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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第 3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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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蒸笼上温着。"她指了指案几,那里摊着幅未完成的绣样——是清鸢昨夜趴在灯下绣的,两株忍冬藤缠绕成心形,藤蔓间藏着"青芦"二字。
雪越下越大。明烛拢了拢衣襟,忽然看见回廊下的清鸢站起身,右腿似乎有些不适地屈了屈。她立刻抓起药囊冲出门,却在台阶处刹住脚步——陈公子正撑着油纸伞站在院门口,腰间鎏金针囊已经换成了素缎的。
"顾师父。"他作了个揖,态度比半年前恭敬许多,"家母...想请您绣幅观音像。"
清鸢的竹杖点在积雪上,发出轻微的"咯吱"声:"陈绣造应当知道,青芦绣坊不接神佛绣品。"
"用这个绣。"陈公子从怀中掏出个锦盒,"家父从南海带回的冰蚕丝。"
明烛看见清鸢的指尖颤了颤。冰蚕丝是绣《百草纹》最后一卷的关键材料,她们寻了两个月都没找到合用的。
"条件?"清鸢的声音冷了下来。
陈公子突然看向明烛:"请温大夫为家母诊脉。"他顿了顿,"三年前的中风...太医都说没办法了。"
雪片落在清鸢的睫毛上,融成细小的水珠。明烛知道她想起了自己的外祖母——那位临终前将三兰绣派托付给她们的老夫人。
"明日辰时。"清鸢终于开口,"冰蚕丝要先给明烛过目。"
等陈公子走远,明烛才快步上前,将手炉塞进清鸢怀里:"腿疼还站着教习?"她蹲下去揉按清鸢的右膝,隔着棉裤都能摸到僵硬的筋肉。
"不碍事。"清鸢的竹杖轻轻碰了碰她的后背,"比去年这时候好多了。"
确实好多了。明烛想起刚到苏州那会儿,清鸢的腿连阴雨天都受不住,如今却能站着教两个时辰的绣艺。她掀开清鸢的裤脚,露出足三里穴上淡淡的针痕——那是按《百草纹》秘法施针留下的,每七日一次,从未间断。
"今晚该施针了。"明烛仰头看她,"我改良了药方,加了你喜欢的沉水香。"
清鸢突然弯腰,发丝垂落在明烛脸上,带着雪后清新的寒气:"明烛。"她极少这样连名带姓地唤她,"我们...买下隔壁院子吧。"
明烛的手停在半空。隔壁是间倒闭的染坊,后院有株百年忍冬藤,这个时节还挂着几片枯叶。
"好。"她听见自己说,"开春就能移栽药草。"
清鸢笑了,眼角挤出细小的纹路。她伸手拂去明烛肩上的雪,指尖在碰到脖颈时顿了顿——那里挂着半枚玉兰佩,贴着肌肤,温热如活物。
腊八节那天,观音像绣成了。
明烛用陈公子送的冰蚕丝染出七种颜色,清鸢则用"百草流光"的变式,让观音衣袂在香火中会泛出淡淡的光晕。当陈老夫人见到绣像时,枯瘦的手指竟微微颤抖起来。
"像真的在发光..."老妇人喃喃道。
明烛站在药柜前调安神香,余光看见清鸢悄悄活动右腿的动作。这半个月她日夜赶工,腿伤又有些反复。但此刻她的眼睛亮得出奇,像是完成了什么重要的仪式。
"顾小姐。"陈老夫人突然说,"这针法...可是兰舟姑娘的'菩提心'?"
清鸢的竹杖"咚"地敲在地上。明烛转头,看见她嘴唇微微发抖:"您...认识我娘?"
"二十年前在寒山寺..."老夫人颤抖着指向佛龛,"她为我绣过一幅《药王菩萨》,用的就是这种针法。"她浑浊的眼里涌出泪水,"菩萨衣纹里藏着百草图...我日日参拜,三年后中风竟好了大半..."
明烛手中的药碾停了下来。她突然明白清鸢为何破例接这单活了——或许冥冥之中,早有什么在指引她们。
离开陈府时,雪已经停了。清鸢的竹杖点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明烛突然拉住她,指着路边一个卖蜜饯的小摊:"吃不吃?"
那是种用忍冬花腌制的蜜饯,甜中带苦。清鸢咬了一口就皱起眉,却还是乖乖吃完。明烛看着她被蜜渍染亮的唇色,突然想起十岁那年,她们偷喝药酒醉倒在祠堂,清鸢的嘴唇也是这么亮晶晶的。
"明烛。"清鸢突然说,"我昨晚梦见娘了。"
"嗯?"
"她说..."清鸢的竹杖在雪地上画了朵莲花,"...我和你都很好。"
明烛的眼泪差点掉下来。她慌忙去掏帕子,却摸到了袖袋里的冰蚕丝——偷偷留下的一缕,预备给清鸢绣个新荷包。
除夕守岁,她们在新买的院子里挂起红灯笼。
明烛在忍冬藤下支了药炉,熬着加了桂花的屠苏酒。清鸢则坐在回廊里绣荷包,冰蚕丝在灯笼映照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
"过来。"明烛招手,"试试腿。"
清鸢放下绣绷,竹杖点地走来。令人惊喜的是,她这次没有倚杖,虽然步伐缓慢,但确实是自己走过来的。
"《百草纹》最后一卷的针法..."她坐在药炉旁,伸出右腿,"好像真的有用。"
明烛轻轻按捏她的小腿,肌肉不再像从前那样僵硬。足三里穴上的针痕已经淡得几乎看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健康的血色。
"明年这时候..."明烛往药炉里添了块炭,"你大概能跑能跳了。"
清鸢突然倾身,从她发间摘下一片忍冬叶:"不用等明年。"她的呼吸带着桂花酒的甜香,"现在就能。"
说着,她站起身,在明烛惊愕的目光中慢慢转了个圈。月白裙裾在灯笼红光中绽开,像朵盛开的花。虽然右腿动作还有些滞涩,但已经能完整地完成这个动作。
明烛的眼泪终于落下来。她伸手去接,却碰到清鸢递来的荷包——冰蚕丝绣的并蒂莲,花蕊处藏着两味药材:当归与鸢尾。
"你起的名字。"清鸢的声音比雪还轻,"当归...鸢尾..."
远处传来更鼓声,子时到了。明烛仰头看着纷纷扬扬又落下的雪,突然想起《本草图谱》扉页上那句从未读懂的话——
"忍冬凌雪,双生并蒂,是为大药。"
现在她终于明白了。
番外二·金针引
谷雨时节的苏州,空气里浮着柳絮与药香交织的薄雾。
明烛蹲在后院新辟的药圃里,指尖拨弄着一株刚抽芽的忍冬。这株是从青芦绣坊的老藤上分出来的,栽到苏州竟比原株长得更盛。她余光瞥见回廊下闪过月白色的衣角——清鸢又没穿袜,裸着足踝踩在竹席上,像只偷腥的猫。
"腿不疼了?"明烛头也不回地问。
竹席上的脚步声顿了顿,随即响起清鸢带着笑意的声音:"周会长新教的足底针法..."她晃了晃右腿,曾经僵硬的关节现在能自如屈伸,"比金针还灵。"
明烛转身,晨光恰好穿过忍冬藤,在清鸢月白的衣襟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她发间的珍珠银簪微微歪斜,显然是刚熬过夜。这三个月来,清鸢每夜都在绣那幅《百草春生图》,说是要赶在立夏前送给周会长做寿礼。
"药。"明烛递过青瓷碗,里头褐色的汤药还冒着热气,"喝完去睡会儿。"
清鸢接碗时,小指在明烛掌心轻轻一勾。这个动作让明烛想起她们刚来苏州时,清鸢连端碗都需双手捧着的模样。如今那曾经枯瘦的手腕已有了柔润的线条,握针时也不再颤抖。
"《春生图》还差最后几针。"清鸢仰头饮尽汤药,喉结滚动间锁骨上的兰花纹身若隐若现,"周会长说...要带我们去见个人。"
明烛正想追问,前院突然传来叩门声。小学徒气喘吁吁地跑来:"温大夫!宫里来人了!"
她们对视一眼,同时想起三个月前陈公子提及的"宫造册"。明烛下意识去摸颈间的半枚玉兰佩,却见清鸢已经挺直腰背,竹杖点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来的是个面白无须的老者,身后跟着两个小太监,捧着鎏金托盘。
"咱家奉太后口谕。"老太监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听闻顾娘子的绣品能显四时变化,特来求一幅《百花朝凤》。"
明烛看见清鸢的指尖在竹杖上收紧。太后六十寿辰在即,这单活计既是机遇也是刀山——绣好了平步青云,绣不好...
"民女..."清鸢刚要开口,老太监突然摆手。
"太后说了,不急。"他从小太监手里取过个锦盒,"这是西域进贡的'冰魄丝',遇光变色,最配娘子的'流光绣'。"
锦盒打开的瞬间,明烛闻到熟悉的苦香——与《本草图谱》中记载的"雪蚕"特性一模一样。她突然明白清鸢为何连夜赶制《百草春生图》了,那根本是幅药草经络图,专为试针法用的。
"三个月。"清鸢接过锦盒,声音比冰魄丝还凉,"需温大夫同去。"
老太监眯眼打量明烛颈间的玉兰佩,突然笑了:"太后早听闻温大夫'以药染丝'的绝技...准了。"
待宫人离去,清鸢的竹杖"啪"地掉在地上。明烛扶住她时,发现她后背全湿透了。
"你早就知道?"明烛捡起竹杖,上头新刻的忍冬纹还带着木屑的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