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从说再见到再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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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的河流奔腾向前，从不因任何人的留恋或遗忘而停歇。八年，足以让一座城市改换新颜，足以让一个行业迭代更新，也足以让两个曾经紧密相交的生命轨迹，走向看似永无交汇的平行远方。
白欢在苏老板的投资下，在三年前成立了自己的设计工作室，在白欢近乎偏执的坚持和才华的浇灌下，已然在本地设计圈站稳了脚跟，并以其独特的“温度与态度”赢得了一批忠实的小众品牌客户。
为了进一步扩大影响力，展示工作室的综合实力，白欢工作室联合“素裹”工作室一同策划了一场名为“破茧·共生”的城市小众品牌视觉展。展览地点选在了一个由旧工厂改造而成的艺术园区，挑高的空间、裸露的红砖墙与极具现代感的设计作品形成了强烈的视觉冲击。
开幕当天，展厅内人头攒动。灯光精心调配，聚焦在一件件承载着品牌故事与视觉巧思的展品上。空气中流淌着轻缓的电子音乐，夹杂着参观者低声的交谈与赞叹。
白欢穿着一身剪裁利落的深灰色西装套裤，头发比以前稍长，在脑后扎成一个清爽的低马尾，整个人散发着干练、从容的气场。
白欢穿梭在人群中，时而与熟悉的客户寒暄，时而向潜在的合作方介绍设计理念，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全场，确保每一个细节都完美无瑕。
就在这时，展厅入口处走进来两个与周围艺术氛围略显格格不入的男人。为首的一个，年纪稍长，皮肤黝黑，穿着一件印有某户外品牌Logo的冲锋衣，眼神里带着实业家特有的审视与精明。
男人叫赵家辉，是杨文鑫退伍后联系上的战友，家里经营着一个小型户外装备加工厂，一直想创立自己的品牌，这次是特意来展会寻找设计灵感和潜在合作伙伴。
而跟在赵家辉身后，略显沉默的高大男子，正是杨文鑫。
八年的军旅生涯在杨文鑫身上刻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他比少年时更加魁梧挺拔，肩背宽厚，将一件普通的黑色休闲夹克撑得鼓鼓囊囊。
寸头依旧，五官的线条更加硬朗分明，肤色是长期风吹日晒留下的古铜色。只是那双眼睛，褪去了年少时的炽热和直白，沉淀下一种沉稳的、甚至略带审视的观察力。
杨文鑫安静地跟在赵家辉身后，手里拿着一个旧笔记本和笔，任务是帮忙记录展厅里他觉得可能对战友品牌有用的信息和灵感。
然而，一进入这个充满“设计感”的空间，杨文鑫就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无所适从。
展厅里灯光昏暗，聚焦在展品上，营造出神秘的氛围，这让杨文鑫习惯了野外明亮光线的眼睛有些不适应。
周围的人们穿着时尚，谈论着杨文鑫完全听不懂的术语——“视觉符号解析”、“品牌故事赋能”、“用户心智占领”……
杨文鑫站在一个展示着极简风格茶具的展架前，看着那上面的设计说明文字，眉头紧紧锁在一起，像在解读一份加密军事文件。
“基于东方美学留白理念，重构现代饮茶仪式感……”杨文鑫低声念着，一脸茫然。这都什么跟什么？他只觉得那几个茶杯样子挺简单，看起来不太结实。
赵家辉已经兴奋地钻到前面去看一个户外风格的香薰品牌展位了，留下杨文鑫独自面对这片他无法理解的“艺术海洋”。
杨文鑫试图往前挪动几步，靠近一个悬挂着抽象金属雕塑的展台，想看清楚下面的介绍牌。然而，他低估了自己在狭窄空间内转身所需的余地，或者说，他还没完全适应这没有战术规避动作的普通生活。
杨文鑫宽阔的后背不小心撞到了身后一个独立展台的边角。
展台上放置着一个精巧的、按比例缩小的商业空间模型，是白欢工作室为一个咖啡馆做的整体空间设计展示。模型是用亚克力和精细的激光雕刻组件拼装而成，为了展示效果，部分结构做得颇为轻盈。
只听“啪嗒”一声脆响，模型临街窗户的那一小片透明亚克力组件，被撞得脱落下来，掉在铺着深色绒布的展台上，发出清晰而令人心悸的声音。
杨文鑫身体一僵，瞬间意识到自己闯祸了。他看着那掉下来的小零件，又看了看周围投来的几道目光，古铜色的脸上瞬间涌上一抹不易察觉的红晕，那是混合着尴尬、懊恼和一丝军人本能中对“失误”的紧张。他下意识地就想立正站好，准备接受“批评”。
“怎么回事？”一个清晰、平静，带着些许职业化关切的女声在他身后响起。
杨文鑫猛地回头。
白欢刚刚巡视到附近，听到声响便走了过来。她的目光先是落在掉落的零件上，快速评估了一下损坏程度——还好，只是卡扣松脱，没有断裂。然后，她的视线才转向那个肇事者。
那一刻，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展厅里变幻的灯光掠过男人棱角分明的侧脸，勾勒出熟悉又陌生的轮廓。那高大的身形，那眉宇间依稀可辨的旧日模样……只是气质已然天翻地覆。曾经的阳光冲动被一种沉静的力量感取代，像一块被河水反复冲刷、磨去了棱角却更加坚硬的岩石。
白欢的心脏，在胸腔里漏跳了一拍，随即又以一种超乎寻常的冷静，恢复了平稳的律动。八年，她经历了太多，早已不是那个会被情绪轻易左右的少女。惊讶只是一瞬，便被更强大的理智和专业素养压下。
而杨文鑫，在看清来人的脸时，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大脑一片空白，血液似乎在耳膜里轰鸣。他手里捏着的笔记本差点脱手，指尖冰凉。怎么会是她？白欢？那个在他记忆里尘封了八年、以为早已消失在茫茫人海中的名字和面容，此刻就这样突兀地、真实地出现在他面前，穿着他完全陌生的职业装束，带着他从未见过的从容气度。
看着面前的这位，是杨文鑫青春里那道最深最痛的伤疤，也是杨文鑫迷彩服内袋里藏了五年的、折叠的秘密。
杨文鑫张了张嘴，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就在杨文鑫大脑宕机，不知所措之际，白欢却已经弯下腰，动作利落地从展台下方一个不起眼的备用零件盒里，取出了一个全新的亚克力窗户组件。
白欢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责备或不耐烦，反而带着一种近乎宽容的、浅浅的笑意，仿佛这只是工作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没关系，这个模型组件是可拆卸的，方便运输。”白欢声音平和，将零件递到杨文鑫面前，“来，我教你怎么装回去，很简单。”
白欢见杨文鑫依旧僵着不动，便主动上前一步，拿起那个小零件，示意他靠近些。“你看，这里有个卡扣，对准模型上的凹槽，轻轻按下去，听到‘咔哒’一声就好了。”白欢一边说，一边示范着，手指灵活而稳定。
杨文鑫几乎是机械地跟着白欢的指令动作，杨文鑫高大的身躯微微俯下，靠得近了，甚至能闻到白欢身上淡淡的、类似雪松的冷冽香水味，与他记忆里那个带着皂角清香的少女截然不同。
杨文鑫的手指有些笨拙，尝试了几次才对准位置，终于将那扇“窗户”装了回去。
“看，这不是好了？”白欢退后一步，审视了一下恢复原状的模型，语气轻松。然后，她的目光才真正地、坦然地落在杨文鑫脸上，那双曾经清澈锐利的眼睛，此刻盛着温和的职业笑意，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对旧识的确认。
白欢微微歪了下头，语气自然得仿佛昨天才刚刚见过：
“杨文鑫？好久不见。”
“好……好久不见。”杨文鑫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绷。
杨文鑫站直身体，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那种在军营里令行禁止、雷厉风行的气魄，在白欢面前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种近乎笨拙的局促。
“你……”杨文鑫试图说点什么，却词穷了。问白欢怎么会在这里？这身打扮？这显然是白欢主导的展览？无数个问题堵在胸口。
“我在这里工作。”白欢似乎看穿了杨文鑫的疑惑，简洁地解释了一句，然后目光转向他手中的笔记本和笔，以及他刚才一脸茫然看着的展架，自然地切换了话题，“和朋友一起来看展？是对哪个品牌感兴趣吗？”
这时，赵家辉也闻声赶了过来，看到杨文鑫和一个气质不凡的女人站在一起，模型似乎也没事，松了口气，连忙上前：“哎呀，文鑫，没事吧？这位是？”
“我是这次展览的策划人，也是‘白幻工作室’的负责人，白欢。”白欢主动向赵家辉伸出手，举止落落大方，“刚才一点小意外，没关系的。”
赵家辉赶紧握手，自我介绍了一番，并说明了想来寻找设计合作的意向。
“原来如此。”白欢点点头，目光扫过杨文鑫依旧有些紧绷的脸，对赵家辉笑道，“那不如到那边的休息区坐一下？我可以简单为你们介绍一下展厅里几个可能与户外品牌调性相符的设计案例，这位……”她看向杨文鑫，眼神里带着询问。
“我……我就是陪辉哥来看看，帮他记录一下。”杨文鑫连忙解释，语气有些急促，“我刚退伍，对这些……不太懂。”
“刚退伍？”白欢眼中掠过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随即化为更深的了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那更该坐坐，休息一下。这边请。”
休息区设在展厅一角，相对安静。白欢安排他们坐下，让助手送来了两杯水。她坐在对面，没有急于推销自己的工作室，而是拿起旁边展架上的一份设计方案，开始耐心地向赵家辉介绍，同时也是在向明显处于信息滞后状态的杨文鑫，解读起来。
“比如这个品牌，主打的是‘城市荒野’概念。它的视觉系统，核心符号是这个抽象的、由城市建筑轮廓和山脉线条融合而成的图形……”白欢的声音清晰而平稳，用词专业却不晦涩，时不时还会用更通俗的比喻来解释，“你看，就像把钢筋水泥的丛林感和自然探险的自由感，用一根线串联起来……”
杨文鑫坐在一旁，手里握着笔，却没有记录。他的目光，大部分时间都落在白欢身上。
看着白欢侃侃而谈时自信从容的姿态，看着她与赵家辉交流时精准捕捉对方需求并给出专业建议的敏锐，看着她手指在图纸和屏幕上滑动时那份熟练与笃定……这一切，都与杨文鑫记忆里那个穿着校服、眼神带着疏离和倔强，以及那个在香樟树下冰冷决绝地提出分手的少女，无法完全重叠。
八年。
原来不止是杨文鑫的人生轨迹被彻底改变。
白欢似乎完全走出了过去的阴霾，在这个杨文鑫曾完全陌生的领域里，开辟出了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白欢变得如此……耀眼。一种与杨文鑫所熟悉的军营、力量、汗水截然不同的，属于智慧和创造的耀眼。
杨文鑫眼神里的惊讶，逐渐沉淀为一种复杂的、带着陌生感的审视，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明晰的、微弱的悸动。
那个被杨文鑫藏在心底、用执念和岁月包裹了八年的模糊形象，在此刻被一个鲜活、强大、成熟的真实存在所取代，带来的冲击力，远比想象中更为剧烈。
他看着她，仿佛在重新认识一个全新的人。
而白欢，在讲解的间隙，偶尔抬眼，对上杨文鑫那专注而陌生的目光时，只是报以礼貌而专业的微笑，仿佛他们之间，真的只是一场普通的、时隔多年的老友重逢，那些纠缠的过往，早已在时光中风化，不留痕迹。
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作者有话说
第109章 从说再见到再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