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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第 3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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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透过训练场巨大的穹顶天窗,被切割成一道道明亮的光柱,空气中弥漫着机油、金属摩擦产生的气味。
几米外的地方,有个人背对着她,正在徒手拆卸一台老旧的军用训练机甲。
他的动作精准、迅猛,带着几分粗暴。手指扣入装甲板的缝隙,臂膀肌肉贲张——
“咔嚓——嗤——”
厚重的复合装甲板被他硬生生撕扯下来,随意扔在一旁,发出哐当巨响。内部错综复杂的线路和液压管暴露出来,其中一根主管道骤然破裂,橙红色的液压油喷溅而出,有几滴溅在他深灰色的作战服上,晕开一片,刺目得如同鲜血。
沈恂初就站在光影交界处,静静地看着。
有多久没有见过这样的兰鹤野了?
这样带着锐气和骄傲的兰鹤野,仿佛已经阔别了好几百年。
“你已经盯着我看了五分钟了,沈恂初,”兰鹤野忽然开口,声音平稳,甚至没有回头,手下动作不停,咔嚓一声拧断了一根反抗激烈的机械臂,火花噼啪作响,“怎么,良心发现了?终于意识到上次实战演习坑我扣光学分是不道德的了?”
沈恂初的呼吸猛地一滞,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
他记得。
他记得这些。
两人在培训营诸如“演习扣分”类的种种鸡毛蒜皮的过节。
可也只是这些了吗?
“怎么是这个反应。”
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沉默,兰鹤野轻笑一声,带着他们之间惯有的、针锋相对的挑衅,可又像是,还掺杂着些别的东西。
“怎么,看到我话都不会说了?这可不像你哦,沈恂初。你不是应该立刻反唇相讥,说兵不厌诈,是我自己蠢才会上当吗?”
阳光落在他的侧脸,勾勒出下颌线,眉骨下的阴影让他看起来有些难以让人接近的冷硬。
沈恂初没有说话,只是迈开了脚步。靴底踩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轻微却格外清晰的声响。
兰鹤野终于停下手里的动作,转过身。
他看着沈恂初向他走近,看着她不同寻常的、过于沉静的眼神。那双总是燃着斗志的漂亮眼睛此刻却像是蒙着一层雾。雾霭深处是浓得化不开的悲伤。
他下意识地蹙起眉,嘴角的弧度也慢慢消失。
然后,在他完全没有预料的情况下,沈恂初伸出双臂,很轻,却又带着几分决绝地,拥抱住了他。
液压油的刺鼻气味,以及他身上独有的味道,瞬间将她包裹。
像被按下了暂停键,兰鹤野的身体骤然僵在原地,他沾满油污的双手悬在半空,无处安放,完全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世界仿佛安静了,只剩下她擂鼓般的心跳声,撞击着两人的胸腔。
这太不像沈恂初了。
他们是整个培训营里人尽皆知的死对头,每一次见面不是火药味十足就是冷嘲热讽,模拟战、理论考核更是你招惹我一下,我就势必百倍奉还的明争暗斗、有来有往。
拥抱?这比敌方舰队突然集体跳帮投降还要不可思议。
兰鹤野能感觉到怀里这具身体在微微颤抖,能感觉到她呼吸的急促,能感觉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巨大的悲伤从她身上弥漫开,贴着他的胸腔传递过来。
为什么又在难过呢沈恂初?
哪怕是在一个新的时间线里。
他悬空的手迟疑了许久,最终,极其缓慢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轻轻落在了沈恂初的背上。
动作甚至有些笨拙,生怕惊扰了什么。
“……嗯?”他的声音低沉下来,以往的尖锐和嘲讽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罕见的、带着困惑的,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的柔和,“沈恂初?你……怎么了?突然良心发现觉得太对不起我,想要跟我冰释前嫌了?”
他试图用他们之间最熟悉的方式来理解这个突如其来的拥抱,但声音里带着的那点小心翼翼却出卖了他。
沈恂初没有回答,只是把脸更深地埋进他沾着油污的肩窝,摇了摇头。发丝蹭过他的脖颈,带来一阵微痒的触感。
兰鹤野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环住她的手臂微微收紧。他叹了口气,声音几乎低不可闻。
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沈恂初听见他说,“这又是个噩梦吗,恂初?”
这次又会是多久之后离开我?
会死吗?
会死在我面前吗?
他想起上一个时间线中,到最后,他都还没有见上沈恂初一面。
他试图通过脑域、精神图景联系上沈恂初。
但都无济于事。
你在哪里呢?
受伤了吗?
有好好吃饭吗?
那段日子里,他完全清醒的时候不是很多,他只能用那些弥足珍贵的时间看向舷窗,暗自猜测着沈恂初的近况。
这次,可以在我身边停留的久一些吗?
他将脸颊轻轻地贴向沈恂初的额头。
我只是——
只是太想你了。
听到他的话,沈恂初猛地抬起头,通红的眼睛紧紧盯着他,像是要从他的眼中找出什么答案。
“什么噩梦?”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极力压制的颤抖。
兰鹤野的眼神闪烁了一下,避开了她的视线,语气试图重新变得轻松,却显得有些刻意。
“还能哪个?不就是你上次跟我说,老是梦到毕业考被我抢了第一,哭醒那个?”
沈恂初的心缓缓沉了下去。
他不记得。
只有她像个局外人一样带着那些记忆来到了新的时间线里。
只有她记得。
一股难以言喻的孤独感攫住了她。
可这未尝不是件好事。
如果他也不记得,那是不是意味着,这一次,她可以改变一切?
至少可以阻止那些事情的发生。
这个念头给了她一些微弱的力量,她拥抱着兰鹤野的手臂又收紧了一些。
这一次,不要一个人出走那么久了。
兰鹤野被她勒得有些喘不过气,却并没有将她推开。
他如何能够不记得呢?
只是他不敢确认,那究竟是真实的记忆,还是太过逼真的噩梦。
他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抬起另一只相对干净的手,有些笨拙地、轻轻拍了拍沈恂初的后背。
“好了好了,”他的声音闷闷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差不多得了啊沈恂初,虽然这会儿训练场没什么人,但如果你再抱下去,保不齐明天论坛头条就是‘震惊,我营两大卷王疑似因训练压力过大精神失常,于训练场中冰释前嫌、相拥而泣、互送温暖’了。”
他的话依旧带着调侃,但环绕着她的手臂却没有丝毫松开的意思,仿佛也在从这突如其来的拥抱中汲取着某种失而复得的安心。
沈恂初在他怀里轻轻吸了吸鼻子,终于稍微退开一点距离,可手指依然无意识地攥着他的袖口。
她抬起头,眼眶还是红的,但眼神已经恢复了些许清亮。
“兰鹤野,”她轻声说,声音还带着一点鼻音,“下周的深空导航实操……”
“嗯?”他挑眉,等着她下文,心想她是不是又要像往常一样放出什么“我一定会赢你”这样根本没有任何威慑力的狠话。
“你的跃迁参数计算,建议你最后复核一遍,”她顿了顿后继续道,“尤其是第三象限的星云干扰参数。”
兰鹤野愣住了。
这完全超出了他们之间“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死对头”的设定范畴。
他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一种酸涩又温暖的情绪弥漫开来。他沉默了几秒,忽然勾起嘴角,露出一个一如既往的、十分欠揍的笑容。
“怎么?突然转性当起好心人来了?怕我计算失误一头撞进小行星带啊?放心,就算我计算失误了,肯定也能拉着你一起……”
“我是认真的!”沈恂初打断他,语气急切而严肃,抓着他袖子的手也无意识地收紧,“答应我!”
兰鹤野看着她异常认真的眼神,那里面似乎藏着千言万语,是他无法完全理解的沉重。他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最终化为一个郑重的点头。
“好。”他答应道,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我答应你。”
训练场中某个器械的嗡鸣声似乎变小了,在这小小的一角,空气似乎变得格外安静而粘稠。
沈恂初终于缓缓松开了手。
兰鹤野也顺势放开她,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视线飘向一旁被拆得七零八落的机甲残骸,转移了话题,说道:“咳……核心转动轴好像是卡死了,你……要不要过来搭把手?”
“好。”
沈恂初走到那堆机甲残骸旁,蹲下身,手指拂过扭曲的传动轴接口。
“不是卡死了,”她低声说,声音还有些沙哑,但已经恢复了平日里的冷静,“是反向扭矩过载,导致主动齿轮的楔形卡榫断裂,碎片卡进了从动轮的齿隙。”
兰鹤野看着她低垂的睫毛,阳光下像蝶翼般投下浅浅的阴影。他“嗯”了一声,在她身旁蹲下,递过一把扳手。
“你来?”
“好。”
沈恂初接过扳手,指尖不可避免地擦过他的手掌。两人都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她开始拆卸固定的螺栓,动作精准而高效。兰鹤野没有插手,只是在一旁看着,偶尔递上合适的工具。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却不再是往日那种针锋相对、一触即发的预警,而是一种紧绷而微妙的平静。仿佛暴风雨过后,空气里仍残留着的气息,你知道它可能再来,却贪恋此刻这难得的安宁。
“沈恂初,”兰鹤野看着她的侧脸忽然开口,“你……到底怎么了?”
他其实想问的是,在被带走后沈恂初到底经历了什么。
上一个时间线为什么会突然中断,新的时间线又是怎么展开的。
可他不敢开口。
如果什么都不说,是不是就可以当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切都可以重头来过。
沈恂初拧着螺栓的手没有丝毫停顿,只有睫毛轻轻颤了一下。
“没什么。可能有点低血糖,一下子没站住脚。”
“低血糖?”兰鹤野说道,“如果是低血糖的话,你宁可摔到地上都不可能给我一个拥抱。”
沈恂初的动作终于停住了。
她抬起头,看向他。
兰鹤野几乎要以为她下一刻就会说出点什么来。
但她只是抿了抿唇,又重新低下头,用力拧开最后一颗螺栓。
“只是突然觉得,我们俩这样吵来吵去,挺没意思的。”
兰鹤野怔住了。
这话从沈恂初嘴里说出来,比听到星际联邦宣布解散还要惊人。
他盯着她的侧脸,试图找出一点开玩笑的痕迹,但她神情认真,甚至带着一丝他从未见过的疲惫。
“没意思?”
他重复道,语气里带着难以置信。
“沈恂初,从进培训营第一天起,你就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处处跟我较劲。战术推演、体能测试、甚至食堂打饭谁快一秒你都要计较。现在你说没意思?”
沈恂初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将损坏的卡榫碎片一点点清理出来。她的沉默比任何反驳都让兰鹤野感到心慌。他宁愿她跳起来跟他吵,跟他理论,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安静得仿佛换了个人。
“到底发生什么了?为什么……”
为什么你要这样说?
为什么连这些过去都要一并否认了?
过去的时间线已然崩断,为什么不能重新开始?
“没有。”沈恂初打断他,声音有些生硬。她将取出的碎片放在一旁,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只是突然想通了而已。浪费时间和精力在这些幼稚且无谓的争斗上,毫无意义。”
无谓的争斗。
兰鹤野在心里咀嚼着这几个字,一股失落感涌上心头。
他们之间的一切,对她来说,都只是无谓的争斗吗?
他扯了扯嘴角,想露出一个惯常的笑容,却发现有点困难。
“哦?那什么才有意义?提前退休去种土豆?”
沈恂初终于再次看向他。
“活下去。”
她轻声说,这三个字却重得仿佛有千钧之力。
兰鹤野所有准备好的调侃和反驳,瞬间卡在了喉咙里。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又酸又胀。
就在他愣神的瞬间,沈恂初已经利落地换上了备用零件,开始重新组装。她的手指灵活而稳定,仿佛刚才那个拥抱他的人只是他的幻觉。
“好了。”她将最后一块装甲板扣回原位,站起身,将扳手递还给还蹲着的兰鹤野。“试试吧。”
兰鹤野接过扳手,指尖触及她残留的一丝温热。他没有立刻测试机甲,而是仰头看着她。阳光从她身后照过来,给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模糊的光晕,显得有些不太真实。
“沈恂初。”
像之前无数次发生过的那样,他再次唤起她的名字,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如果……我是说如果,真的发生了什么,你可以告诉我。”
沈恂初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她避开他的目光,看向远处正在进行的格斗训练,人们的身影在尘土中交错、碰撞。
“能发生什么?”她故作轻松地反问,“最大的事不就是下周的深空导航考核吗?别忘了你答应我的,复核参数。”
她又把话题绕了回去。
兰鹤野盯着她看了几秒,终于缓缓站起身,拍了拍作战服上的灰尘。
“知道了。”
他说,却没再继续追问。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
训练场上的铃声适时地响起,打破了两人之间微妙的气氛。
“走了。”
沈恂初率先转身,朝着外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