她的刘海,试着她额头的温度,“身上还觉得麻吗?”
白一下意识的摇了摇头,根本没在意他再说什么,注意力一直在面前的警察身上。
“好,这是几?”
白一扯回视线,看着医生在她面前立起的三根手指:“……三”她的嗓音有些沙哑,好不容易才挤出一个字。
医生又抬起她的胳膊:“腿脚都能动吗?”
白一动了动仍盖在被子下的腿,点了点头说:“嗯。”
“行,没什么大问题,回去注意好好保暖,多吃点儿,多运动,调整一段时间就能恢复好了。”医生对身旁的两位警察说道,随后点点头转身离去。
白一注意的对象终于有了动作。一直站在左边的警察弯下腰,背着手看着白一说:“小朋友,还记得家长的电话号码吗?”
白一:“……”并不是任性,她的确不知道。
警察继续说:“你怎么一个人呆在外面?是和爸爸妈妈走丢了吗?”
白一:“……”并不是,是她自己跑出来的。
另一个警察补充道:“没事,慢慢想,别着急。”
白一始终紧闭着双唇,目不转睛的盯着白色的墙壁,丝毫没有要回答他们的意思。
她不太想说,嘴巴干,嗓子不舒服,当然,她也不知道怎么说。因为无论她换了多少次话术,大人都理解不了她的意思,只会认为她是和家里人发生了一点小矛盾,赌气跑了出来,并会在送自己回住处的路上交代自己要和家人好好相处。
“小朋友,能不能告诉叔叔你叫什么名字?”
白一被迫拉回了思绪。
“……白一。”她启唇。
警察继续问:“你今年多大了呀?上小学几年级了?”
“……10岁。”大概吧。
另一个警察直起腰,摸了摸下巴打量着白一说:“10岁了呀,看上倒像7,8岁的小朋友。”
白一不是第一次被认成小孩了,即使她现在也不大。
另一个警察问:“那你记得你妈妈的电话号码吗?”
白一摇了摇头。
“那你爸爸的呢?”
白一又要了摇头。
“那……你的爸爸妈妈都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爸爸妈妈。”
两个警察对视了一眼,皱了皱眉。
警察:“那你的家在哪里?”
“……”白一想说自己没有家,但最后她只是摇了摇头,扭过头面向窗户。
她不会承认那地方是家,只是一个临时住所而已,没有家人的地方不是家。
警察果真犹豫着走了,白一想自己也不可能一直待在这里,因为这里的警察总会知道那个隔三差五从家里跑出来的小孩的监护人住在哪里。
白一开始发呆,打发着时间。
为什么要活着。
又是这个声音。白一的脑海中总是会浮现出各种各样的奇怪问题,不受她的控制,就像是脑海里一直有一个人一直在质问她,质问自己有什么资格活着。
但她自己也不怎么想要活下去,只是每一次濒临死亡都会被毫不留情地拉回来,继续把她扔进在深海里,就像再说“你没有资格去死,你还没有尝尽人间疾苦。”
可是什么是人间疾苦。
白一的肚子嘟噜噜的叫着,强行打断了她的思绪,她撑着身体做起来,四下环顾,突然发现自己床边放着一个白团,是馒头。
白一愣了愣,拿了起来。馒头已经凉了,有些硬,但不是像砖头一样的硬,是新鲜的。
大概是给自己的吧。还没等白一再犹豫,馒头就已经她自己被塞进了嘴里。她太饿了。
白一的胃难受的厉害,一个馒头不能支撑她多久。挣扎过后,她还是弓着腰侧躺了下去。
她听到隔壁病床的大人在说话“明天回回家,明天就回,听话。”
大概是孩子不想要住院,很正常,除了白一谁会想远离温暖的“家”呢。
隔壁病床的小孩开始哭闹“我不要!我想今天就回!我要回家!我不想再待在这了!”
白一换了个姿势,用余光瞟到隔壁病床小男孩撒娇着锤打床面,病床随即发出几声不满的闷响,他的两条腿也不闲着,像脱水的鱼一样不停拍打。
大人:“这药还没打完呢,咱得把病治好才能回呀,要不然你来这是干啥的呀,听妈妈的话。”
小孩:“在这里太无聊了……无聊死了……”
大人:“那你想看什么动画片呀?妈妈把手机给你……”
小孩嘻嘻笑了几声,不再吵闹。
小孩就是单纯,随随便便就可以开心。
白一扭过头,继续盯着天花板,任凭屋里的其他孩子怎么吵闹,她都不动声色。
她在倾听,她在想,有一个爱自己的妈妈的孩子会是什么样子的。她曾做过无数次这样的假设,如果她也有一个爱自己的家,如果有一个不会扔掉自己的妈妈,如果有一个温暖的被窝……可是世界上没有如果,神明并不存在,许愿没有意义。
迷迷糊糊的在病床上躺了几个小时后白一就被带到了警察局,自己这个惯犯被轻易地认了出来。她被警车送回了家,一路上都在想着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背上的伤又开始隐隐作痛。
×××
”你怎么不死在外面。”
白一不受控制的打了个寒战,这是开门后她听到的第一句问候,来自她的养母。
养母大概四十多岁,邋遢的长发,常年酗酒,有暴力倾向。
其实白一也很想问这个问题,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死掉。她只是攥着衣角静静地站着,脚底像是粘了胶水一动不动。
白一被放过了,大概是现在她没有兴致教训她,也可能是当着警察的面闹出人命会有些麻烦。
白一的养父还没有回来,她通常也只会在半夜时分听到他的动静。白一的养父似乎对白一怎么看怎么不爽,拳头,酒瓶,腰带……如果不提前躲起来,少不了一顿毒打。白一背上还未消退的鞭痕便是几天前前拜他所赐。
白一心有余悸的跑回自己的房间,屋门没有锁,只有一个耷拉着头的门把手。她从角落里托出一个沉重的大纸箱,用力抵在门前。然后她钻进衣柜,小心地关上柜门,抱紧双腿椅靠在狭小的空间。
她希望能够多躲一会儿,她不害怕死,但她害怕疼。
但房门,还是不争气的被轻易推开了。
不知浑浑噩噩的过了多少天,白一一直都没有说过话,嘴巴没有张开过,她一直都装作无事发生。
没有人来问她脸怎么肿了,也没有人关心她怎么动不动就哭。
白一的坐位在班里靠窗的位置,只需一扭头就可以埋在窗帘里无视所有人。她看着雪地里的一个个小蓝人追逐打闹,跌倒了再笑着爬起。
她尝试牵动嘴角上扬,却又自嘲一声饮下一杯刺骨寒气。
她有些麻木了,不想要再反抗了,还有什么可挣扎的呢。
就算她在心里怎么奋力的呐喊都不会有人听见。
她终究是累了。
天命不可违。
雪花在窗外肆无忌惮的翻滚着,飘到树梢,飘到路旁,飘到手心。白一看的出了神,感受着雪花在手心融化,化作一滴水珠,无影无踪。
雪花死了,死在了下雪天,死于温暖。
或许未来的某一天,她也会成为一片不知名的雪花,被温柔包裹着死掉。
新年到了,世界给死去的一年和自己办了一场纯白的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