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5、我来殉你 ...


  •   勤政殿。
      早朝之后,南白榆特意留了下来。
      他已古稀之年,青丝变白发。
      齐晟给他赐座后,特意吩咐宫人沏茶要淡一点,过一道再送上来。
      “先前朝廷重臣在府中被杀,此间空缺,吏部尚书慕大人提交之名册。”
      南白榆已然清楚慕书安在齐晟这里,宛如一块心病。
      所以在提到与她相关的,都会格外中斟酌措辞,“陛下有何看法?”
      齐晟:“朕派人调取名册之人查验升迁贬谪,尚书之选,皆稳妥。”
      南白榆凝视着立于窗边的少年,侧身朝外。
      窗外的海棠怒放。
      已经过了年关,便是伊始,不再复从前。
      他仔细措辞每一个字,“那陛下可知,这些名册之上,大多数的人……”
      可齐晟还是打断了他。
      “朕知道。但请先生不要告诉我。”
      齐晟转身过来,负手而立,站在光里,隔着屋内的昏暗望向南白榆。
      “陛下、都知晓?”
      齐晟颔首,“这不是慕大人谄媚奸佞,这是姐姐的意思。”
      南白榆一愣。
      他就知道——还是慕书安。
      “这是朕给慕尚书的考验,也是姐姐为慕家留的生路。”
      南白榆皱起眉来,疑惑起来。
      “慕大人交上来的名单,与姐姐留给我的,一字不差,一人未改。”
      若无差,当一如从前。
      若有差,便春秋有更改。
      明白过来的南白榆怔怔地望着齐晟,眼底是一压再压的震惊与陌生。
      齐晟看到了,但是他假装没有看到。
      他记得,那一晚,慕书安同她讲的每一句话。
      慕书安说:“当年大皇子以血肉之躯替他们铺就锦绣前程,来日若你需要,他们将是为你鞠躬尽瘁第一人。但你不可表露你已知内情。人心难测易改,会因忐忑你是否怨怼报复踟蹰,也会因欣喜你念旧情膨胀生变,是以,不知,不动,方可长久。”
      “那日进慕府,就是做这件事,对吗?”
      “嗯。”慕书安没有否认,“若他没有做,你可以旁敲侧击提点于他。”
      本欲还想说什么的,可是她想了想,咽回去了,改口道:“不过,他会做的。”
      慕知远会。
      他确实会。
      因为他是她口中说的为国为民的赤子心。
      “你、心里难过吗?”
      “难过?”慕书安先是有些茫然,随即反应过来齐晟说的是慕家。
      她没有回答,只是轻笑着问他:“殿下,倘若有一菜贩脾气不好,但菜品最是新鲜,无可替代。你会去买吗?”
      “唔,不太会吧。”齐晟摇头。
      “我会。”她坚定地回答。
      对上他诧异疑惑的眼神,慕书安转过头望着他的眼睛,认真地告诉他:“因为我要的只是菜,又不是他这个人。银货两讫,我吃好吃的菜,他过他的好日子,何乐而不为?何况他只是脾气不好,又不是人坏。只要他能源源不断地给你送旁处没有的好菜,其他的,不打紧。”
      彼时,他怔然呢喃,“要的,才是最重要的。”
      当然这些他不会同南白榆说。
      因为,慕书安说的这件事,是说那份名单上的人,也是指南白榆。
      南白榆看着眼前已不再稚嫩的少年,他的肩背不禁佝偻了两分。
      “从陛下三岁启蒙,至今七年。臣原以为,将你教得很好了。没想到,真正成就陛下的人,是她。”
      南白榆浑浊的眼眸半垂沉思,是感慨又是叹息:“原来,她才是那个最好的老师。”
      “不一样。”齐晟明确地回答,“先生会牵着我,是启明灯,引领着我前进的方向。带我有条不紊地,一步一个脚印,字字句句。”
      “但姐姐不同。”
      对,慕书安不同。
      她是不同的。
      “她就让我跟着她,好像只是带我走过了一条路,什么都没教我;就忽然某一天,发现她即便没有跟我说过哪朵花好看,那条路上的每一朵花我都记得住,还分得清楚,好像又确实什么都教过我了。我好像,走的是她的路,又好像走的只是我自己的路。”
      南白榆观察着齐晟的神情,分辨着他口中的语气。
      许久之后,他问:“陛下是不是也觉得,先生错了。”
      “不是。”他的回答依旧肯定。
      但是,否定之后,他沉默了许久,似乎在思索,在衡量,在斟酌。
      “先生,那日在安国寺,我不愿离开,固执地在禅院歇了一晚。”
      齐晟缓缓开口,语速不徐不疾。
      “也许,您觉得,我是因为怀念,因为悼念,因为难以割舍。但其实不是的。我只是在那间屋子,尽可能地翻遍每一本书,看尽她写过的每一个字。您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我发现,明悟抱进来的册子里,每一页的都是我的字迹。是姐姐,模仿了我的字迹。”
      “然后我在那两面墙的书架上,翻呀找呀看呀,看到了好多人的字迹。”
      “先帝的,侯爷的,您的,还有常与您通信的慕太傅的……可唯独,我没有看见她自己的。”
      “可是、侯爷说过,那些全都是姐姐一个人写的。那高高的一挪,也是有我在时,她写下的。”
      “她写了那么多,怎么就、没有一个字是她自己的?”
      她留下了好多好多。
      又好像什么都不曾留在这个人间,哪怕一句一字。
      “我细细想来,我似乎不曾见过她落笔过属于她自己的字迹。先生可曾瞧见过?”问完之后,他又换了个问法,“先生可曾还记得?”
      南白榆不曾想到齐晟会问这个问题。
      他张了张口,欲回答,可又发现他没法回答。
      最终他哑然沉默。
      “我想不明白。”齐晟立于他的对面,明明像极了从前每次课时询问解惑,可却又偏生带着压迫与质问。
      “先帝是皇家血脉,有太子之责,肩帝王重担。朕亦然。先生为帝师,承先帝之令,领学生走正途。可是先生,这是我的本分职责,您尚且偶然也会心疼于我。姐姐呢?这所有的一切,与她何干?”
      “岁宁,她……”南白榆沉重开口,可欲言又止。
      “难道就因为天命的馈赠吗?那究竟,是礼物,还是诅咒?”
      “它困了她一生。我们是枷锁,锁了她一辈子。”
      “我其实,从前很多次试图,想她活下来的。”
      那时候,只有凌寒归的死讯,他不管怎么努力,都留不住她半片衣角。
      他后来总在想,如果他们能早一点知道凌寒归还活着,慕书安是不是就多一分愿意活下去的意愿。
      “可是如今又有很多时候总在想,或许,她死了才是解脱。”
      “她太聪明,如果她像我一样,蠢笨一些,看得不明白。要么就怨恨于心,要么就感激满怀,就不会那么难熬了。”
      “先生,若我血肉长脓疮,生腐肉,君赐我匕首以疗,生割,缓刮,多疼啊……”
      而慕书安,就这样疼了一辈子……
      “我想她活着,又怕她太疼。所以我想不通,对她而言,究竟是活着更好,还是死了才是善待。本想请先生为我解惑。此间看来,先生也不明白。”
      南白榆低垂着头,盯着地面,“是啊……先生也不明白,也、有惑难解。”
      宫人奉茶进来,齐晟接过,挥手让他们退下。
      齐晟端着那一盏茶,走向南白榆。
      “先生,其实姐姐有一句话,让我带给您。因有私心,一直未曾讲与你听。”他将茶双手奉给南白榆。
      南白榆似觉不妥,但又觉得拒绝更不应当。
      双手接过,端捧在手里,“什么话。”
      “姐姐说——”
      “先生以诗书教我立世之道,我愿为先生止杀。”
      南白榆手腕一抖,手中的茶盏落地。
      扶着圈椅把手痛呼:“我南白榆、枉为人师啊——枉为人师……”
      南白榆泣不成声,齐晟也静静地听着。
      他蹲下身,将地上的茶叶捡回茶盏,重新捧起放到南白榆旁边的小桌上,才同他说:“先生,姐姐其实是想让您不必愧疚。是我,私心相怪,所以才压了又压,一忍再忍,而后步步相逼。”
      他蹲在南白榆跟前,小小的一团,抬头望着南白榆,“可是先生,我若不这般,我怕我生执念,从此与您生隔阂。对不起先生,可否让我仗着您的慈爱,最后一次任性而为。”
      南白榆长长地叹息,才堪堪忍下哽咽。
      “陛下啊……不是先生就不会错。她不怪我,不代表我就没错。我啊,就是仗着自己见过的天地比一个十岁幼学广阔,给她画地为牢,囚着她。”
      “可人在世间,总是难两全的。哪能这边想要,那边也想得到。我既选了先帝,便只能事事为陛下忧,以云照先。我不悔,但我确实、是错了的。”
      南白榆满目怜爱地看着眼前这个少年。“你长大了……”
      “是呀。”齐晟蹲在他跟前,笑得乖巧听话,还带着两分孩童的撒娇,“学生如今已经是陛下了嘛。”
      南白榆笑意一僵,随即明白过来,点头慨叹,“是呀……”
      如今,他叫齐晟,不姓南了。
      他坐明堂之上,不再居南家后宅。
      他是陛下,他是先生,更是臣。
      一句乖巧撒娇,楚河泾渭分明。
      皇宫的春海棠开得很好。
      凌寒归下朝后,路过海棠园,一眼望去,灿如红霞。
      他顿住脚步看了好一会儿。
      脱下外袍铺在地上,然后一脚踹在海棠树干,花瓣纷纷扬扬。
      几脚下去,海棠树便秃了枝头。
      他将落在外袍上的海棠花瓣兜在一起。
      正直春朝,一路而行,热闹繁花。
      待他路过,满园沉寂。
      宫人看到满园狼藉,顿时就有人告到了齐晟跟前。
      他们的陛下听后,却是关心的问:“那侯爷有说那些花瓣够吗?需不需再多要一些?”
      凌寒归什么性子的,齐晟自然清楚。
      他一改寻常,齐晟不用猜都知道,那是为谁准备的。
      凌寒归将整个春色裹在衣袍,打成一个包袱抱在怀里,朝着冰室走去。
      衣袍没系扎实。
      有花瓣从衣袍的缝隙中洒落。
      他脚步往前,提起脚后跟时,花瓣就落在了他刚刚踩过的脚印处。
      凌寒归一路走,花瓣一路落。
      他推开冰室的门,春光顺着花路,一直铺到安安的冰台前。
      “安安。花开了,我带来给你看。”
      凌寒归坐到冰台前的编织毯上,将一兜子花瓣和花枝在旁边摊开。
      “等着,我给你编个花环。”
      凌寒归盘坐在编织毯上,回头笑着望着安安一眼,拿过花枝娴熟地编起来。
      落了半截花枝在编织毯上,凌寒归伸手拾起来。
      这张编织毯,还是湖心居那张。
      是凌寒归那日从慕府离开后,在街口杯被秋霜叫住时,塞给他的。
      “侯爷请留步。”
      他回头,看见拎着一个大包袱的秋霜,有些疑惑,但还是抬脚走了回去。
      秋霜将手中的包袱递给他。
      凌寒归掀开包袱看了一眼,那丹黄色的编织毯撞入眼底。
      秋霜解释,“先前湖心居焚毁之前,这编织毯刚被奴婢取走清理,还没来得及放回去。”
      他毫不犹豫接过,“你想要什么。”
      “奴婢什么都不要。”秋霜说,“奴婢需要的,姑娘已经给过我了。”
      “安安?”凌寒归有些诧异。
      “嗯。”秋霜点了点头,“姑娘被赶出慕家那天,她要跪在外头给老太爷守灵。原先大公子是让奴婢给她备些厚衣的,结果听说姑娘跪在外头不肯走,也不许奴婢拿冬衣出去了。”
      秋霜说话的时候,凌寒归很认真地看着她,认真地听着。
      在那样的目光下,秋霜忍不住低下了头,“我是奴婢,主子不让,奴婢是没法子做的。”
      “毕竟……我也要过活。”秋霜低声抬头,撑起一抹尴尬的笑意,“我只能煎一帖姑娘平日里喝的养身的药,装进水囊里,扔给她。”
      “后来姑娘回了一次府,就是湖心居被烧毁那晚。她还给了奴婢一个水囊。”秋霜哽咽着落泪,“里面装满了碎银子,很碎很碎,满满当当的。里头还有一张身契。”
      慕书安给了她自由的选择,可留下继续做活,也可放心离去不受饥寒。
      “这张毯子,姑娘一直就很仔细。”秋霜吸着鼻子抹着泪,“奴婢知道,是因为这是侯爷送给她的。听说,侯爷会安排姑娘的身后事。姑娘这些年的东西全都跟湖心居一起没了,这是她唯一留下的了,走的时候,您给姑娘带上吧。”
      凌寒归:“好。”
      大暑。
      慕书安出殡。
      出门那天,凌寒归跪在凌采珺跟前。
      凌采珺含着泪将他扶起来。
      “起来吧,地上多凉。”她颤着手替凌寒归整理了一下衣襟。“今日岁宁出门这么大的事,怎么连件衣服都穿不好。看这发冠,都歪了。过来坐下。”
      凌采珺握着凌寒归的手腕,拉着他往内室走,“奶奶替你重新梳好。毛毛躁躁的,岁宁见了可不喜欢。”
      凌寒归垂眸艰涩,“奶奶、对不起……”
      凌采珺取过他的发冠,拿起梳妆台上的梳子,“一家人,说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还记得你小时候,泥里滚林里钻的,每次回来这头发啊,我和嬷嬷要在院子里头给你理上好久。”
      苍老的手握着梳子,将那满头青丝,从头梳到尾。
      “一晃眼,小皮猴就长大咯。”
      想起往事,凌采珺的语气带着笑意,“说起来,我第一次见岁宁那丫头,她同你一样,头发里头都是泥,干了又打成一块儿的结,也跟她坐在那儿理了好久。我还道又是哪家的淘气姑娘,谁知后来听说,她是被人推进田里的。”
      提及慕书安,又总忍不住叫人心疼。
      “岁宁啊,心好,命苦。后来我家皮猴子说,要带回来给我做孙媳妇,我想,那敢情好啊……”凌采珺含着泪,也含着笑,“那我的曾孙孙,得多漂亮啊。将来呀,像皮猴子可守边疆,像岁宁的话可定朝局,纵是都不像那也能是扶光城的顶顶好呐。”
      凌寒归乖巧地坐着,没有接话。
      凌采珺:“子期啊……”
      “奶奶。”
      凌采珺将他的头发挽起来,“我送给岁宁的那对镯子,你给她带上了吗?”
      “带上了。”
      “带上了就好。带上了就好。”她重新拿起发冠,替他又固定了一下,“你啊,也大了,要懂得疼人,知道吗?”
      “奶奶说这些做什么。”
      “你记得要疼人就对了。”凌采珺反复的叮嘱,望了一眼外头的天色,“梳好了,时辰也差不多了,你去吧。奶奶就不送你们了。”
      “奶奶,孙儿出门了。”
      慕书安的身后事,很简单,没有宴请,也没有宾客。
      挑的时辰也比较早。
      出门的时候,天还没亮。
      来的人也不多。
      越丹,邱老头,展翼,骆时,陈茂才和赵刚那几位老将。
      饶是齐岸也亲自前来。
      凌景驰在出门前,被凌采珺叫走了。
      凌景驰去凌采珺的主院。
      他跨进门槛,没有见到人,听到里头传来声响,才转身过去,隔着屏风恭敬打招呼:“老夫人。”
      “天野来了?今日闲谈,不用拘谨。先坐,等我一会儿,我这找东西呢。”
      “姑奶找什么东西,要不要我帮忙?”
      “不用。本来我放得好好的,刚才啊,给子期梳冠,又给混乱了。”凌采珺在里头捡捡放放,好一会儿,“啊,这儿呢。”
      凌采珺捧着一个盒子从屏风后走出来。
      她走向主位,看着还站在中央的凌景驰,“坐呀。”
      凌景驰坐下。
      凌采珺把盒子轻轻放到桌上,“你和摄政王是怎么回事?”
      提及齐岸,凌景驰下意识反射弹跳站起,“姑奶,我和王爷,我跟王爷,我们王爷……”
      话到嘴边,又被嚼得稀碎。
      手足无措的模样,落在凌采珺眼里,忍俊不禁,“问个话,怎么还紧张了。都讲了闲谈不拘谨。坐着说。”
      凌景驰讪讪地坐下,“是,是。”
      “我是说,前头不是说,摄政王跟陛下讲,要回边疆呢?听说日子都报上去了,怎么还没动身的意思。”
      听闻是打听这事儿,凌景驰就放心下来,应了一声回答:“因为听说定了岁宁出门的日子,我和王爷就问陛下多留了两日。”
      “这样啊……”凌采珺偏头望着外头即将亮开的天色,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你原本岁数就比子期大,我旁敲侧击问了几回你母亲怎么没给你说亲。我还想着,反正要多留一段时日,要不要把婚事提一提。”
      “不!不用!不急!”凌景驰猛站而起
      凌采珺扶着额头,轻轻揉了揉,“你这孩子,说话就说话一惊一乍的作甚?姑奶这房里的椅凳是放了针啊?”
      凌景驰讪讪坐下,“没,没有。”
      “就算你与王爷有个什么,那也是要成亲的,哪有这样不明不白地过的。”
      凌景驰“唰”又猛地站起来,“姑、姑、姑、姑奶……”
      凌采珺揉着眉心,阖眸都没眼看,“你可闭嘴吧。再结巴下去,我都差点以为自己要跌辈儿了!姑奶就姑奶,拿来那么多个姑姑。”
      “姑奶,我和王爷……”凌景驰站在原地,欲言又止,犹豫再三,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猛地抬头,无比坚定,“我们是真心的!!”
      “姑奶!我知道你们不会接受的,我也没有谁去过能得到你们谁的认可。您觉得我离经叛道也好,不肖子孙也好,我此生可以不娶妻不要子,但是不会放开他。他去何处,我便陪着他去何处,你们就当,我是镇守边疆,死在边关了吧!”
      凌景驰一口气一股脑地说了个痛快。
      凌采珺听完之后,并没有露出很诧异的神情。
      只是低垂着眼眸,思索了好久,抬头问他:“你知道子期今日回不来了吗?”
      “什么?”凌景驰满脸错愕。
      于是凌采珺换了个问法,“如果今日是摄政王出殡,你还回来吗?”
      “你是说子期他要殉、殉……”凌景驰看着凌采珺神情倦容,后面的话如何也说不出口。
      “是啊。”凌采珺理了理衣袖,慨叹一声,“他不要雁西侯府,不要我这个老婆子啦。”
      凌景驰望着她,说笑的语气,可这是白发人送黑发人。
      从沈繁锦父母,到凌寒归爹娘;再到沈繁锦,如今是最后一个凌寒归……
      “他出门前啊,我替他整理衣襟,轻轻一扯就看得清楚,那丧服底下穿得是喜袍呀。这浑小子啊,笨得嘞。也不知道岁宁那丫头看上他什么了。”
      “那我、我这就去……”
      去把他看住。
      “你要去的。不过也不着急这一时三刻。”凌采珺招手阻止了他,“你父母健在,我越过他们给你做主婚事,哪里像话。呐。”
      凌采珺将方才拿出来的一个木盒子递给凌景驰。
      “这是上好的沉香木做的发簪。是你姑爷爷亲手做的,拿去给齐云舟那小子吧。告诉他,我们雁西侯府的男儿不上门,他要是想同你在一起,只能入赘。”
      凌景驰捧着木盒子:???
      “至于聘礼呢,子期是给你备好了的。若是他不愿,就让他滚蛋。别白瞎了他皇叔公的簪。”
      “姑奶的意思是……”
      “我还有啥意思?都说了,我做不了你婚事的主。”凌采珺摆了摆手,“但是你想娶,子期给你准备的聘礼库房堆着呢!他说,天南地北的,你俩随便在哪儿都够挥霍一辈子了。”
      凌景驰站在原地,所有的一切都感觉很是虚幻。
      东方既白。
      天边从身后亮起来。
      “谢谢姑奶,我以为……”
      “以为什么?以为不会有人同意?”
      凌景驰低头,手指摸索着木盒的外壁。
      “因为什么?因为偏见?因为世俗?因为你觉得你们会很艰难辛苦?”
      凌采珺撑着圈椅的扶手站起身来,朝凌景驰走过去,“天野啊。没什么难的,你想走,外头天高海阔,携手并行;你想回来,雁西侯府这么大,总有一个你俩中意厢房院子。都是一个人爱上另一个人,没有谁比谁容易,也没有谁比谁不容易。”
      “只要你们自己不在意,就没有什么能够阻止你们在一起。哪怕生死。”凌采珺满是沧桑皱纹的手,轻轻重重地落在凌景驰的肩头,拍了拍,“去吧,替我送送他们,别叫那些人扰了他俩上路的清净。”
      说完,她挪着步,朝屏风后走去。
      “姑奶……”
      凌采珺没有停下,也没有回头,只是背对着他,轻轻扬了扬手,转身绕过屏风。
      凌景驰站在原地,看着凌采珺进了内室,才握着那木盒子出了主院。
      他要了一匹马,追赶过去。
      本是为了避开人多,特意选了个早一些的时辰。
      可从东晓长街过时。
      路边还是已经有了不少人。
      “这谁家出殡,这么大阵仗啊?”
      “你瞎呀,那走在前头的,不就是雁西侯吗?”
      “那侯爷又不是天天打街过,哪能是我这样的小人物说认得就认得的?!这没听说过雁西侯府这些年办过啥喜事儿啊,那老太太死了?”
      “闭嘴吧你!人老太太活得好好的!”
      “听说是侯爷过了文书,没来得及拜堂的爱妻。”
      “不是,你说的是雁西侯府的侯爷吗?他不是一直追着要娶尚书府家的那个灾星吗?提亲都提了五年诶!”
      “就是她!”
      “她死啦?什么时候的事?怎么没听人说起过。”
      “早死了,说是扶光城破那日。”
      齐晟站在人群之中目送,南叙护在他身侧,避免他被拥挤。
      “不是,这都过去大半年了。才出殡,那不是尸体都……”
      “你知道什么啊?知道晏国打到咱们扶光吧,那是侯爷跟摄政王里应外合,来了个瓮中捉鳖。战胜后,侯爷什么封赏都没要,只问新皇借了冰室,一直把那灾星放在里头呢!”
      “有啥可放的,赶紧埋了吧。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她多邪门。你看啊,刚说话就克死亲爹呀,据说当年大皇子府着火也是她害的;她后来还去了扶摇城的,一去就出现疫病了;还有慕太傅,不然为啥她被逐出家门?还有就是先帝呀,听说那天晚上,不知道她犯了什么疯病,非要闯宫,还敲了登闻鼓!结果当晚先帝就驾崩了!再然后就乱了啊。你瞧,这不就是走到哪儿祸害到哪儿吗?你不是说扶光城破那日她死的吗?就是她死了,害不着咱们云照了,咱们就胜了呀!”
      出殡队伍没有哭声,寂静得可怕。
      偶然有骨节卡嗒作响。
      但全都被淹没在流言蜚语里。
      “你要这么讲就很邪性了。但是吧……你说得也有那么几分道理。从前这十几年,咱们这日子给过的。这不她一死,才大半年,咱们这就都好起来了呀!”
      “那她有够厉害的啊!嘶……还好她死了。死得好,死得好……”
      “可怜那雁西侯府的老太太,好好养大的孙子,人都死了还给她蛊惑着。”
      有花从天而落,在青石板上一朵朵晕开。
      小花绽放,大花团簇。
      聚在一起的行人纷纷散开,躲走。
      齐晟望着慕书安的棺椁渐远渐行,直到走出他的视线尽头。
      他站在潮湿的雨里,像那一晚,他转身回望,茫茫风雪,如何也寻不见慕书安的身影。
      “陛下。”
      南叙从小贩那里买了一把伞,撑到齐晟头顶,“该回了。”
      “朕知道。”
      齐晟这样应着,但是脚却没有挪动半分。
      雨越下越大,马蹄声起。
      由小变大,由远及近。
      凌景驰策马疾驰过长街,在他眼前一闪而过。
      “开棺。”
      “侯爷,这、这不合规矩啊……”覃江连忙上前阻拦,“都落棺了。”
      “我说开棺,是你开,还是我亲自来。”
      覃江望着一脸坚持的凌寒归,心中挣扎万分,最后还是妥协,“是。”
      覃江指挥着人,开棺。
      凌寒归走到一侧,从怀里掏出铃铛来,挂在了坟墓旁的树枝上。
      他没有注意那是一棵什么样的树,只知道,铃铛挂上去,枝桠便往下轻轻坠了坠。
      风吹过。
      叮——
      “安安,我在。”
      凌寒归脱下外面的丧服,露出里头的喜袍,蹲在打开的棺椁前,缱绻低喃:“说好的,回来娶你。我来了安安,我将完整的我,和全部的寿命,还给你。”
      长剑出鞘,寒光一闪。
      在一众惊呼声中跌倒入棺。
      他靠在安安的身侧,身下铺着的是那张丹黄色的编织毯。
      在安安床榻前守了十年。
      风雨打着枝桠上的铃铛,叮当作响。
      凌寒归终于求得了和他心爱的姑娘,同床共枕一次。
      鲜血从他的身体里汨出,一点点将安安的寿衣染成婚服。
      他望着她近在咫尺的脸,在风雨飘摇的铃铛声中,安心满足地合上了眼。
      雁西侯府。
      骤来的阵雨,撕扯着屋内的烛火窜闪。
      凌采珺给齐翎砚上了一炷香,含泪哽咽,“鹤之啊,子期比我强,做了我没能做得到的事……你看啊,你不在,我都变得越来越没出息了……”
      那快被撕灭的烛火倏地安静了下来,屋内方才闪乱的昏暗,如今也因烛火浅浅地亮开了来。
      光温暖着苍老的脸庞,阴影拥着佝偻的身躯。
      香静静地燃着。
      猩红点点。
      玄诚呆呆地望着那落下的香尘。
      “师父。”
      “嗯?”
      “为什么您不让我给慕姐姐卜卦?”
      明悟给他来信了,提及慕书安的死讯,以及出殡的时日。
      他一直在想,想安国寺的日子,想那些事。
      栖云让他给明悟卜卦,给香客卜卦,唯独不让他给齐晟、封决和慕书安卜。
      齐晟如今登基,封决也继位,他自然晓得,真龙之主,不可随意卦之。
      可慕书安呢?
      栖云看着低垂着小脑袋的玄诚,叹息了一声,也在他身旁盘腿坐下,“你慕姐姐的命数自有天定,不可窥探天机。”
      “那怀信住持,撒谎了?”
      “怀信……”栖云拖着下巴,思索了良久,“不是个好东西,但他没有骗人。”
      “那他不是还说,慕姐姐长命百岁吗?”玄诚问。
      “师父,慕施主真的长命百岁吗?”明悟也问。
      “他命中有数,天既给了,便一定有。”怀信和明悟坐在禅院的屋檐下,望着雨落在地,“就好比,云绞云,雨淋淋。朝霞雨,晚霞晴。天从不骗人。”
      “那慕施主,确实只活了二十岁。难道老天爷还兴赖皮,给收回去?”
      明悟不理解。
      怀信失笑道:“老天爷又不是你,说好分一半素面给师兄,不仅没分,还抢了师兄半碗。”
      明悟立马猫下了头,红着脸嘟哝:“那不小和尚长身体嘛!”
      怀信捻着佛珠,望着天落水,“兴许她送人了吧。”
      小和尚瞪得一双眼睛圆溜溜的。
      “八十年的寿命!说送就送?慕施主真阔气!就是、、”小和尚悻悻地垮下小身子,“真可惜……”
      “她是红尘客,春风过人间。”
      小和尚手肘抵膝,双手撑着下巴,皱着小鼻子,“那慕施主过着一趟,也忒没意思了。”
      怀信眼皮往下,瞥了他一眼,“那罚你抄经三百遍,便有意思了。”
      “也没意思。”小和尚撇了撇嘴。
      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啥?抄经书?三百遍?!为什么?!!!!”
      怀信长叹一口气,抬手敲在了小和尚的额头,“你惹了祸,自该受罚的。否则因果缠身,难渡咯。”
      小和尚摸着额头,双眼澄澈,“小和尚何时惹祸了?”
      怀信摇头不语,只是望着这盛夏的雨,捻珠诵经。
      “落棺。”
      凌景驰捧着那土,洒落在慕书安和凌寒归的棺椁之上。
      “落土——”
      雨滴落,一点一滴将那些翻落而下的土,由浅浇深。
      在这场大雨里,土被一点点浇湿,墓碑也在雨中由浅渐深。
      与此同时。
      皇陵。
      齐容的墓前,也放着一封请帖。
      那是慕书安出殡前一晚,凌寒归特意过来的。
      他坐在齐容的墓前,看了一眼果盘中的供果。
      都是他喜欢的。
      于是他捡了一个他自己觉得很好看的。
      一手拿起果子,一手放瞎请帖。
      “百渊,我要成婚了,谁也没说。后来想了想,还是做了一封请帖给你。你知道的,我手笨鬃是做不好这样式的东西,你呢,且讲究看一眼。安安她……”
      凌寒归背靠着齐容的墓碑,像是许多年前。
      在把漫山遍野的山坡上,他倚靠在齐容的肩头。
      “作甚非得是安安嘛!”
      少年叼着一根狗尾巴草,满脸都是不饿了一,
      齐容侧头,看着他把狗尾巴草咬的一晃一晃,“那你为何就非她不可?”
      “我喜欢她呀!”少年噌地一下蹦起来,顶着灿烂骄阳,“当然非她不可!”
      因着突然的离开,齐容身体微微往旁倾倒。
      伸手,手掌撑在草地,仰头看向凌寒归,有些刺眼。
      但他还是迎着耀眼的光芒,不肯移开半分视线。
      “我需要她嘛,除了她,没人能做到呀。”
      “那我来做呀!你需要她做什么,都交给我来做呀!”少年弯腰凑近,眉眼的笑意坚定飞扬,“我很能干的!你别累着她!”
      从前想起慕书安,凌寒归眉宇都是明媚;如今再忆及,只剩下满怀的悲伤愁绪。
      凌寒归疲惫地撑着双膝缓缓站起身来,“原本怕说少了,你背着我欺负她。但又怕说多了,你难过……”
      他想了想,长长一声叹息。
      “算了,不说了……记得来吃酒就好……”
      凌寒归折身而去。
      他欲离开这个人间,奔赴他的未来。
      风吹动他的衣摆,吹动那请帖。
      似在挽留,似在翻阅。
      可是,那身影渐行渐远,渐远渐透,最后消失在夜色,消散在这大雨中。
      只剩下墓前的那封火红鲜红的请帖。
      雨点一朵一朵打湿在上面,叠层绽放雨花。
      由火红变成深深的寂静。
      风越来越大,雨下越急。
      叮咛声在风雨飘摇。
      烛火闪烁撕裂。
      浇灭在雨声。
      袅袅青烟。
      又坠散。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
作者公告
——别问,我也不知道是谁在说谎—— 同名动漫小视频短剧《人间褪色》已上线。 主题曲《雪覆人间》、《人间褪色》已上线。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