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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第 3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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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恂初在血泊中不断抽搐,每一次痉挛都像是有电流穿过她的躯体。温热的、带着铁锈味的液体浸透了她那套防护服,在冰冷的地板上蜿蜒扩散,映出顶灯惨白的光。她的手指蜷缩,指甲因用力而劈裂,在光滑的地面上刮擦出断断续续的、令人牙酸的声响。
那顶头盔死死咬合在她的头颅上。
电极过载产生的焦臭烟雾尚未完全散去,混合着血肉烧糊的可怕气味,弥漫在实验室中。
沈恂初的感官被无限放大,又彻底扭曲。
像无数条冰冷滑腻的寄生虫,在她的大脑皮层中疯狂蠕动、钻探,贪婪地啃噬着她的记忆、她的思维、她之所以会成为“沈恂初”的一切根基。
视野被暴力地一分为二,这种割裂感让她几欲呕吐,却连控制喉头肌肉的神经信号都好像已经不再完全属于自己。
左眼中,实验室的应急灯忽明忽灭,勾勒出那具干尸的轮廓。皮肤紧贴骨骼,呈现出深褐色的皮革质感,空洞的眼窝凝视着虚无,残留着死前某种极致的狂热或痛苦。
而右眼,则被强行塞入了一场幻象。
画面的色彩太过于浓烈明媚,以至于连阳光都显得格外虚假。年轻的林致,面容光洁,眼神温柔且坚定,穿着简朴的研究服,怀中抱着一个裹在柔软襁褓里的婴儿。她站在方碑前—低头看向那个婴儿,眼神中充满了某种……令人心悸的期待。
【初始版本未携带HR-709标记。】
她的意识中出现了这样一句话。
沈恂初突然感到一种令人汗毛竖立的骇然。
她的记忆以及意识在被人翻检,像浏览数据库一样随意调取。她的隐私、她的情感、她珍藏或恐惧的每一个瞬间,都成了被任意翻阅的公开档案。
一种极致的羞辱感和无力感攥紧了她的心脏。
求生的本能——或者说——对自我意志最后一丝的捍卫欲望,在这一刻压倒了所有的剧痛和恐惧。
她的右手疯狂地在身旁的操作台上摸索。
指尖触碰到熟悉的金属冷硬感——是那把高功率激光切割器,用于精密样本分离的工具,此刻成了她唯一的武器。
沈恂初没有丝毫犹豫,调转激光切割器的锋芒,狠狠地刺向自己的大腿。
“噗——”
并非金属入肉的闷响,而是高能激光束瞬间灼烧皮肉、脂肪甚至部分肌肉组织的发出的声音。一股白烟冒起,伴随着蛋白质彻底烧焦的恶臭。难以想象的剧痛间席卷了她的每一根神经末梢。
沈恂初左手猛地抓住头上那头盔,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一扯。
“咔嚓……”
“嘶啦——”
头盔被甩飞出去,撞在远处的墙壁上,发出哐当巨响。
视觉神经仿佛被完全寄生,视野中的分裂依旧,并且更加混乱。那些东西像狂欢的毒蛇,在她的视网膜上、在大脑的视觉皮层里疯狂舞动,拼凑出新的、更令人心碎的画面——
穿着印着卡通图案的病号服的她,被冰冷的皮革束缚带牢牢绑在冰冷的医疗床上。小小的身体因恐惧而剧烈颤抖,眼泪糊了满脸。她拼命挣扎哭喊,喉咙已经沙哑。
陈昭拿着一支针剂站在床边,穿着研究服,眼神专注得近乎冷酷,对于沈恂初的哭喊与恐惧,他完全视而不见。
“妈妈……”
“疼……”
“放开我……”
“我要妈妈……”
幼小的自己发出绝望的哀鸣。
陈昭的手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
他俯下身,对于沈恂初的哭求毫不在意,目光在她的脸上停留了短暂的几秒后,精准地将针管中的液体注入到了沈恂初的体内。
“这不是疼痛,恂初。”
陈昭的声音十分平静,甚至带着一种科学观察般的抽离,在这种情境下显得无比可怕。
“这是进化。”
记忆的闸门被暴力撞开,被封存、被扭曲、被抽离的真相如同熔岩般灼烧着她的灵魂。
幻觉!
都是幻觉!
是有人在骗我!
她试图这样告诉自己,但那份恐惧,那份深入骨髓的痛苦……
一切的一切,都真实得让她窒息。
大脑像要爆炸一样剧痛,视野摇晃,耳鸣尖锐。
世界在她眼中发生改变,墙壁似乎不再坚固,表面开始渗出粘稠的、散发着微弱磷光的蓝绿色黏液,如同某种生物在分泌消化液。黏液向下流淌,在地面上积聚,发出咕嘟的轻微声响。
那具尸体原本固定不动的头颅,发出“嘎吱嘎吱”的、令人牙酸的骨节摩擦声,极其缓慢地、一帧一帧地转动过来,那两个黑洞洞的眼窝,精准地“锁定”了倒在地上的沈恂初。
那只原本仿佛与方碑长在一起、如同雕塑的一部分的干枯的右手,此刻竟像失去了所有骨骼支撑的橡皮泥,或者被高温熔化的蜡像,开始异常地拉伸、变形,指骨软化,刺破皮肤,不断延伸、拉长,直直地指向实验室角落天花板附近,一个极其隐蔽、几乎与墙壁融为一体的通风管道入口。
“你……”
干尸的颌骨僵硬地开合,摩擦着,发出类似风穿过枯骨缝隙的、腐朽不堪的气音。
“……被……骗了……”
什么意思?
林致的话是什么意思?
谁骗了我?
骗了我什么?
是那段记忆?
还是一直盘旋在她脑海中那个不属于她的意识?
更或者说,这所有的所有,一切的一切,从一开始,就是个骗局?
她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沫,身上痛楚反而让她更加清醒。
眼前,包括意识中的幻觉,消失了。
她抬起头,死死盯住那个幽深的、仿佛通往另一个世界的管道入口。
那里,是唯一的生路?
还是另一个更深的陷阱?
她不知道。
可她必须弄清楚,到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谁,骗了她。
沈恂初拖着那条已经麻木掉了的腿,一寸寸地爬进通风管道的尽头。冰冷的金属管壁刮擦着她的身体,以及裸露在外的掌心。
伤口处不断渗出的血液被擦在管壁上,留下一道又一道模糊的痕迹,触目惊心。
爬行了约有十五分钟,沈恂初到达了一个圆形舱室。
空气里弥漫着金属锈蚀、机油干涸和尘埃堆积的沉闷味道。舱壁是暗淡的灰白色,布满划痕和污渍。角落里堆放着几个锈迹斑斑、标识模糊的大型设备箱,其中一个箱门半敞,露出里面一团纠缠的、同样生锈的线路和机械臂。墙壁上挂着一块几乎被灰尘覆盖的电子日历屏幕,猩红的、断码的数字极其艰难地显示着一个日期——
大中断事件后第387年。
一切都表明这里已被岁月遗忘了很长一段时间。
记忆中的版本自然而然的覆盖其上。
明亮、温馨得令人作呕。墙壁是柔和的暖黄色,贴着可爱的、色彩鲜艳的卡通星系图,星星和行星都长着笑脸。房间中央悬挂着发出柔和光晕的云朵灯。一个精致的白色摇篮静静放在那里,里面躺着一个小小的婴儿,裹在柔软的襁褓中,正在酣睡。
沈恂初走到房间中央的控制台前。
台面积满了厚厚的灰,但其中一个区域相对干净——那里凹陷下去,是一个清晰的老式生物识别锁,其形状正好完美匹配一个人类的手掌。
没有犹豫,也或许是无法犹豫——
沈恂初抬起自己血迹斑斑的右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按了下去。
识别区亮起幽蓝的扫描光线,划过她布满伤口和污血的手掌。
“基因认证通过:陈昭项目最终执行人。”
一个冰冷的系统提示音响起,来自于这个沉寂了数年的系统。
嗤——
一声气密声响,对面光滑的舱壁突然滑开一道暗门,露出了里面并排陈列的三个圆柱形培养舱。
舱体由厚重的透明材料制成,内部充满了淡蓝色的、雾蒙蒙的维持液。
左边舱体里,漂浮着一个十六岁左右的小女孩,身体蜷缩,双目紧闭,面容安详如同沉睡。
沈恂初的心中莫名有了一个判断。
她是那个最初版本。
是失败的起点。
中间舱体,体积较小。里面悬浮着一具幼童的尸体,只有两三岁大小,小小的身体因为死亡和液体浸泡而显得有些浮肿苍白。一张小脸皱在一起,像是受到了什么惊扰,于睡梦中哭泣。
排异反应的牺牲品。
沈恂初的目光缓缓移向右边那个舱体——
是空的。
只有淡蓝色的维持液在空空荡荡地荡漾,偶尔冒出几个细微的气泡。
但舱壁外部贴着的电子标签,却像一把淬毒的白刃,瞬间刺穿了她所有的侥幸和迷茫。
“迭代7-SHEN/最终适配体。”
那个空舱,是她的。
就在这时,她身后的控制台被激活,一道全息投影光束亮起,在空气中展开一份泛着冷光的实验日志。
陈昭那冷静到残酷的声音通过扬声器播放出来。
“大中断事件后第363年:确认方碑物质——编号HR-709——可通过基因编辑手段植入人类胚胎,但需特定基因序列作为载体。”
“第383年:初代载体发育成熟,未能成功激活HR-709标记,判定失败。证明单纯植入不足以引发同化。”
“第385年:二代载体植入后出现严重生理排异反应,载体死亡。证明强制编辑的基因与宿主存在根本性冲突。”
“解决方案:将编辑后的HR-709基因序列伪装成自然突变,植入选定家庭,通过自然孕育方式产生适配体,以规避排异反应……”
沈恂初的胃部猛烈痉挛,喉咙里涌上强烈的酸涩和苦味。
一场精心策划的、冷酷无比的“播种”计划,为了让她这个“最终适配体”能够“自然”地来到这个世界,并在这个时刻,回到这个早已为她准备好的“摇篮”——亦或者说,“监狱”。
脑海中突然浮现出记忆中的某个瞬间。
有人将她紧紧地拥在怀里。
像是在守护着一个无价的珍宝那样那样小心珍惜。
她的声音永远那么温柔。
“恂初,我是妈妈呀。”
“再让我好好看看你吧,恂初。”
“要记得我呀,恂初。”
“恂初,我永远爱你。”
轰隆!
整个舱室毫无征兆地剧烈震动起来,顶棚灰尘簌簌落下,那些生锈的设备箱发出吱呀的呻吟,仿佛有什么庞然大物正在外面撼动大地。
沈恂初挣扎着,倚靠着控制台爬起身,踉跄地扑到舱壁一侧的观察窗前。
窗外不再是荒芜的地表景象。
灰绿色的、死寂的星球大气层之外,漆黑的宇宙背景中,那些巨大的黑色方碑群已经完成了复杂的阵列重组。
它们不再静止,而是以一种令人心悸的、同步的频率脉动着幽暗的光芒。
下一刻,无数道巨大的、凝聚的蓝绿色光束从方碑阵列中射出,如同上帝执起的刀刃,开始对下方星球的地表进行精准而残酷的扫描。
光束扫过之处,大地上那些早已存在的、深不见底的六边形坑洞依次被点亮,发出强烈的、呼应性的蓝绿色光芒。
一个接一个,一片连一片,迅速蔓延,从高空俯瞰,整个星球表面正如同一块古老而巨大的电路板,正在被无法理解的力量通电激活,即将运行某个毁灭性的程序。
几乎就在那毁灭性的光束扫过实验室正上方区域的瞬间——
她的意识被强行拉扯进一个无比浩瀚、无比恐怖的海洋。
里面沉浮着数万个微弱或明亮的光点,每一个光点或许曾经都是一个独立的文明意识,此刻却如同被蛛网捕获的萤火虫,失去了自我,融合在这个巨大的集体意志之中,充满了麻木、服从和一种诡异的宁静。
【这场实验快要走到尽头了,SHEN。】
【文明终会消亡,只有意识永恒存在。】
沈恂初感觉到自己好像在被从身体中渐渐剥离,手中不知何时拿到了一支枪械,左手的食指甚至即将扣下扳机。
就在她准备执行自我毁灭的前一秒,她猛地用尚能控制的右肩狠狠撞向控制台。身体借着反作用力,用尽意志力扭曲了左臂的方向,整个人如同断线的风筝,扑向了那三个并排的培养舱。
温热的鲜血从她身上无数的伤口中泼洒而出,溅在了右边那个只装有淡蓝色维持液的培养舱的透明舱壁上。
仿佛是早已设定好的隐藏协议被触发。
“咔哒”一声轻响,培养舱的底部弹出一个隐藏的暗格,里面静静躺着一支微型注射器。
下一瞬,培养舱的扬声器里,传出了一个她无法形容的声音。
听上去似乎是出于陈昭之口。
但不再是冷静残酷,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的语调,而是充满了某种疲惫、绝望、以及最后一点未能被完全磨灭的人性的回光返照。
那是他提前埋藏好的、最后的信息——
“杀了我。”
这句话的含义如此清晰。
沈恂初知道,这不是要她杀死陈昭的□□。
而是杀死他留下的那个可以联通宇宙的意识的怪物,杀死这个计划,杀死她这个“最终适配体”的体内正在被剥离出去的那一部分。
没有片刻迟疑,也再无任何思考的时间。
沈恂初抓起那支注射器,用尽残存的所有力气,对准自己后颈地狠狠地扎了下去,并将那管冰冷的液体,全部推入体内。
世界在剧痛中,分崩离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