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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立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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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冷的桃花眼在寒雾中绽开,男人疏离的目光朝颜笠投来。
“你是谁?”
颜笠双手无措,支支吾吾:“我是奉……崔姑姑之命,来照顾公子的人。”
“照顾我?”男人面带病色,气息有些不稳,“你走吧,我这里不需要人。”
颜笠急了,她自知踏出枫栖殿就只有死路一条。
“公子问都不问就逐我,你可想过若我被赶走,外面侍卫的刀就会立刻刺向我。”
男人显然哑言,半晌才开口问道:“什么意思?”
颜笠咽了咽嗓子,深深叹了口气:“公子可听闻承安侯府?”
“颜释?略有耳闻。”男人答道。
颜笠嘴角扯过一抹苦笑,仰起头:“我是颜释养在田庄的私生女,和承安侯府没有半点瓜葛。可偏偏颜释贪赃枉法,连累所有女眷下狱,流放岭南。我是奉旨前来照料你,除非你病愈,否则我没有活路可言。”
自己昏睡的这段时日,外头竟出了这样的岔子。
男人直起身子,虚弱地倚着靠枕:“你铁了心要留在这?”
“是。”
男人无奈地笑了笑,掺着旁人不易察觉的自苦,望向殿门外落在地上的枯枫,已染上了一层霜色:“你可知道我是谁?枫栖殿是什么地方?为何承安侯府有头有脸的人宁可选择流放也不选择来这?你可都有想过?”
颜笠迷茫地摇摇头。男人说的这些问题她不是没有想过,可相比于天水牢,这里似乎更能活命。
男人沉重地闭上眼,将身背了过去:“你听好了,我姓翁名渟,翁国公之子,是一个被神佛抛弃的人。自打我出生起,生母离世,先太后薨逝,先帝也随之离去。道士说只有宫中正阳之气才能制我,京中人为了避祸,就将刚出生的我扔进宫里。所以我是个不祥之身,任何人靠近我都会沾染邪祟之气。跟着我,日子只有蹉跎,没有盼头,不如早些走了为好。”
“你叫什么名字?”
颜笠听得入神,被他这么一问,措不及防:“颜笠,蓑笠的笠。”
翁渟长长吐出一口气,声音软了几分:“此刻起你已知晓这殿中的所有,赶紧走吧。我会同崔云解释,保你不受罪。”
他静静等了一会儿,没有听见声响,以为人已走远。一回头,他竟发现颜笠仍驻在原地。
翁渟急火攻心,双眉拧成一团,忍不住咳了几声:“为何还不走?”
寒风倒灌,吹起床边的帐幔。颜笠搓着手,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寒了三尺。
她倔强地昂起头,定定看向翁渟迟疑的目光:“我不走。公子方才所说,我信,但我不认。我出生时,生母也难产离世,生父更是不愿认我。私生女这一重身份,注定了我要遭受他人的不解、白眼和嘲讽。我明明什么都没做,却要平白无故被颜释牵连,甚至在天水牢,大家都是一样的阶下囚,我却要遭受排挤和嫌弃。”
“公子所言,不过是将自己的伤疤露给我看,告诉我你有多么不堪,好让我远离。生死自有定数,难道你出生的那一日,整个大裕朝就没有其余出生的孩子了吗?他们将一切都归因于你身上,是对你的不公平。”
“公子和我一样,都是被天意抛弃的人。上天给予了我们不公的命运,公子选择认命,我不认,所以我来找你了。”
所以我来找你了。
颜笠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在翁渟的心中留下了十足的份量。
待在冰窖之中久了,抵挡不住烈火般的热忱。
从未有人敢独自闯进这枫栖殿,颜笠是第一个,她又恰好能包容翁渟的难堪。
翁渟喉间翻涌,吐不出一个字。
颜笠见翁渟仍不肯答应,想法子退了一步:“公子放心,等你病好后,我就会离开枫栖殿,再也不来叨扰你。”
她笑着伸出手:“拉勾。”
翁渟定格在了床上。
颜笠一番激烈的言辞,不过求“留下”二字。
他想,若自己能庇佑颜笠一时,不算枉来这世间一遭。
他犹疑地探出手,颜笠一把勾住了他的小指。
“以此为证。”颜笠笑着说。
翁渟缩回手,又咳了几声:“你怕吗?”
颜笠目光一凝,笑叹道:“与其怕变得不幸和沾染病气,不如说我更怕被你赶出去。”
“进殿前我问崔姑姑,可有太医来医治,现在想来,也有了因果。”颜笠努了努嘴,“不过没关系,我照料你是一样的。以前外祖母病时,都是我在一旁照顾,很有经验。”
“殿中还有别人吗?”颜笠问。
翁渟揉了揉眼,看了一圈:“还有一个我的小童,叫福添,应该一会儿就回来了。”
他刚和她辩了许久,身子疲乏,止不住地往下栽去:“这殿里,没有主仆之分,你唤我一声‘公子’,我受了,但是不用把自己看成奴婢。凡进殿者,皆为家人。方才听你所言,无父无母,若你能出殿,我会给你一笔可观的嫁妆钱,只要你不嫌弃才好。”
颜笠这才反应过来翁渟生着病,看面色应如他所言是风寒之症,她急急忙忙道:“公子好意,我领了。公子先睡一会,我去给公子熬个粥。”
她帮翁渟盖好了被子,前去膳房一观,连片菜叶子都没瞧见。
颜笠无奈地叹了口气,抻了抻腰准备出去问问侍卫,刚拉开房门,一个看着十三四岁的孩童背着箩筐撞了进来。
孩童面相虽看着小,身材却板正。
他没注意到眼前有个人,忙往后撤了几步,惊讶道:“这位姐姐是?”
颜笠挑了挑眉,笑道:“你就是福添吧。我是刚来枫栖殿的宫女,叫颜笠。”
“你认识我?”福添高兴地拉住颜笠的手,“笠姐姐你生得真好看!”
颜笠凑近了些,才发现福添脸上有几道伤痕:“脸上是怎么伤去的?”
福添低下头,含糊道:“路上摔了一跤。”
他忙卸下箩筐,里面是几株新鲜的菜和一小箩米。
福添揉了揉肩,忧虑的眉瞬而舒朗:“这是我刚去内务司领的,枫栖殿人丁不多,外头时疫又闹得紧,只拿来这么些。”
颜笠掂了掂,将米倒进碗盆里,今日所食不成问题。
“你每日都会去内务司?”颜笠问道。
福添帮着颜笠把菜取出,整齐地列在桌上:“不常去,殿里缺东西了就去。宫里的人多多少少都惧怕枫栖殿,我出去取东西都要挑个人少的时辰,免得惊动太多人。”
颜笠洗净白米,捡了几枝干柴生火:“公子是不是没有出过枫栖殿?”
“公子?”福添反应了下,“先生确未出过殿。”
颜笠扇着火,没有出声。
“一般人都不敢靠近枫栖殿,唯恐避之而不及,笠姐姐为何而来?”福添年纪小,但身处宫中,心里看得清。
颜笠手腕一顿,继续扇着:“戴罪立功。我是天水牢里关押的犯人,要准备流放的。”
“我先前不知枫栖殿是何地,在牢里听闻能□□放之刑,我就来了。”
闻言,福添脸色暗了下去,少年不以瑕饰的落寞刺痛了颜笠的心。
她慌忙解释:“不过就算我知道,我也会来。我不信鬼神之说,更是也被世间抛弃之人,说不定来这枫栖殿冲撞一番,还能走个好运。”
颜笠言辞真诚,不像诓人。福添抿唇笑了笑,打了桶水来洗菜。
火候烧得正旺,颜笠的身子暖了许多。她伸出手,放在火堆前,目光滞在了与翁渟拉勾的小指上。
“既然枫栖殿无人问津,那你又为何在此?跟我一样,戴罪立功?”
福添算到颜笠会有这么一问,毕竟枫栖殿之人,旁人畏惧却又好奇:“我是先生的奶娘之子。父亲好赌,家中实在无力照顾我,才将我送入宫中。”
“奶娘?”
福添点点头:“临走前,我娘告诉我,先生是极好的人,让我不必怕。邻里总说她进过枫栖殿,倒了霉,找了个噬赌的丈夫,可她不认。她说这是自己进宫前就许配下的,不怪任何人。”
“她和姐姐你一样,是因罪进了枫栖殿的人。父亲家道中落,欠债获罪。当时先生刚被送入宫中,无人照拂,我娘为求释罪来了枫栖殿,待先生五岁时离开,而后回到家中生下了我。待我七岁时,便将我送入宫中,成为先生的侍读。”
难怪翁渟这么快就答应了她的请求,应是有奶娘之故。
到头来,都是被迫待在他身边。
“那奶娘不在的这几年……”
“都是先生一人过的。”福添答。
颜笠想起了自己的外祖母。深夜难眠之时,她也常常望着外祖母深睡的脸庞沉思。
福添将菜都洗净后,擦了擦手心冒出的汗:“姐姐你这火,烤得人心里暖暖的。”
他放下帕子,对颜笠说:“我去看下先生。”
“好。”
福添轻手轻脚地走近床榻,幔纱未遮,随风而动。
窗外的雪停了,但天色依旧灰沉沉的。
翁渟双目紧闭,呼吸匀长。想来颜笠进殿时醒过了,不然颜笠也不会知道他的名字。
福添掖了掖翁渟的薄被,正要放下挽住纱幔的铜钩,陡然听见床上之人发话。
“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