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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第 2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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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雨声渐密,盖过了屋内压抑的抽泣。沈知澜数到第一千下心跳时,温玉棠终于轻手轻脚离开,带上门时铜锁发出极轻的"咔嗒"声。
晨光再次照进医馆时,案几上摆着两套叠好的新衣。沈知澜的那套衣领内侧,绣着朵小小的海棠花。
雨水节气刚过,医馆后院的梨树冒出了嫩芽。
沈知澜天不亮就起了床,左腿的旧伤在湿冷的清晨隐隐作痛。她撑着竹杖,慢慢挪到灶间,生火烧水。铜壶里的水刚滚开,阁楼上便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温玉棠醒了。
这半个月来,温玉棠像是怕被赶走似的,每日天不亮就起身,抢着做活。沈知澜起初不习惯,后来便也由着她去。只是今日,她听见阁楼上的脚步声比往常更轻,像是刻意放慢了动作。
"醒了就下来。"沈知澜头也不抬,往茶壶里捻了一撮晒干的野菊,"水要开了。"
温玉棠扶着楼梯慢慢走下来,身上穿着新裁的靛蓝布裙,头发松松挽着,鬓角还沾着一点水汽,像是刚洗过脸。她手里攥着什么东西,见沈知澜看过来,下意识往袖子里藏了藏。
"手里拿的什么?"沈知澜问。
温玉棠抿了抿唇,犹豫片刻,还是伸出手——掌心里躺着一只小小的香囊,布料粗糙,针脚也不甚整齐,但能看出是用了心的,上面歪歪扭扭绣了一朵海棠花。
"我……昨晚缝的。"温玉棠声音很低,"布料是裁衣裳剩下的边角……"
沈知澜盯着那香囊看了半晌,伸手接过。指尖碰到温玉棠的掌心时,对方瑟缩了一下,像是怕被嫌弃。香囊很轻,捏了捏,里面似乎塞了干花,凑近闻,有淡淡的香气。
"里面是什么?"
"晒干的海棠花瓣。"温玉棠低声道,"后院那棵海棠树……我见落了些花瓣,就捡来晒干了。"
沈知澜没说话,只是将香囊收进袖中,转身去倒茶。茶水滚烫,白雾袅袅升起,模糊了她的神情。
"今日要去城南看诊。"她忽然开口,"你跟着去。"
温玉棠一怔,随即眼睛亮了起来:"我能帮上忙?"
"背药箱。"沈知澜淡淡道,"顺便认认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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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南的巷子窄而曲折,青石板路被雨水冲刷得发亮。
沈知澜拄着竹杖走在前面,温玉棠背着药箱跟在后面,时不时伸手虚扶一下,却又不敢真的碰到她。街坊们见了沈知澜,都笑着打招呼,目光却忍不住往温玉棠身上瞟。
"沈大夫,这位姑娘是……?"卖豆腐的刘婶子笑眯眯地问。
"我表妹。"沈知澜语气平静,"来帮忙的。"
温玉棠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她知道自己现在的身份尴尬——既不是沈知澜的亲眷,也不是医馆的学徒,甚至连个正经的落脚处都没有。街坊们的目光里带着好奇和打量,让她浑身不自在。
"别理他们。"沈知澜忽然低声道,"看路。"
温玉棠一怔,抬头时,发现沈知澜不知何时放慢了脚步,几乎与她并肩而行。她的竹杖点在石板路上,发出笃笃的声响,像是某种无声的宣告——她站在她这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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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诊的人家姓赵,是个做木匠的老汉,前几日摔断了腿。
沈知澜检查伤口时,温玉棠站在一旁,认真看着她的动作。沈知澜的手法很稳,拆开绷带、清洗伤口、敷药、包扎,一气呵成。温玉棠注意到,她的指尖在触碰到病人时,总是极轻,像是怕弄疼对方。
"你来。"沈知澜突然开口,示意温玉棠上前,"试试包扎。"
温玉棠一愣,随即紧张地接过纱布。她的手有些抖,动作也不够熟练,但沈知澜没有催促,只是静静看着。
"再缠紧一点。"沈知澜低声道,"对,就是这样。"
温玉棠的手指不小心碰到老汉的腿,对方"嘶"了一声,她立刻缩回手,脸色发白:"对、对不起……"
"没事没事。"老汉摆摆手,笑道,"姑娘手轻,比沈大夫还温柔哩!"
沈知澜嘴角微不可察地翘了翘。
回程时,温玉棠的脚步明显轻快了许多。她偷偷瞥了沈知澜一眼,见她神色如常,才小声道:"我……我以后能多学些医术吗?"
沈知澜侧目看她:"想学?"
温玉棠点头,眼神坚定:"我想……能帮上你的忙。"
沈知澜沉默片刻,忽然从袖中掏出那只香囊,挂在腰间。
"明天开始,背《本草纲目》。"
温玉棠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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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沈知澜在灯下整理医案,温玉棠坐在一旁,笨拙地磨墨。
她的动作很慢,生怕墨汁溅出来弄脏纸张。沈知澜偶尔抬头看她一眼,见她认真抿着唇的模样,心里某处微微发软。
"累了就去睡。"沈知澜道。
温玉棠摇摇头:"我再练会儿。"
沈知澜没再说话,只是将灯芯挑亮了些。
窗外,春雨悄然而至,细密的雨丝打在瓦檐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医馆里,只有墨块与砚台摩擦的细微声响,和两人轻缓的呼吸。
温玉棠偷偷抬眼,看向沈知澜的侧脸——灯影下,她的轮廓显得格外柔和,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唇角微微抿着,像是在思考什么难题。
她忽然觉得,这一刻,像是偷来的时光。
谷雨刚过,街角的槐树开花了,细碎的白花瓣被风一吹,纷纷扬扬落在医馆的台阶上。
温玉棠蹲在檐下,正用石臼捣着新晒干的黄芩。她学得很快,这半个月来,已经能熟练地分拣药材、研磨药粉,甚至能帮沈知澜写简单的方子。街坊们渐渐习惯了她的存在,偶尔还会笑着喊她一声"小温大夫"。
"玉棠,帮我把这包药送到周婶家。"沈知澜从里屋出来,手里提着个油纸包,"她家小儿咳嗽,按昨天的方子再吃两剂。"
温玉棠擦了擦手,接过药包,指尖不经意碰到沈知澜的手背,两人都是一顿,随即各自移开视线。
"我……我这就去。"温玉棠低着头,耳尖微红,匆匆往外走。
沈知澜看着她的背影,唇角微不可察地弯了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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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婶家住在巷尾,门前有棵老柳树。
温玉棠刚走到门口,就听见屋里传来一阵说笑声。她犹豫了一下,轻轻叩门。
"哎哟,小温大夫来了!"周婶热情地拉她进屋,屋里还坐着几个街坊妇人,正围在一起嗑瓜子。
温玉棠腼腆地笑了笑,递上药包:"周婶,这是沈大夫开的药,三碗水煎成一碗,早晚各一次。"
"好好好,真是麻烦你了。"周婶接过药,又拉着她坐下,"来来来,喝口茶再走。"
温玉棠不好推辞,只得坐下。妇人们的话题从东家的媳妇聊到西家的闺女,不知怎的,忽然有人问:"小温大夫,你和沈大夫是表姐妹?怎么从前没听她提起过?"
温玉棠手指一紧,茶杯里的水微微晃了晃。
"是……远房的。"她低声道。
"哦——"那妇人拉长了音调,眼神在她身上扫了一圈,"那你是哪儿的人呀?口音听着不像本地的。"
温玉棠喉咙发干,正不知如何回答,忽听周婶笑道:"哎呀,你们别打听人家姑娘的事了!小温大夫,来,尝尝这桂花糕,刚蒸的。"
温玉棠感激地看了周婶一眼,接过糕点。她抬手时,袖口微微下滑,露出手腕上一道浅褐色的疤痕——那是官奴的烙印。
屋里突然安静了一瞬。
温玉棠猛地缩回手,脸色煞白。
"哟,这疤……"一个妇人眯起眼,"看着像是官府烙的?"
温玉棠站起身,声音发颤:"我……我先回去了。"
她几乎是逃也似地冲出屋子,身后传来隐约的议论声——
"官奴的印记吧?"
"沈大夫怎么收留了个罪奴?"
"该不会是逃出来的?"
温玉棠跑得飞快,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喘不过气来。她一路跌跌撞撞回到医馆,推开门时,沈知澜正在给一位老妇人把脉。
"回来了?"沈知澜抬头,见她脸色不对,眉头微蹙,"怎么了?"
温玉棠摇摇头,勉强扯出一个笑:"没、没事……"
她转身钻进后院,蹲在水缸边,拼命搓洗自己的手腕,仿佛这样就能把那道耻辱的烙印洗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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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医馆关了门,沈知澜煮了两碗阳春面。
温玉棠坐在桌边,筷子在碗里拨来拨去,一口也没吃。
"手腕疼吗?"沈知澜突然问。
温玉棠手一抖,筷子掉在桌上。她慌乱地捡起来,低着头不说话。
沈知澜放下筷子,伸手握住她的手腕,轻轻掀开袖子。那道烙印清晰地露了出来——一个歪歪扭扭的"奴"字,边缘已经淡化,但仍能辨认。
"她们看见了,是不是?"沈知澜问。
温玉棠眼眶发红,点了点头。
沈知澜沉默片刻,忽然起身,从里屋拿出一个小木匣,打开后取出一张泛黄的纸,当着温玉棠的面,一点点撕碎。
"这是……"
"你的卖身契。"沈知澜平静道,"去年冬天,我在人牙子手里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