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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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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梅暖》
岁岁明美/文
永昌二十三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才过立冬,北风就卷着细碎的雪粒,抽打得人脸生疼。
官道旁的茶棚里,姜墨兰搓着冻得通红的小手,呵出的白气在眼前凝了又散。她偷眼瞧着父亲姜大人——父亲正襟危坐,连喝茶时背脊都挺得笔直,像极了家里中堂挂着的那幅雪松图。
"兰儿,再忍半日就到青州了。"姜大人放下茶盏,从袖中摸出块芝麻糖塞进女儿手里,"新任县丞虽是个九品小官,却是实实在在为百姓做事的职位。"
十岁的姜墨兰乖巧点头,舌尖化开的甜味冲淡了离乡的愁绪。她正要说话,忽听茶棚外马蹄声急,父亲脸色骤变,一把将她搂进怀中。
"姜大人好雅兴啊!"三个蒙面大汉踹翻桌椅,雪亮的刀光劈开茶棚昏暗的光线。姜墨兰感觉父亲的手臂猛地收紧,接着就被塞进了茶棚后堆柴的窄缝里。
"记住,无论如何不要出声。"父亲最后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像火炭般烙在她心上。
柴缝外的世界突然变得很吵。有碗碟碎裂的声音,有桌椅倒塌的声音,还有她从未听过的、利刃划破血肉的闷响。姜墨兰死死咬住嘴唇,直到尝到铁锈味也不敢松开。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终于安静下来。她哆嗦着爬出柴堆,茶棚里横七竖八躺着人,鲜红的血在泥地上蜿蜒成小溪。父亲不在其中。
"爹!"稚嫩的呼喊被北风撕碎。姜墨兰深一脚浅一脚地追着雪地上的马蹄印,绣花鞋早就被雪水浸透。在一处陡坡前,她发现了父亲惯用的那方青灰色汗巾,上面沾着暗红的血迹。
悬崖边的雪地上,挣扎的痕迹触目惊心。
姜墨兰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滚下陡坡的。等她恢复意识时,左腿已经没了知觉,鹅毛大雪正一片片覆盖在她身上。她想起父亲教过的诗——"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忽然觉得就这样变成雪的一部分也不错。
"当家的,这儿有个娃娃!"
朦胧中,有人将她抱起。姜墨兰努力想睁眼,却只看到一抹模糊的青色,像极了父亲离京时穿的那件旧官服。
再次醒来时,满室都是苦涩的药香。姜墨兰试着动了动,左腿处传来钻心的疼。
"别乱动,伤口会裂开的。"软糯的声音从床边传来。姜墨兰转头,对上一双圆溜溜的杏眼——是个比她矮半头的女娃娃,藕荷色夹袄衬得小脸粉扑扑的,发间别着朵嫩黄的腊梅花。
"我...我爹呢?"
小女孩眨了眨眼,转身跑了出去。不一会儿,一位面容温婉的妇人端着药碗进来,身后跟着个蓄短须的中年男子。
"好孩子,你爹..."妇人顿了顿,将药碗递给跟进来的小女孩,"细雨,帮娘端着。"
唤作细雨的小丫头立刻踮起脚,认真得像捧着什么珍宝。姜墨兰注意到她手腕上系着条红绳,坠着颗小巧的铜铃铛,随着动作发出细碎的声响。
"你父亲的事,官府已经在查了。"中年男子在床沿坐下,手指搭上她的脉门,"我姓柳,是这医馆的馆主。小丫头是我闺女,比你小两岁。"
姜墨兰怔怔望着帐顶绣的缠枝纹,突然明白大人们没说出口的话。她猛地扯过被子蒙住头,听到铜铃铛慌乱地响成一串。
"阿姐别哭..."被子被轻轻掀起一角,带着腊梅香的小手帕塞了进来,"我给你带了蜜饯,是爹去年泡药酒用的金枣..."
姜墨兰攥着帕子,泪水洇湿了绣在角落的细密雨丝。窗外北风呼啸,屋内药香氤氲,混着小丫头身上淡淡的梅香,奇异地安抚着她撕心裂肺的痛。
三日后,柳大夫宣布了更坏的消息——姜墨兰的左腿保不住了。冻伤引发的坏疽已经蔓延到膝盖以上,再不截肢恐有性命之忧。
手术那日,姜墨兰死死咬着布巾,冷汗浸透了三层褥子。恍惚间,她感觉有只小手紧紧握着她,铜铃铛的声音时远时近,像风雨中不肯熄灭的灯火。
"阿姐最勇敢了。"醒来时,柳细雨正趴在她枕边,小脸上还挂着泪痕,"爹说等春天来了,给你做根最轻巧的拐杖。"
姜墨兰望向空荡荡的左腿处,那里缠着厚厚的白布。窗外又飘雪了,一枝红梅探进窗棂,在寒风中轻轻摇曳。
"我叫墨兰。"她突然开口,声音哑得不成样子,"姜墨兰。"
柳细雨眼睛一亮,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掏出个香囊:"我知道!爹说兰是君子花,和细雨最配了!"香囊针脚歪歪扭扭,隐约能看出是朵兰花,里头装着安神的草药。
那天傍晚,官差带来了姜大人的死讯。他们在悬崖下找到了尸体,随身官印和文书都证实了身份。姜墨兰没哭也没闹,只是整夜盯着那枝红梅看。
半夜里,惊雷炸响,开春第一场暴雨倾盆而下。姜墨兰终于崩溃,抱着残肢蜷成一团。房门吱呀一声,带着体温的小身子钻进被窝,湿漉漉的头发贴在她颈间。
"阿姐不怕..."柳细雨用袖子擦她的泪,铜铃铛叮叮当当响着,"我陪你等天亮。"
雨打梅枝的声音渐渐远了。姜墨兰在抽噎中睡去,梦里有人一直握着她的手,暖得像冬日的阳光。
清明那日,柳家医馆来了个穿靛蓝官服的人。姜墨兰倚在西厢房的窗边,看着柳大夫将那人引到前厅。她攥紧了窗棂,木刺扎进掌心也不觉得疼。
"阿姐,吃枇杷。"柳细雨踮着脚把一颗黄澄澄的果子递到她嘴边。铜铃铛擦过她的手臂,凉丝丝的。
前厅隐约传来"殉职""抚恤"之类的字眼。姜墨兰咬破枇杷,酸甜的汁水溢了满口。柳细雨趴在她膝头,发间的红头绳像团小小的火苗。
"细雨,去后院帮你娘晒药材。"柳大夫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手里捏着个靛蓝布包。
柳细雨撅着嘴走了,铜铃铛声渐渐消失在回廊尽头。柳大夫蹲下身,与坐在矮凳上的姜墨兰平视:"墨兰,你父亲被追授为忠烈将军,这是朝廷给的抚恤银。"
靛蓝布包沉甸甸地压在她腿上。姜墨兰盯着布包上绣的云雁纹,想起父亲常服上的补子也是这样的飞禽。
"姜家......"
"你叔父卷进科场案,家产都抄没了。"柳大夫的声音很轻,"若你愿意,就把这里当自己家。"
窗外飘来炒芝麻的香气,后院里柳夫人正教细雨用石臼捣药。咚咚的声响里,姜墨兰解开布包——二十两官银,一个父亲用命换来的数目。
她将银子推到柳大夫跟前:"给家里添些药材吧,我听细雨说防风快用完了。"
柳大夫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揉了揉她的发顶。那天下半晌,姜墨兰看着柳家三口在祠堂里低声商议什么。细雨扒着门框冲她挤眼睛,发梢还沾着几片当归碎末。
暮色四合时,西厢房多了张矮床,与柳细雨的卧榻隔着张小几。细雨抱着绣了梅花的枕头滚到姜墨兰身边:"我和阿姐睡!"
"胡闹。"柳夫人拎着她的后领把人拽起来,"墨兰姐姐腿伤未愈,经不得你半夜踢腾。"
姜墨兰望着细雨委屈的圆脸,突然说:"等我能走动了,就教细雨认字抵房租可好?"
屋内霎时一静。柳大夫正在点灯的手顿了顿,灯芯爆出个小小的灯花。
细雨欢呼着扑向她,差点撞翻药碗:"我要学写阿姐的名字!"
那夜姜墨兰躺在陌生的床上,听着细雨均匀的呼吸声。月光透过窗纸,在帐子上描出疏疏的竹影。她摸到空荡荡的左腿处,那里缠着的白布已经拆了,只剩下一截丑陋的残肢。
五更天时,细雨蹑手蹑脚地爬到她床上,小手轻轻环住她的肩膀。姜墨兰假装熟睡,任温热的泪水洇湿了枕上那朵梅花。
立夏前,柳大夫给她做了根柘木拐杖。杖头雕成鹤首,正好抵在腋下。姜墨兰第一次尝试站立时,膝盖抖得像风中的叶子。细雨张开双臂护在她身前,铜铃铛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走一步试试。"柳大夫鼓励道。
姜墨兰刚迈出半步就向前栽去,正好扑在细雨身上。小丫头被撞得倒退几步,后背抵着廊柱才没摔倒,却还死死搂着她的腰。
"阿姐好轻。"细雨仰起脸,鼻尖上沾着姜墨兰的眼泪,"像晒干的菊花似的。"
姜墨兰破涕为笑,指尖拂过她翘起的鼻尖。廊下的风铃叮咚作响,惊飞了檐下筑巢的燕子。
渐渐地,姜墨兰能拄着拐在院里走动了。细雨发现她总在门槛处迟疑,便缠着父亲在每个门坎内侧钉上块斜木板。柳大夫摸着女儿的头夸她心细,小丫头得意地晃着脑袋,铜铃铛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金光。
作为回报,姜墨兰开始教细雨识字。她发现这小丫头虽然背药方过耳不忘,对着《千字文》却总打瞌睡。
"写这些有什么用嘛。"细雨蘸着茶水在桌上画乌龟,"我又不考状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