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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11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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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万月明画室走个两三百米,便有78路公交,基本算是能直达云上画室。
贺延和周见青虽刚好同一路,但方向相反,要过马路时,贺延折回来,站在了周见青身后:“老师,能耽误你两分钟吗?”
周见青看着他身后驶来的公交,睁圆了眼看他。
贺延转身,硕大个车立在自己身后,还“啪”一声放气、“哗”一声开门。
他顿住:“……”需要的时候鬼影子都看不见,不需要的时候又上赶着凑来了!
“那我跟你走。”贺延秒速犹豫完,长腿一转,便踩上公交车,手速飞快地调出二维码,扫。
周见青愣着:他一句话没说,贺延就自导自演地演完一出戏。
愣完,他后知后觉地踏上去,“哔”地刷卡。
近午时的点,太阳暖烘烘地撒下困意,照得人软趴趴的。
车内人少,车开得也轻快——有种经典车手不载人时的放纵感。
周见青拉着拉环,懒得走,便僵在原地,眼珠轻转,最后落在窗外飞速倒退的景致上。
有座不坐,贺延“啧”了声,也挨着他站住。几次瞥他,都见他一副游离世外的模样,便把要说的话咽回肚里,慢慢消化。
消化才进行,就被打断,周见青终于说话:“你要跟我走吗?”
对上他亮而纯的眼,贺延点头:“嗯。”
他补充道:“在画室时,我看到一幅画,是吴昌硕先生的《墨梅图》,题跋中有句‘梅花忆我我忆梅’。早年间他以梅入画,后人解读:梅花有苦寒之香,他以此怀念未婚而亡的妻子。虽说画梅手法有异,但我联想到桑老的那幅《梅》,然后有了些想法。”
听他讲完,周见青嗯了声,轻轻问道:“你记得画吗?”
贺延只记得大致轮廓,再细些的话,他闭眼,试着搜寻有些久远的记忆,大致过完一遍,他回道:“差不多?”
周见青偏过头:“那你跟我回去。”
贺延:“……”
听出了淡淡的嘲讽意,不过他确实没记住细笔,记忆力着实薄弱,也该嘲该讽。
“……前方到站:海立公园……”
要停下时,公交车道被偷袭,司机一个猛脚急刹,车身没来得及反应,轮子就先狠扒在地面,猛一前倾,再后缩,满车的人接二连三乱七八糟着。
目光一晃,周见青没站稳,不适感袭来时,他手指尖使不上力,抓力消淡,他下意识蹲下。
“小心。”
贺延出声的同时,想伸手拽住他袖子,却不料他下滑得过快,开加速器了一样。他没多想,手跟着下去从后腰将人揽住,稳住后,问道:“没事吧?”
周见青没说话,半蹲着,手指摸索到腹部,轻轻捂住,面色发白。
“管管小电瓶好吧,乱窜什么!”
“我感受到一股离心力,就是心被甩出去,身子还在后面拽着心的感觉,给我吓的!”
“椅子太滑,车一颠,我就出溜出去,屁股差点摔成两瓣……”
贺延蹲下身子,手贴着周见青的背,见他面露不适,轻声问道:“怎么了?”
周见青抿唇,极轻地摇头,然后便埋头,没捂腹部的手紧紧攥着铁杆,用力之深,还能看清手腕内侧翻起的条筋。
晕车不至于;也没摔没伤,就算受伤,屁股出溜的那个现在也生龙活虎着……
贺延想不出理由,静静看着他下埋而露出的后颈,手轻轻拍抚着他后背,“不舒服的话,要找个位置坐吗?后面有座。”
没得到回答,贺延怕他真有事,反手摸出手机,随时准备拨号。
爱心座椅上的大妈往这边看了眼:“小兄弟没事吧?要不要叫师傅停车?”
“这里有座,把他慢慢扶过来坐着吧。”
“是晕车吗?我把车窗打开透透气。”
“发病吗?我刚去医院开了一大包药,你们看看有能用得着的吗?”
“谢谢。”贺延一一感谢完,但他也不太懂,便没敢接那些点子。
目光落在他捂住腹部的手,蓦地想起上次画展时他也是这个动作。
贺延陷入沉思。
“……前方到站:滨江北路中段……”
眼见就要坐过两站,贺延看了眼时间:是饿着了?被自己的想法离谱到,他又温和地看向周见青。
这次,蹲着的人终于有了些反应,缓缓抬头,面上还残余些惊恐,瞳孔涣散到聚焦,都花了十几秒。他慢愣愣地偏头,手腕后转,轻搭在贺延小臂上,而后借力慢慢站了起来。
贺延松气,松完便呼吸一紧:虽说他什么忙也没帮到,但若他今天不在,那……
车门打开,周见青松开他的手,步子沉而缓地下了车。
贺延忙跟上,后脚踏出前,还向车内施以关心的人鞠了一躬。
“老师,你没事吧?”他缀在周见青身后。
周见青停下步子,迟钝地转过身:“我没事。”
“那就好。”贺延轻笑,但笑不达眼底:这副样子说出的“没事”,可信度几乎为零。
但强行探究下去,也不太好。他便短暂留疑,“回画室差不多一站距离,能走吗?”
周见青点头:“可以。”说完,他还补充:“谢谢你。”
贺延:“我没帮上什么忙。”
“嗯,”周见青没管他的话:“我请你吃饭。”
贺延略显惊讶:“……好。”
摸到饭碗时,饭桌上坐三人,其中两人震惊脸。
桑柘看着“不速之客”,讶然到筷子拿反了,“小贺?”
贺延:“……嗯。”
桑柘做饭的饭量,刚好够两人,所以周见青起身,极其自然地抽筷子、把自己那碗白米饭,划了一半归到贺延碗中。
贺延接过,微笑:“谢谢。”
“挺好。”桑柘看着贺延碗里的饭:“师徒一家亲嘛。还要不要?我去点份街头黄焖鸡——你尝尝我的菜,仅次于我画技的水平。”
气氛活络开,贺延也自如了,夹一筷子肉,面露喜色:“好吃!”
“哎,”桑柘往后仰着笑,笑完坐回来:“我就说好吃吧。你以后多来,我给你备饭。”
贺延戳块土豆:“……好。”有免费的饭,不蹭白不蹭。
“见青,又发呆,吃肉!”桑柘转过头时,声音分贝对半砍,说完又转向贺延:“见青就不会夸我的饭好吃,你嘴甜,我喜欢。”
贺延调侃:“那不如收我当学生,嘴加倍的甜。”
桑柘大笑:“想得美,也不问见青同不同意!”
周见青往这边看了眼,舌尖把筷子上粘着的那粒米扫进口腔,歪头:“不同意。”
护徒的情绪都有了。桑柘诧异:“诶?”
玩笑开大了,贺延愣住,绞尽脑汁企图找补。
周见青嚼米粒,咽下后,目光在两人间流转,之后定在贺延身上:“我想要他。”
“咳…”贺延气没顺完,差点被口水呛死。
桑柘反应没他那么强烈,显然更理解周见青的说话风格,先安抚贺延一句“你别误会”,后又看向周见青,循循诱导他把话进一步展开。
周见青想说话,话到嘴边,却想起妈妈的叮嘱:记得不要轻易向别人说出你的喜欢……他偏过头,看向贺延,目光轻飘飘地扫了下他被红油染得水润的唇,说:“你嘴不甜也可以。”
跟竞选宣言一样。
贺延感觉话题偏偏偏到了土家沟,试图挽回:“我刚开玩笑——嘴自然是能甜的,老师自然是只有一个的,只是偶尔要兼收并蓄。”
啧啧啧。桑柘表情快咧出三下巴,把他这番话品了又品,开怀一笑:“哎,行了行了,再玩下去小贺快不行了。吃饭吃饭,冷了又浪费。”
贺延轻笑:“嗯。”
余光瞥见他老师,正安然自若地挑菜,灵活拍开肥肉,精准夹上瘦肉……一个人怎么能镇定成这样?
就好像,方才那些话,不是他说的一样。
《梅》被移送到二楼,因在西式风格里显得格格不入,单独列于小房间里。
贺延立在画前,说道:“传统是‘焦墨画枝,淡墨画苔’,这幅则是大笔浓墨,侧锋横扫花瓣成团块,有点混沌感。至于其他笔法技巧,我就看不出来了。但我感觉:即使留了‘活眼’,没出现死墨,画里交叠的墨痕却是沉重的。滞涩不来源于用笔用墨,而来源于情绪,这种情绪就像是:‘我忆梅花梅忆我’。”
就像那天有人评价的那样:画是活的,但花是死的——桑老画这画时,经历过什么吗?
周见青点头轻笑:“我和你想得一样。”
那就不能乱谦虚了,贺延笑道:“我只琢磨得到情绪,至于画法,就有些牵强,老师能讲讲吗?”
周见青走近,说:“枯笔勾花心,趁湿泼墨形成外缘墨晕。矾水局部固形,形成‘墨破水’的肌理……”
门外,桑柘静静看着这两背影,没有出声打扰的意思,只是微仰头,把那幅《梅》自中而外地扫过,扫完,便轻叹气:
‘我忆梅花梅忆我’,分析分毫不差。
小崽子好出色的情绪感知力。
“给你带的烧烤。”
“嗯?!”阳西看着桌上满满当当一“盆”串儿,看鬼一样看他:“贺大人这是做什么!健身没结果,所以坑害我?”
话是这么说,他的手倒是一如既往的灵活,抽出大面筋,一口塞满才开始嚼。
“入门了。”贺延往后伸懒腰,抬手把架子上的笔墨纸砚取下,摊开。
“进门,”阳西含糊不清地问道:“哪家招你作赘婿了?”
贺延:“……”听得他脑子嗡嗡的。
转笔的心情瞬间劈断,他解释:“国画的事。今天评了幅画,老师给的回答是‘我和你想得一样’。你能懂这句话的含金量吗?”
“……”阳西眉毛皱出结:“多普通一句话,含金量,我还含铜量呢!”
贺延白他一眼:“语本位。你感觉细胞是被饭胀死了吗?”
阳西:“……贺大人这话说的就侮粮食了啊。而且不是谁都像你,心思细如牛毛,一点点情绪变化都get得到。我心粗,全都过滤过去了——你的意思就是说,这个老师不像其他老师那样高高在上、不容忤逆,反而谦逊有礼,让你能正常发表观点且得到认可,对吧对吧?”
贺延:“不完全,但也不错。”
“男人的心思真难猜。”阳西感叹一句,把签子戳垃圾袋里,拿下一串时,把脑袋凑过去看他画画。
一边“吧唧”,他一遍“叽喳”:“你戳那么多条条干什么?”
贺延:“……”
他长叹一声:“试色。墨分五色,能成七彩,讲究大着呢。”
“还真给你装起来了!”阳西把韭菜生咽完,又凑近一些想看清楚:“不就黑色?”
“焦浓重淡清——你别动!”贺延声音提高了些。
“我操!”阳西连把签子扔回去,抽纸擦嘴时,低头惊吼:“这是怎么挂上的!”
偏头太猛,贺延一撮头发卡进阳西上衣拉链里,两个动手能力最末的人一阵鸡飞狗跳,终于在只伤了十三根头发的基础上,头链分离!
忙活完,两人相视无言:“……”
半晌,笑声响彻寝室,跟乐馆二重奏似的。
“哈哈哈哈,不是我说,你头发该剪了,等长发及腰谁来娶你吗?”阳西日常损人,损完疑惑:“不过你为啥留长发,虽然也帅,但多多少少,有点小突兀。”
贺延瞥他一眼,要探笔的手缩回兜里,垂眼看着腿,回道:“懒得剪。”
“贺大人说话不过脑——”话到一半,阳西直觉不对,没再继续,便乱找了个话题:“那什么,讲个离谱的。我们寒假同学聚会,嚯,长得最不起眼那个小兄弟,居然都订婚了,你说说这……”
同学聚会。
贺延单拎出这个词,想起他们班寒假确实也有,只是他没去,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高中明恋的那个女生,当初我和我同桌争争抢抢,结果他挣赢了,居然现在都没分,给我气得!”阳西话到兴处,狠狠咬了口年糕。
贺延偏头看他一眼,问了句:“你和你同桌怎么样?”
“那不得天天骂一句的交情!”阳西扣开附带的小啤酒,闷一口:“其实也还好,强扭的瓜不甜,祝他糖尿病吧!”
贺延没忍住笑出来,笑完去摸他的啤酒,仰头,凌空喝了一口,度数不深、刺激聊胜于无,他把酒液滚进喉腔,放下酒瓶。
阳西:“你快给我分享一桩,不然天平不平,我吃亏。”
贺延摸起手机,凌空一转,接住:“我没喜欢人。”
“那总有人喜欢你吧?”阳西看过来:“你的心思甚至比女孩的还细,性格也随和,不至于没有半点情感履历吧。”
“算是吧。”贺延拇指点着手机,心不在焉地滑着列表,看到最近才聊过天的备注:“数学系吴远明”,他鬼使神差地点进去。
阳西在耳边尖叫:“我去,不可能吧?帅哥都没人喜欢,你们学校的女生择偶要求好高,真是别致啊……”
懵懵的,贺延看着弹出来的输入框,半是主动半是迷梦地点着。
—“那个同学会,”
—“他去了吗?”
“贺大人,look at me!”阳西烧烤都吃不得劲儿,“不至于是那种世俗不能接受的爱情吧?我能接受,你跟我讲!”
贺延看他一眼:“……”
须臾,他回道:“吃我的烧烤。”
阳西:“霸道贺总强制舍友吃烧烤。”说完他就哈哈大笑:“好吧,好吧,八卦没有吃饭重要。”
贺延扯出一抹笑,有些无语兼无奈,纯然清醒过来,他摁开熄灭的手机,看着界面发出去的两条消息,心里咯噔一声。
他忙长按点“撤回”,才发现时间已过。
贺延:“……”阳西误人!
长呼气,他本着眼不见心不烦的理儿,选中消息,一并删除。