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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逆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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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不往把断枪一扔,枪尖立时回转,落到画轴后方背对他而站的女子手中。
女子转过身来,鲜红的裙摆扫过枯草,露出一角绣鞋鞋尖。
她与画上美人长得一模一样,慵懒的垂髻,鬓发松散,眉目精致,眼尾晕开的红痕扫出一线妩媚,姿容艳丽若此,双眸却如死水。
“没想到山野小镇,竟也有如先生这般的高人。”女子手持断枪,淡漠的眼神从寻不往身上掠过,在桑绮罗脸上停了停,又挪回去,“先生身旁有他相随,想来不是一心除妖,是非不分的腐儒愚道,为何阻我报仇?”
寻不往一愣,扭头望向桑绮罗,却见他冲自己无辜地一笑。
你笑个锤子!倒是解释啊!
“咳,姑娘误会了,我们不是一路人,只不过暂时同道。”寻不往清了清嗓子,“至于阻你报仇,这我却听不明白了。姑娘虽出身古墓,但那位掌柜既不是将你带出来的人,也不是拍板把你带进书铺的人,你们之间,何仇何怨呐?”
“先生相信转世吗?”女子不答反问,这一下倒是把寻不往问住了。
转世之说,原出自佛门,后来儒道佛三教合流,三教学说相互影响、交融,逐渐演变成世所皆知的传说,而且不同地方还有不同版本。
至于是真是假,那却不好说了。
寻不往思索之后,诚实地摇头:“我不知道。此事不曾被证实,也不曾被证伪,我谈不上信不信。但不管有没有转世轮回,这一世的人与上一世的已经是两个人,即使前生有宿怨,也不该牵连今生的无辜者。”
“无辜么……”女子低低笑出声来,“一个权倾朝野的佞臣,生前害死无数忠臣良将,却还能得个安享晚年的好下场,转世之后竟也过得富足体面……先生,我也不想相信这样的轮回之说,好人不长命,祸害无惩罚,究竟是什么道理?”
寻不往默然半晌,忽然反应过来:“你说的这位佞臣是何人?我不曾在史书上见过权倾朝野,戕害忠良,最终却得以安享晚年的佞臣。”
“是吗?”女子冷冷地反问,显然是不信。
寻不往往前回忆十五朝,又至今上,确实没想出这样的人。
按理说,如此奸佞史书定会大书特书,便是他在世时无人敢写,民间也会留下许多明褒暗贬、隐喻讥讽的作品和野史,后世也定有史官拨乱反正,不会任其埋没。
史册上奸邪小人的数量几与忠良持平,没有漏掉谁,也没有冤枉过谁。
想到这里,寻不往道:“姑娘,我并不是在哄你,确实没有这样的人。”
女子蹙起眉尖,原以为他仍然是在敷衍自己,可看到他诚挚的神情,不免又心生疑窦。
“那个人……他叫伊凤。”
“伊人的伊,凤凰的凤?”
“对,是他。”女子上前一步,眼底的漠然碎裂开来,露出几分急迫,“你们人族的史书是如何记录他的?”
寻不往转头与桑绮罗对视,像是无意间泄露的本能,连他自己也未曾发觉。
他说:“千古第一佞臣,与敌国暗通款曲,残害良将,致使边境三座城池被屠,事败后,为当时的天子所杀。伊凤死后,天子命人铸其铜像跪于受敌国屠戮的城池门前,时人经过,常唾其面,殴其身,三年乃换。”
女子瞪大眼,心绪激荡之下露了妖形,背后的影子迎风而涨,赫然是只剧烈摆动尾巴的九尾妖狐。
“那、那卫将军呢?”她小心翼翼地问,“他如何了?依然死在了那场缺兵断粮,没有后援的战争中?”
寻不往张了张嘴,没有回答。
女子刚提起的精气神顿时又瘪了下去。
“您不必说了,我已明白。”
寻不往摸摸鼻尖:“姑娘,与其为虚无缥缈的转世之说枉造杀孽,为何不回到那一年,亲自弥补你的憾恨?”
“亲自……弥补?”女子惨然一笑,“我虽修至九尾,可力不能敌先生,也无法让时间倒流,如何弥补?”
“我可以啊。”
云淡风轻的一句话当头砸下,女子茫然抬眼:“可以什么?”
寻不往抬掌,如云似雾的气流在他指问穿梭缠绕,缓缓流转、升腾,虽无实质,却像一瞬间抽空了天地间的生机,女子目之所及,皆成水墨般的灰黑与苍白。
“我可以让你的时间倒流,回到你最遗憾的那一年。”
随着气流蒸腾,寻不往的身形、模样也发生了变化。
纤瘦的身躯渐渐抽条,变得颀长挺拔,如松如竹。
年少青涩的面庞褪去稚气,眉眼变得深邃宁静,如古井寒潭倒映的月光。
瞬息之间,他从貌若少年的说书客变成孤高清绝的崖边月,气度卓绝,巍峨浩荡,难以用言语尽述。
女子怔怔看着他,听见他说:“代价是,我会剥夺你的妖躯和迄今为止的修为,你将变成一名普通柔弱的女子,用这仅有一次的机会,去救你在意的人。”
话音未落,女子流下了两行眼泪。
“多谢先生。”她向寻不往诚心拜下,“这不是代价,是另一桩馈赠。”
“......”
寻不往没有再嘱咐什么,因为她已经有了觉悟。
托举灰白气流的手掌虚落在女子头顶,如同托起整片天地,再倾泻无穷无尽的云。
女子置身于气流中,面露痛苦狰狞之色,被生生剜去妖骨,再塑新躯,其中的煎熬不足为外人道也。
良久,气流被风吹散,女子的身影没入风中,声音也被吹得零落:
“玉朱牢记先生恩德,来日必定结草衔环,以报大恩……”
寻不往跟跄一下,身形急速改变,在变回少年模样之后,扑进了桑绮罗怀里。
一股熟悉的冷香拥上身来,钻进寻不往的鼻腔,又往他心里钻去。
“有此能为者,原来是你……”他听见桑绮罗喃喃自语,“怎能是你……”
后面几个音节太过轻微,寻不往耗力太甚,听不真切,扶着额头站直了问:“你说什么?”
桑绮罗搀着他的手臂,望着他重归稚气的面容微微一笑。
“我说,那位将军后来怎么样了?”
“哦,你问这个。”寻不往松了口气,庆幸于他没追问自己的能力。
他拍拍袖口上不存在的灰尘,一边往回走,一边说道:“那一战卫将军还是输了,但他被同袍们的尸体护在身下,又被红颜知己从尸体堆里创出来,一路背到附近的城镇,死里逃生。那位红颜便是他未来的妻子,唯一的妻子,也是那一朝唯一一个一品诰命夫人。”
“她叫玉朱。”
桑绮罗仍然笑着,眼中却泛起不自知的悲伤,又在寻不往察觉之前掩去。
“你为她担了因果,不怕来日死无葬身之地?”
“那又如何?”寻不往不以为然,潇洒而去。
桑绮罗望着他的背影低声道:“嗯,你不用怕。”
这次有我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